我與父親的故事(劉忠民)
作品欣賞
我與父親的故事
生命讓我開始有了第一次記憶,該是那遙遠初冬的傍晚,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情。因太過銘心刻骨,以至於人生過半,它仍恍如昨日,讓我終生無法釋懷和忘卻。
是的,我 一直不敢打開這段塵封久遠的我與父親之間的如寒冬一樣的故事。
那時,我在炕上爬行已經很利落了,爬到窗台前,偶爾能扶着窗沿很頑強地站起來。就是這個讓我獨立站起來的技能,卻給我帶來一場童年的魔難。
我扶着窗沿蹣跚學步,不小心把窗台上母親做活用的線板子撥弄到炕席上,「嘭」的一聲響,驚到了炕梢熟睡中的父親。他一下坐起來,確認是我碰掉線板子產生的聲音後,父親相當生氣,一瞬間,讓他做出了常人難以做出的驚人之舉:他伸手抓小雞一樣把我拎到地下,把我身子一下夾到他兩腿間,上半身留在身後,下半身留在他眼前,操起我弄出響聲的線板子,雨點般擊打我如煮熟的雞蛋清一樣嬌嫩的屁股上。我撕心裂肺般的慘叫,瞬間衝破屋頂。大我六歲的姐姐,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嚇得魂飛魄散,瑟縮在炕角,伴我一起哇哇大聲哭叫。母親在外屋地忙活全家的晚飯,我倆的哭叫聲驚到了她,母親沖開房門,瘋了一般撲向正擊打我的父親,奪下父親手裡的線板子,搶過癱軟如泥的我,衝口罵向父親——死老頭子啊!你這咋往死里打孩子啊!?
在母親懷裡,我止住了哭聲,麵條一樣綿軟的身子,似乎在用生命最後的微弱力氣抽搐着……
……如今已六十多歲的姐姐,每每提起那年那晚目睹的情景,她都會眼角溢淚。那次留在姐姐心裡的陰影,是伴隨她一生的傷害啊。
其實,父親也是打我的兩個哥哥的。但年幼剛會爬走的我,僅是驚擾到睡夢中的父親,就慘遭毒打,這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是一個親生父親所為。嚴格說,這是家暴,已觸犯了法律。可現實生活中,家長打孩子司空見慣,或是天經地義,自己親生的,可以為所欲為的打,沒人覺得不妥,頂多勸慰一句:打兩下得了。
一位知名作家說過,他童年被父親打,曾打到父親打不動為止。另一位知名作家,遭父親兩記耳光,就致其跟父親反目二十年,改了姓氏的他再回到家鄉時,父親已是老年痴呆的模樣。
可以說,生活中大部分男孩子,都曾有被家長打的經歷,除非你幸運地攤上個脾氣好的父親。而據說,我父親是單位同事公認脾氣最好的人,可見,父親當年是兩張面孔示人,且把好脾氣都留給了外人。很遺憾,我沒與父親聊過幼年被他毒打的那次經歷,沒聽到他給我個暖心的解釋。我一直納悶,父親為何會在那個不是睡覺的時間點睡覺?是不是那天正好是「文革」爆發前夜,他和單位同事發生了嚴重齟齬和口舌之戰,讓他身心俱疲,堵着氣回家便呼呼大睡,恰好我的聲響驚到了他,讓他一下找到了發泄的窗口?
