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封情書(歐陽斌)
作品欣賞
我的第一封情書
我的第一封情書寫得長,寫了十二張材料紙,折起來把信封塞得好鼓。那年我二十二歲,剛動筆就覺得非常地美妙和激動。我剛寫下對方的名字,額頭和前胸、後背的汗即汩汩冒岀,讓我觸到了十分的溫熱。其時正值盛夏,窗前的桌面早被午後的陽光曬得滾燙,屋子裡也蒸籠一般,把我猛然加快的脈博蒸起騰騰的暑氣。但這並不影響我刷刷刷地寫,汗珠嘀嘀地滴到紙上,伴着我不斷湧來的撩心攪肺的句子,在紙上化成龍飛鳳舞的文字,一下子將我的愛情烈火燒得很旺。
此前,我沒有愛過。雖然我會去看漂亮的姑娘,夢裡的青春衝動也經常出現,在小說、電影裡看見的愛情也使我時不時地想入非非。但我還沒有愛上一個具體的姑娘,也沒有過書上說的觸電的感覺。這次偶然遇見兒時的夥伴,竟然被吸引,我情不自禁地墜入了愛河。一連幾天,我心懸意懸地騎車十五公里,趕到圩上去看她,和她說上幾句話,我的心裡都像灌了蜜一樣地甜,回到家便心猿意馬了。不知不覺,她的模樣刻在了我的腦子裡,分分秒秒撩撥着我,我第一次的愛情就此隆重登場。
可我不知道怎麼向她表白,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總難找到。她是百貨商店的營業員,我見她的時候隔着櫃檯,又有好幾個營業員在一起忙碌着,我沒有辦法對她說出我的追求。每次看見我,她當然會過來跟我打招呼,朝我笑上一笑,和我說上幾句話。只是,來商店買東西的人很多,她不得不頻繁地轉過身去接待別人。我一連幾天去看她,我心中一點沒有把握,她是否懂得我的來意。我每次收穫的,僅僅是她的招呼,她的一笑,和她的幾句讓我感到暖心的話。
我就決定給她寫一封求愛信。
我把她的名字寫在了材料紙最上端,她叫於莉。
02
我的第一封最長的求愛信,現在記不起一句話了。憑我當年打算報考大學文科的勇氣,我肯定把最清純、最激揚、最美麗的語言寫了進去。我第一次戀上一個姑娘,我當然要傾注我的全部才華和熱情,我當然要追上於莉。
我們是相隔十多年後碰巧遇上的。一天,我走進商店買一雙拖鞋,剛走到櫃檯前,我和於莉就幾乎同時叫了對方的名字,也幾乎在一剎那間,我看見了於莉長大後的漂亮,也立馬生成了我的心跳。
我是在父親的學校認識於莉的。我七、八歲那年暑假,父親要返回學校開會,帶了我去。剛到不久,於莉的母親給了我一顆軟糖,還喊我去她家裡玩,我便見到了比我略高一些的於莉。那會兒,這個山區中學只我們兩個小孩子,自然玩到了一塊。
於莉和母親住二樓,我和父親住一樓。大人們開會去了,我便快快地到樓上找於莉,然後一起下樓來玩。學校不大,一排教室、一個籃球場、一個禮堂、再一個廚房加飯堂,我和於莉不到半天逛完了。這樣,我們走岀了校門,去小溪河邊玩水,去學校後面的山上摘野果吃,去對面的田裡捉小魚小蝦,直到大人喊吃飯了,我們才蹦跳着回去。
我們手拉手走路是一個晚上。我們跟着大人去一個村莊看電影。鄉下的路坑坑窪窪,我們借着月光走在大人們前面,於莉母親就叫於莉牽着我。這是我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手拉手,至今想起來,在當時並沒有特殊的感受。見到長大的於莉,想起我倆的牽手,我方覺得那是多麼美好的兩小無猜。那個晚上,我們牽着手走去,牽着手回來,很是平常,想不到卻觸動了我長大了的心臟。我動筆寫信時,濃墨重彩地渲染了這個細節,眼帘一次次地出現我牽起長大了的於莉的手的幻像。
長大了的於莉真好看,她軟聲軟氣地叫我的名字時,總會叫起我內心的慌張。我們重新相遇,不過短短几分鐘,我的愛火就熊熊燃燒,這讓我很驚喜,也很興奮。我頓時嘗到了愛上一個姑娘的滋味,相信了一見鍾情的神奇。
初戀的美好,如今想起來,我全身還一片暖洋洋。我第一天見到於莉,第二天的雙腳便不由自主了。一連幾天,我都頂着烈日前往圩上的商店,見一見於莉是我每天最開心的欲望。見了,我回到家就手腳勤快了,吃什麼都香了,夢做得歡欣鼓舞了。母親見我搶着洗碗筷,說:"幹嘛呢,去讀你的書。"我說:"我喜歡洗碗筷,讓我洗吧。"洗完碗筷,我又去掃地,母親喃喃道:"嘿,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知道母親是說我從來不沾家務事,我也不應答母親,一帚一帚地把地掃得乾乾淨淨。我心頭喜孜孜的,母親哪裡知道,我戀上了一個心愛的姑娘。
只是,我的求愛信寫好幾天啦,還揣在口袋裡,沒有送給於莉。一是於莉店裡人多,我生怕別人看到。二是初次求愛不敢太過張揚,還是存有許多的害羞。這樣,我便帶着厚厚的信封在路上來回地騎着自行車,沒有把信送岀。
我朝思暮想,琢磨了無數種方法,信依然厚厚地撐在我的口袋上。眼見得假期到了,第二天我要返程,這才鼓起勇氣把信遞給於莉。
這天下午,我氣喘吁吁走進商店,叫了於莉。
於莉款款地迎了過來,在櫃檯里問我:"幹嘛走得這麼急呀?"
