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木匠(喬山人)
作品欣賞
我的父親是木匠
九十二歲高齡的父親傴僂着身子,常常一個人在農具房,一待就是一大晌。
在農具房的角落裡,擺放着整齊的木匠工具。牆上斜掛着大小寬窄不一的各種鋸子、鑽子和大小方尺;地上擺滿各種刨子、墨斗、斧頭、錛、丈杆等,工具箱裡插滿了鑿子、鐵銼、木銼、三棱銼等。每一件工具的把子都是用結實耐用的槐木或棗木做成的,紅里透黑,油光油光,閃耀着黑黝黝的光亮,好似整裝待發的戰士,雄赳赳氣昂昂的等待一聲號令;又好似搭在弦上的利箭,耳邊仿佛傳來拉弓時「咯吱吱」的聲響。
這些都是父親的寶貝。年輕時的父親帶着它們走南闖北,建造了多少間民房,打造了多少套家具和農具,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如今,年邁落寞的父親,經常會到農具房,看看他的這些寶貝們。困難時期,父親就是用這些寶貝們養家糊口,養大了我們姊妹幾個。工具們看到了父親,好似窩裡的小鳥,紛紛伸出頭去,嘰嘰喳喳張大飢餓的小嘴,等待父親來餵它們。父親愛憐地拿起這個放下那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灰塵,再給鋸條、刨刃、斧刃上抹上一層薄薄的食用油,使其油光可鑑,閃耀着幽寂的光芒。心煩了給老夥計訴說一番,高興了給寶貝們哼唱一曲,它們似乎懂得父親的心思,安靜乖巧地注視着父親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一如當初在火熱的工地上,和父親形影不離,一起迎着紅彤彤的朝陽升起,背負日落的沉寂。
打我記事時就知道,父親是個木匠。
「串百家門,吃百家飯」是父親的生活軌跡,平日裡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不是給這家建房,就是給那家箍窯,或者是給即將娶媳婦或嫁女的莊稼戶打家具。那時候沒有電動工具,無論是鋸、刨、鑿、砸全靠的是力氣。在木匠這個行當里,父親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大到寺廟祠堂,建房蓋屋的木工,小到家具上的木雕,樣樣駕輕就熟。從配門窗扇,到給家具上雕花鏤刻無所不精。他給木櫃、箱子、窗戶上雕刻的花兒經常招來蜜蜂和蝴蝶亂撞,雕刻的鳳凰惹得眾鳥嘰嘰,紛紛朝拜。「二木匠」(父親排行老二)的大名傳遍了十里八鄉。父親從師於世代為木匠的權老大,據說權老大的祖上是給皇上建造宮殿的大木匠,回鄉後,連縣太爺也敬畏三分。
過去打造家具不像現在閘刀一推,刨子高速滑動,木花飛瀉一地,一件件新潮家具三五天功夫就矗立了起來。那時候,全憑斧、鋸、刨、鑿、刀、鑽和錘等工具手工作業,採用「榫卯結構」,根本沒有釘子和粘合劑等化學用品,榫與卯嚴絲合縫,做出來的家具穩固而不鬆散,連水都很難滲透進去,傳五、六代人沒問題。
那時候,沒錢的人家建造幾間土坯偏廈房,家庭稍微殷實的農戶則是用磚柱子夾胡基建造房子,有錢人就厲害了,是一磚到頂的大房。無論是什麼房子,父親都能手到拈來。木匠行當在那個年代非常受人尊敬,是名副其實的手藝人。父親經常前腳剛進家門,後腳就有人拿着金絲猴香煙,滿臉堆笑而虔誠地預約父親給他們家蓋房子,生怕父親不答應。父親常常說, 「娶媳婦蓋房,花錢沒王。」咱們農民蓋房子不容易,一輩子能蓋幾回房?人家能求到咱門上,說明是人家看得起咱,咱有啥牛皮的?咱只有盡心盡力的蓋好房,別讓人戳脊梁骨罵先人。當父親告訴幾月幾號肯定去他家時,來人就會長長的舒一口氣,就像撿了個金元寶揣在懷裡,歡天喜地的回去了。
父親常說房木匠是木匠行當里最苦的活,身體不好的人根本吃不消。父親三歲時祖父就離開了人世,從小吃苦受累,人世間的淒風冷雨將他過早地錘鍊成一個結實的西北漢子。那時候,農村大部分人家蓋的都是胡基房,丈八高的偏廈房背,全靠胡基壘砌。過去沒有電葫蘆,全憑人撂胡基。隨着房背的不斷增高,二十幾斤重的胡基越來越難上去了,就要在房背中間搭一個木架,架上的人接地上人撂上來的胡基,喊着號子再撂到木匠手裡,而木匠需要一把手接着,轉手將胡基擺放在牆面上。一般三間偏廈房起碼需要五千左右的胡基。現在想起來,那一塊塊胡基上,不知滴了父親多少汗水呀!
