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我的年(乔山人)
作品欣赏
我的童年我的年
人过五十,记忆的闸门就像年久失修关不紧的大门,那些心里面最深的情,最浓的爱,最琐碎的光阴和那些曾经错过的美与哀愁,都会时不时地钻出来,撒着欢涌向脑际。无论你年轻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都逃不脱岁月无声地侵蚀。随着对时光愈来愈深的理解与体验,那些洒落在记忆深处的往事愈发会成为此生最珍贵的宝藏,供我们去反刍,回味。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记忆最深刻的便是饥饿。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农村人生活的真实写照。一年忙到头打下的粮食,除了交公粮和集体预留外,分到户的就没有多少了。生产队一年给社员每人分六两菜籽油,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见不上荤腥,清汤寡水的菜(野菜)代饭吃得人们的脸色都绿了。唯有过年才会给每家每户分一点肉,让人们吃到心心念念的臊子面。
我和小伙伴们最不矜持了,整天扳着指头盼着过年,美美地咥一顿饱饭是我们最美好的向往。
过年,不只是能咥肉吃臊子面,将一年饿扁的肠胃撑圆,还能穿新衣,放鞭炮,而且啥活都不用干,吃了耍,耍了吃,比神仙还逍遥呢。
说是新衣服,也就是将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浆洗干净,改成小小的列宁装而已。可别小看这小小的列宁装,穿在身上可威风了,它不光能护住我贴着身穿得已经开了花、袖口被鼻涕擦得明光铮亮的小棉袄,更能人模狗样地过个梦中笑醒的年。如果再能在腰间系一根牛眼睛皮带,插一把木头qiang,那威风劲不亚于勇闯威虎山、活捉座山雕的孤胆英雄杨子荣。
时光就像个耄耋老人,拄着拐杖,才慢腾腾地步入腊月,我却已经急不可耐了。好不容易盼到腊月二十三,天空却飘起了雪花,心里多少有点遗憾,担心年会因为这场雪而耽误了行程。
母亲早早就烙好了晚上送灶王爷上天宫的灶干粮。听大人说,晚上全家人必须到齐,因为灶王爷上天庭前要清点人数,到玉帝那儿给每个人申请来年的口粮。这可是大事,饥饿的年代谁也不敢马虎,无论家人在哪儿,晚上都会齐齐地聚在灶王爷像前,虔诚地叩头作揖,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我更是怕灶王爷看不见自己,挤到前排跪倒妈妈的身边,两只大眼睛紧盯着妈妈点蜡焚香后,从墙上小心翼翼地撕下灶爷灶婆的画像,并与黄裱一起点燃在一碗有灶干粮馍块和麦草节的水中,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我悄声问妈妈,水中咋还有草节,妈妈告诉我,灶干粮是给灶爷灶婆路上带的干粮,草节是给驮他们上天的神兽的草料。尽管官方称这天是小年,而我们却叫祭灶。
祭灶这天,还是我们农村娃举行“赎身”(成人)礼最隆重的节日。农家人为了让佛祖保佑娃娃健康成长,娃一生下来,家里的老人就到庙宇里求来一尺红布,年三十晚上,将这块红布做成项圈给娃戴上。以后每年三十晚上都要在项圈上再缝一层新红布,直到缝满十二层为止(过去,孩子十二岁即视为成年人),并在灶王爷面前许下心愿,祈求娃娃平安成长。孩子十二岁时,要给灶王爷还许下的愿,以示答谢。家底好的许一头猪,一般人家许一只鸡或者请金珠给灶王爷念一天一夜的经,生活困难的家庭则许一盒香裱给灶王爷一烧了事。我不知道母亲给我在灶王爷面前许的什么愿,问及,母亲回答说:“许了只老鼠!谁让你整天像个老鼠一样乱跑不着家!”吓得我再也不敢乱问了。