離世多年的父親,留給我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心結……
隨着倆哥哥長大,父親把他的「家教」徹底轉移到了我身上。進入小學階段,稍有不慎犯下「錯誤」,父親便立馬對我實施他的「家教」。
一次小夥伴們會我去江沿游泳,我扔下正寫作業的書本,撒丫子奔向江邊。待瘋玩回家,發現書桌上的書本不見了。最後在水缸與牆角空間處找到,但書本文具已面部全非,都被父親踹個稀巴爛。我腦袋嗡一下大了,知道自己攤事兒了,一場劫難恐是躲不過去了。我佯裝去自家房後廁所小解,待我解畢轉身時,父親已悄聲站我身後不遠處。他背着手,在父親兩腿間墜根長長的皮帶,如尾巴一樣悠蕩着,而他站立處,是我唯一的逃跑路線。我囁嚅着想做解釋,父親沒容我說話,胯下的「尾巴」瞬間變成抽我的皮鞭。我在地上翻滾嚎叫聲,驚到鄰居飛奔而來解救我……
在我童年成長的記憶中,父親打我的理由,現在看來,大多是站不住腳的。而母親因阻攔父親打我,常常被父親捎帶着無辜遭打,為此,我一直心存愧疚。以至於後來,父親沖母親有了句不講理的口頭禪:你不拉着好點,你越拉我越打,連你一塊打。
父親的形象,如果到這裡,讓人都會覺得他是個脾氣暴孽、蠻不講理、凶神惡煞的人。其實父親的另一面,才是我永遠希望看到的樣子,那是占據我童年記憶中重要組成部分的。
父親是個很有情趣的人,他身上有好多優點,是我永遠學不來的。他會上灶,誰家有紅白喜事,肯定有他上灶的身影。當然,我們家逢年過節,一定是父親掌勺。他會游泳,年近六旬,過嫩江就跟玩似的。他會書法寫對聯,年年春節,別人家是花錢買對聯,而我家是父親親手書寫,那濃墨的味道,能瀰漫我們家整個正月。尤其是父親還會糊燈籠,大年三十晚上開始,四、五盞紅燈籠掛在當院晾衣繩上,隔着老遠就能看到我家院內紅彤彤的,很是增添過年的喜慶氣氛。
小時候,我體弱多病,經常感冒,父親從不讓我吃西藥,他親自熬中藥給我喝。我得重疾的那年隆冬時節,父親用自行車馱我去打針,因為打的是青黴素,疼痛從臀部疼到後腳跟,使我無法站立行走。加之外面下起了雪,已經無法騎自行車,父親便把車子鎖在醫院,大老遠背我往家趕。一路上,我能聽到他腳下踩踏的積雪聲,和他艱難行走時呼呲呼呲的喘息聲。
說到父親的自行車,那是我家唯一一輛自行車,是父親一年四季騎行上下班,掙那五六十快錢,養活我們一家七口人的重要交通工具。那年過完春節,父親出差。他是單位產品設計人員,總有出差機會。那年代,父親就去了全國好多地方。父親出差後,他的自行車就成了我的寶貝。但一次騎它去打醬油時,自行車卻被我意外弄丟了。
父親的自行車被我弄丟後,家裡每個人的心都跟着懸了起來,提心弔膽煎熬着等待。母親不無擔心地嘮叨:瞧着吧,你爸爸回來不扒你一層皮啊!母親的話,讓我的哥哥姐姐們天天為我心緒難安,更讓我如坐針氈,度日如年啊!
春暖花開的時候,父親出差回家了。他給家裡人買了好些好吃的,還特意給我買兩件不同顏色的背心。那兩背心,我穿好多年呢。但家裡的空氣異常凝重和緊張,每個人都沒有高興的心情和輕鬆的樣子,都忐忑着等待將要發生的事情。奇怪的是,父親突然說,丟就丟了吧,興許是借騎幾天,破成那樣,誰會相中它呢。
原來,是母親早早把丟車事跟父親學了,並故意強調,是她讓我騎車去打醬油弄丟了,母親是想為我攬下全責的。
父親一指頭沒碰我,卻把我一下攬在懷裡,用他那還沒來得及刮的胡茬,不停地扎弄我細嫩的兩腮,嘴裡喃喃自語:想死我老兒子嘍!
父親的話語,讓我錯愕之極,我現在都能記得父親當時對我呢喃的這句話,更能清晰的記得父親用胡茬扎弄我的奇特滋味,那感覺,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只有我能切身體味到的、無法複製的來自父親的胡茬扎弄……
我不知道,對於父親,我是恨多,還是恐懼更多。我時常在夢裡與他相遇,說實話,每次雙方都是對峙的狀態。我不得不承認,這輩子我跟父親說的話都是有數的。而我每每想到,他騎着那輛破自行車,一年四季,為養活一家人風雨無阻的勞碌奔波,以及我兒時患重疾的日子里,他對我的悉心呵護和關愛,我的內心便會湧起難以言說的感動。可以說,我未曾對父親有過絲毫回報呢,他卻已離我而去。
我一直以為,我那不堪回首的童年,永遠是身處寒冬里的感覺,殊不知,我的童年,其實也沐浴在春暖花開的春天,和我父親溫暖的懷抱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