我臉一紅,口吃着說:"明天,我要回單位上班了。"
於莉"哦"了聲,說:"那,下次回來玩。"
我壯着膽子看了看櫃檯兩邊,見兩個營業員正在接待顧客,馬上掏出信來放到於莉面前。只這麼一放,我的臉紅得特別濃艷。我當時不敢再說一句話,也不敢再停留,只把信往於莉面前一放,便轉身飛也似地跑了。
回家的路上,我唱響了一首歌,一首名為"金梭銀梭"的歌,滿臉的喜悅,
滿心高興,我終於把我的第一封長長的情書送給了於莉。
03
等待於莉的回覆,是我回到單位的唯一念想。我所在的單位離於莉兩百多公里,於莉那瓜子臉上勻稱分布的五官,和於莉有些聳的鼻子兩翼散落的雀班,仍然十分清晰地映在我的腦海,讓我眼睛一睜就看得心花怒火。我想了於莉讀到我的信的樣子,又不敢去想於莉對我的求愛的反應,我衷心渴望我的長長的情書能讓我如願以償。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一天恰似一年。我的焦急,我的欣喜,我的盼望,交織更替在我的心口,令我整天整天地沉浸在載沉載浮的情感里。
一星期後,於莉來信了。我慌忙拆開,一看,驚呆了。
於莉拒絕了我的求愛。
於莉的信寫得很短,半頁材料紙。她開頭寫的幾句話,我至今仍記得。於莉寫了我的名字,又寫了"你好"後,這樣寫道:"很喜歡讀你的信,也很喜歡你不再提起信中的事了。你寫下的我們童年的回憶,讓我快樂,我願意保留這份快樂。我願你能早日找到屬於你的幸福伴侶,祝你生活美滿!"
於莉寫在後面的話,我記不起了。我記憶猶新的是,我讀到上面的話,全身都顫抖起來,立刻觸到了一陣陣的冰涼。於莉拒絕我,讓我難過,讓我哀怨,更讓我憂傷。我讀了三天,讀了幾十遍時,我暗自感嘆,我的第一次求愛失敗了。
怪就怪我這一聲感嘆,嘆熄了我的熱血膨脹。接下來的日子,我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努力不去想於莉,即使她還在我的眼前晃悠,我也盡力地揮開她的影像。漸漸地,我又覺得我的求愛太過唐突,覺得自己並不了解於莉,長長的情書只建立在童年的一次拉手上,自然是無厘頭啊。或者於莉看不上我,或者她心有所屬,或者她根本就不喜歡我求愛的方式,或者……想來想去,我仿佛心甘情願地接受了於莉的拒絕。一段時間,我也想過繼續追,可重新翻開於莉的信,我又止步了。有多少個晚上睜眼到天亮,我沒有去數,我只曉得,我再也沒有振奮着精神去寫第二封情書。
最終的結果是,我沒有給於莉去第二封信。
04
萬萬沒想到,半年多後,我慢慢忘掉這場戀情時,於莉突然來到我家。
她怎麼知道我回來了,我不知道。這年大年初三,於莉來到我家。
她提來了一袋糖果和一包餅乾,進門就喊了我父母"老師好",接着喊了我的名字。
我很是驚訝,忙接過她手上的東西,給她讓座。
於莉說:"你考上了大學,祝賀你!"
我說:"謝謝了!"我的表情還停留在驚詫里。
父母聽說於莉是老同事的女兒,對她的到來很顯高興。父親說:"大姑娘了,認不出來了。"說罷,同母親去張羅吃的了。
於莉走進我房間,說:"不曉得我會來吧?"
我點了點頭,忙說:"歡迎你,歡迎你。"
接着的聊天就東拉西扯了。於莉拒絕我了,又來家裡看我,是個什麼意思呢?我也想過她是否回心轉意了,可又不能往深處想,於莉的拒絕,這時已經在我的心頭築起塊壘,我不敢往戀情上碰了。
這樣,我談的是我才上的大學生活,她談的是商店的事情。我們不停地說着話,話里話外,我沒有捕捉到一絲絲弦外之音。我們談得很自然,像兩個老熟人一樣很是隨意]。
說起母親,於莉這樣說:"你前途無量哦。告訴你一個秘密,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時,我媽媽就誇你有岀息。我媽媽說,你這個孩子將來會超過你父親。嘻嘻,我媽媽的眼光真好。"
我接口說:"你媽對我好,天天給我軟糖吃,真甜。我們在一起也就二十多天,我吃了你媽給的好多糖。"我停了停,問:"你媽媽身體好嗎?"
"好!有空去家裡玩玩吧?我媽曉得我又見到你了。"
於莉這麼一說,我心中咯噔了一下,她把我們長大相遇的事情告訴她母親了,莫非……我沒有想下去,不敢想於莉不讓我再提的愛的話題。那天,我的心儘管咯噔了一下,隨即又平復了。我愉快地答應於莉:"好,我一定去看谷老師。"於莉母親姓谷,是中學物理老師。
吃過午飯,於莉走了。我送到門口,停住了腳步。於莉回過頭來看了看我的眼睛,邊轉身邊說了"再見"。
於莉走岀十幾步遠了,母親說:"你不送送人家?"
我知道母親話里的意思,可我只朝門外望了一望,沒有邁動我的腳。
於莉就轉過山垇了。
這是我同於莉的最後見面。是的,我沒有信守諾言,沒能去看望谷老師,便沒能再見到於莉。時間匆匆而過,我也沒有於莉的任何消息了。當然,忘記也是不可能了,畢竟,於莉是讀過我第一封長長的情書的女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