腊月二十四,我和姐姐、母亲开始扫舍。扫舍是关中年俗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各家各户齐上阵,干净卫生,窗明几净,意为除旧迎新,扫除不祥。母亲戴上草帽,换上破旧的衣裳,将手帕折叠绑在嘴上当口罩,挥动着大扫帚将窑洞清扫的一尘不染。姐姐仔细地擦洗搬到院子的盆盆罐罐,而我将挖来的白干土泡在水盆里,搅动成稀溜溜的泥糊糊,用小扫帚将泥糊糊涂抹在被烟熏黑的墙壁上,空气里散发出新鲜的泥土芳香来。
腊月二十五,村东崖下的豆腐窑里飘出了诱人的豆腐香。八爷是村里做豆腐的专家,思想又红又专,即使自己的亲孙子也甭想吃队里的一口豆腐。我们边玩边喊:“豆腐脑锅溢了,娃娃来了门关了。
”
“咯吱”,窑门终于开了一条缝。我们像一群饥饿的小麻雀飞到窑门前,将八爷围了个严严实实。八爷手里端着一个装满黑漆漆豆腐呱呱的大马勺,笑眯眯地说:“不要挤,都有……”那黑乎乎的呱呱吃到嘴里苦如黄连,但苦劲过后,那股稍纵即逝的豆香味却在嘴里弥漫开来,令人回味无穷。 腊月二十六一大早,村里的大槐树下已支好的大锅上热气腾腾,乡邻们围成一圈等着分年肉。只见四五个大小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抓住一头大肥猪,合力抬到杀猪案上,摁的、压的、抓猪鬃的、提尾巴的将猪死死地摁倒在案板上。猪挣扎着,四蹄乱蹬,张大嘴巴喘着粗气,牙齿外露,嘴角吐着白沫,一声声凄厉地惨叫着。
队长却不急,嘴里抽着用报纸卷的喇叭卷,在一旁冷眼看猪在小伙子们的手里蹬蹄挣扎。猪渐渐地没了力气,瘫倒在案板上不断地哼哼着。杀猪是队长的强项。他在腰间系上皮围裙,不怕冷似的裸露着双臂。当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狠狠地扔掉烟屁股,双眼射出冰冷的目光,恶狠狠地走到杀猪案前。他右手提着寒光闪闪、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左手攥紧猪嘴,将猪头拽到案头悬空,露出猪最柔软的脖颈,然后猛地一挥刀,连刀把都几乎捅进了猪脖子。
只见血光一闪,凄厉的惨叫声直刺云霄,似乎要将天空撕裂。猪本能地四蹄狂蹬,惨叫不止。队长大吼:“压住了!”小伙子们个个咬紧牙关,吃奶的劲都使上了。鲜红的猪血顺着刀把喷涌而出,妇女娃娃们吓得捂着双眼,惊叫连连。
两个社员换着脸盆在猪脖子下接血,当黑色血块涌出来时就不接了。这时,我就发挥人小个矮的优势,从人缝挤上前,拿出母亲新买的簸箕迅速地放到猪脖子下,鲜血中夹杂着黑血块流淌到簸箕里,我立马用手快速地涂抹,直到白色的簸箕里里外外变成黑红色才罢手。就在我回家清洗血手时,狗蛋却悄悄地捡起被扔到地上的猪鬃,拿到代销店换了一盒鞭炮。更可气的是,毛娃竟然要来了猪尿泡,当足球踢了好长时间。
二十七、八蒸年馍,菜包子、油面包子、肉包子的香味儿飘荡在村子的角角落落。蒸完年馍,年三十就到了。炮仗声开始稠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硝烟味。
午饭后,我随村里人来到祖坟请先人回家过年。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倒在祖坟前,一边点燃香烛一边念叨:“列祖列宗,咱们回家过年喽!”