當房的主體用胡基壘砌好後,父親就會扯出墨斗里的黑線線,在房側面的山牆上畫出房子的結構圖和具體尺寸,徒弟們就按照這個尺寸開始捋木頭。一般情況下,主家在建房前就準備好蓋房的木料。當木匠說開始要捋木頭時,主家就將那些直的、彎的、長的、短的木料拿出來擺在門前寬敞的空地上。徒弟們看到那些彎木頭就喊父親。
「你能歘,連個木頭都捋不了能幹啥?」父親一邊罵徒弟一邊走過來打量這些木料。看到這些彎里彎拉的木頭,又罵主家,「你是蓋雞窩還是蓋房子?這些木頭沒一個能用的,全部拉走!」主家這時候就趕緊發煙賠笑臉,低聲下氣的央求父親拿出看家本領將這些木料想辦法用上,一椽通到底的木料買不起呀。人常說,「彎木頭,端(直的意思)匠人」麼。父親經不起主家的軟磨硬泡,再說馬上就要上房梁了,換木頭肯定是來不及了。於是,父親就開始認真的打量這些木頭,哪些可以做房梁,哪些做檁條,哪些做槽椽,哪些做檐椽一一計劃好,再將那些不端正的木頭用平錛削平,彎的地方用硬實的木料墊上。
使用平錛是個技術活,弄不好會傷到自己。首先將木料放地上,找人幫忙將木料的前端壓住,不能讓其轉向。然後一腳弓腿後站,另一腳踩在木料上,右手舉起平錛削腳下木頭的上翹處,左手握住平錛把頂在肚臍處,防止平錛下落時用力過度或偏斜時傷着腿腳。俗話說「平錛不認人,光朝腳上尋」。他們常幽默地取笑技術不精的木匠說:「又刨到老地方了。」
父親在家時很嚴肅,脾氣大,常看不到笑臉,一家人都怕他。我有時甚至瞎想,父親別回家該多好呀,起碼不挨罵。直到今天,看到父親大老遠過來了,我還順着牆角溜,儘可能不面對面,生怕被逮住挨罵。其實,父親是一個很有幽默感的人。記得有一次父親和另外一個木匠解扳(用大鋸將圓木分解成木板),他們先在圓木上用墨斗甩好線後,將圓木捆綁在一棵高大的老槐樹上,然後在圓木的兩邊搭好架子,用近兩米長,三十公分寬的大鋸,沿着墨斗甩好的線往下鋸。鋸着鋸着,對面的木匠問父親,「沒跑吧?」父親一本正經的回答:「跑啦!」對面的木匠趕緊跑過來看,發現並沒有離線,就埋怨父親騙他。父親笑呵呵的說:「是跑了呀,順着線往下跑了。」噎得對方說不出話來,父親卻哈哈大笑不止。還有一次,在主家吃飯時,饃太硬咬不動,父親就將筷子分開擔在碗沿上,將饃放到筷子上。主家見父親不吃飯,就熱情地說:「二木匠,想啥呢,趕緊吃飯呀。」父親不緊不慢地說:「不急,我把饃餾軟了再吃。」主家一聽,臊得臉紅到了脖子上,罵着讓婆娘趕緊把饃餾熱。
長大後,父親一心想要教我學木匠,可我對這活一點都不感興趣,死活不肯學。氣得父親直罵我,「家有萬貫,不如薄藝在身。別人想學,我還不教呢,你有啥牛皮的?」無論他咋說,我就是不學。父親遺憾地說,可惜我置辦的這套家具了。
如今,因長期手握工具而導致雙手嚴重變形的老父親韶華已逝,鬚髮皆白。他只能常常默默地用手撫摸自己精心製作和收藏的這套木匠工具,那上面的每一條脈絡都是一段滄桑的歷史,隱含了多少個感人的故事啊!在那精彩的畫面里,有他辛勤的付出和驕傲與輝煌。那些昔日陪伴他創造財富,養家糊口的工具們如今也只能躺在農具房的角落裡,亦如落寞的父親,雙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在時光的隧道里慢慢地老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