公坟里响起了零零落落的炮仗声。那时候一分钱一个炮仗,父亲给了两毛钱的炮钱,我买来十个炮仗,一张炸片。炸片是打链条qiang用的,能打三十响。我在祖坟舍不得用炮仗,就用炸片打了两qiang,恰巧被邻居九爷看见了,他抖动着雪白的胡须哈哈大笑:“这娃把先人给枪毙了。”到现在村里人还经常说起这笑话。
三十晚上,叔伯和堂兄弟姐妹们涌到我家,端着自家炒好的盘子来给祖先和奶奶磕头拜年。奶奶乐呵呵地抿不上嘴,挨个发水果糖。我们给奶奶磕完头转身又给父辈们磕,磕头后就能领到一毛钱的压岁钱。母亲端来热好的柿子,说三十晚上吃柿子眼睛亮,大家纷纷来抢,闹哄哄到大半夜才散去。
大年初一早上吃过臊子面,天终于放晴了。阳光照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刺得人眼睛发花。门口的树枝上挂满了沉甸甸的雪球,仿佛一声咳嗽就会抖落一阵雪雾。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大人聊天打扑克下象棋,小孩追逐玩游戏,欢乐的嬉闹声回荡在湛蓝的天空里;不时有人在雪地上放鞭炮,白森森的雪面上被炸出一个个黄色的疤痕。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则相约到邻村打秋千去了。
从初二开始走亲戚。一年到头,庄稼汉好不容易清闲了下来,将攒了一年的情绪和期盼集中在这几天消费。今天去你家,明天到我家,来来去去的相互拜年问好。所有亲戚几乎天天见面,却有拉不完的家常,扯不断的话题。大人们坐在一起抽烟、喝茶、谝闲传;娃娃伙个个穿着新衣裳,放鞭炮,打炸片,踢毽子,跳方格,掏花花绳。家家早上臊子面,中午凉菜热菜一大桌,大家却吃不了几口。天天吃好的,恓惶了一年的肠胃适应不了,有人甚至不敢动筷子,说是怕油水太大滑肠(拉肚子)。最后给主家剩一大堆,整个正月都热剩菜吃。当然,也不乏有热情亢奋,喊着对手拼酒的,你一杯我一盏,喝得昏天黑地,喝到怀疑人生,怀疑对手喝得是凉水,最后那好事的总会不省人事地被抬回家。
到了正月初十前后,队长就开始张罗秧歌队、锣鼓队、社火队的练习了,准备从十二开始串村表演先让乡亲们检验,然后在正月十四县上举办的社火巡演中一展风采。
娃娃们从正月十二晚上开始,挑舅家送来的灯笼,那些纸糊的形状各异的灯笼映红了一张张笑脸。他们兴高采烈地呼朋唤友,东家串西家,在大人的授意下,用灯笼照家家的门背后,瓮夹行,柜后面,意喻将躲在黑暗角落里的晦气照走,红红火火地过日子。
正月十四的县城彩旗猎猎,锣鼓喧天,礼炮阵阵,街道人流如织,争相观看社火游演。表演社火的乡镇机关早已在城外排好了方队。只听火铳震天,威风凛凛的彩旗队缓缓而来。只见方队前一位身着节日礼服的美女举着写着表演队名称的牌子走在最前列,几十名旗手是清一色的女子,个头一般高,模样一个比一个俊。紧跟彩旗方队的是浩浩荡荡的锣鼓队,锣鼓队的后面跟着两只活蹦乱跳憨态可掬的狮子,随着驯狮人手中彩球地起起落落时而打滚儿,时而蹦跳,不时地引来观众阵阵掌声和叫好声。而舞龙队的小伙子把龙都耍活了,龙入东海,搏击海浪;龙啸虎吟、声震山川;二龙戏珠、吉祥如意;龙腾虎跃,活力四射。划旱船、赶毛驴、大头娃娃滑稽夸张的动作惹得观众开怀大笑。旱船,大都是用竹子做成船形,再用彩纸或彩绸扎糊而成。跑旱船的姑娘两手提着船帮走着碎步,犹如船行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艄公走在前面,手拿浆板,做摇船状。赶毛驴的毛驴也是用竹子做骨架,扎成驴形,以黑白彩绸或彩纸装饰,表演者站在驴身中间,宛如骑驴,男女成双成对,编队穿梭奔驰、跳跃,乐感强烈,节奏鲜明,气氛热烈。类似的还有大头娃、猪八戒背媳妇等逗人的滑稽表演,孩子们前跟后撵,不是拽拽猪八戒的耳朵,就是在大头娃娃的大头上敲几下,扮演大头娃娃的演员不时地停下脚步,对着追赶而来的小孩扮鬼脸。
踩高跷的演员扮演成戏曲中的历史人物,站在高高的方木棒之上不停地迈动着笨拙的双腿,即使队伍停了下来,他们还要不停地原地踏步。浓妆艳抹的演员们或站或坐在装饰得色彩艳丽的农用车上,化妆成经典戏曲里的生旦净丑,演绎着人生的悲喜沧桑。最刺激最让人揪心的是站立在高芯子上面的孩子们。脚下踩着弱不禁风的花蕊,或是脚尖站在明晃晃的刀剑之尖,稍有微风吹来,孩子们便一阵的晃动,引来观众一声声地惊呼。社火队所到之处,主人无不点燃鞭炮,恭敬迎送,并热情地送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给表演者,以示慰问。社火队则会停下来,在震天响的锣鼓队的助威下,在他们店面门口耍上一阵子,为商家博得一个好彩头。
“碎初一,大十五”,是庄稼汉对新年最后的一丝留恋。过十五和过大年一样,早上臊子面,中午热凉菜一大桌,吃得少看得多,然后煮元宵吃。全村人各自找娱乐项目玩耍一天,有打牌的、看戏的、嗑瓜子聊天的、荡秋天的,还有郊游踏青的。到了傍晚时分,家家拿出自家巧手女人用面粉蒸制成的十二生肖馍。尤以老鼠造形为主,有头有尾,以黑豆、扁豆等点睛,出锅后各具神态,栩栩如生,内包油面馅。敬献祖先时,老人们在祖先牌位和家宅六神前,燃烛上香敬献,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然后,后生们拿上香蜡纸裱,挑起红红的灯笼在祖先排位前,恭恭敬敬地三叩九拜之后,点燃灯笼的蜡烛边走边说,“爷、婆,孙子送你们回府了。”
如果当年村里有新婚青年,新娘在正月初十就会被娘家哥嫂接回去“躲灯”,十六日凌晨再送回婆家。遇到同村还有一家,就得争门,看谁先回到家谁就有福气,最后相互争抢,有些人家零点刚过,新媳妇就到家了。最有趣的是十六晚上,村里辈分高的婆婆婶婶和娃娃们,扮成老两口给新娘子送娃娃。他们用枕头扮成小孩的模样抱在怀里,嬉闹着将“娃娃”送进新娘的怀里,祝福新娘早生贵子。主家则高兴地端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请这帮祈福送子的娘儿们、碎娃娃饱餐一顿。而我们娃娃伙最期待这一刻了,争抢着扮演老头,因为主家会偷偷地给一毛钱的小红包。
到了正月三十,新年的最后一个仪式燎柴贝即将粉墨登场。半下午的时候大人小孩提着镰刀、砍刀到塄坎、沟边割蒿子。夜幕降临后,家家户户门前燃起了熊熊篝火,大人小孩个个从篝火之上来回跳跃着,吆喝着,欢笑着。过于小的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从火苗上跳过去,娃娃们则比赛谁跳的远,跳得高,嘴里还喊着身体健康,百病不生!最高兴的当属娃娃伙,跳完这家跳下家,乐此不疲,欢笑声如浪潮此起彼伏。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空回荡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闹声,星星们似乎也被感染到了,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也笑了,爱热闹的流星们却迫不及待地直飞而来,参与到欢乐的阵营里。这既是与旧年话别的仪式,又是迎接新的火热生活的开端。
曾经的年,令人怀念与向往,如今的年更是新春新气象。祈愿疫情远去,山河无恙!看呐,牛年在人们充满热情,充满幸福,充满期待里走来,一个欣欣向荣,繁花似锦的新时代扬帆起航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