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拳慈母心(孫黎)
作品欣賞
拳拳慈母心
「如果我不住這兒,是不是你中午就在單位吃飯,不用這麼來回跑?」生活不能自理的母親輪到我家住了個把月的時間,這句話卻問了我七八回了。
實話說,單位離家足有十五六里地遠,掰指一數,要經過六個交通崗,禮讓十一條斑馬線,途徑一所重點中學,堵車是常有的事兒,而午休只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沒有特殊情況還真是不曾回家過。
但母親來了,什麼都不是問題。早起準備好一切,中午風一樣地趕回家,油鹽醬醋一頓張羅。飯菜端到桌前,再替母親系好吃飯圍兜,坐於身邊,不時地往母親碗裡夾着菜,真希望體重才七十八斤的母親能多吃一點,哪怕只長几兩肉也好。於我而言,能這般與母親相守相陪已經算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了。
一日, 剛煮的湯圓太燙,我湊近吹一吹,再吹一吹,然後送到母親嘴邊,大病之後再也無法拿起筷子吃飯的母親,顫顫地想用調羹接住,嘴裡又不住地念叨着:「每天就伺候孩子一樣,看最近把你累瘦的,要是我不來你中午就不用往家跑了,老天爺咋不早些把我收了去!」眼裡既是疼愛又是自責。
「媽你說啥呢!我們小的時候你不也這樣把我們一個個伺候大的嗎?別再瞎尋思了,我單位離家很近的,就算你不來,我每天中午也是要回家吃飯的。喏,就在這排樓後面,不信的話,等哪天推着你去看看。」我胡亂指着身後樓房,說得既心虛又信誓旦旦。因為我知道,已經九十多歲的母親在山溝里生活了大半輩子,無論說哪兒,她都不會知道哪是哪的,況且母親永遠不會向我提任何她認為是「麻煩」我的要求。
這不,母親已經開口拒絕,「還是不看了,得轉多少彎才能轉下樓去!你每天上下班都要轉來轉去的,得費多長時間才能轉完哪!以後別再穿高跟鞋了,我坐在家心裡總放不下,看你風風火火地,就怕你走哪個台階磕了碰了的。」難怪母親在我臨出門前穿鞋的時候,總會說上一句,「這雙鞋好,穩當。」或者一句「又穿那麼高的跟,走路多費勁」。原來我每天「踏踏踏」上下樓的腳步聲,每一聲都踏在母親的心尖上,那顆心時時刻刻在盼着我平安啊!
母親總習慣把樓梯拐角叫做轉彎,我住的四樓在她的眼裡簡直高得不得了,用她的話來說,比村里胡泉家那棵養了四十多年,全村最高的老梧桐樹還要高。
說到村里,我不自主地看了母親一眼,心裡一陣緊張。因為二哥一直住在村里,但二哥已經離世半年的事兒,至今都瞞了母親,就怕她知道了悲痛。記得楊絳老先生說過,老人的眼睛都是乾枯的,只會心上流淚。如果母親知道她的兒已離開人世,母親的心也會天天流淚的!我們只能告訴母親,二哥病好後已經出國打工去了。
現在見母親這一愣神兒,我真的很怕,腦子裡飛快地想着如何應對母親可能會問的問題。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願呆在村里,六七十歲的在村里都算是年輕的,」母親話一出口,我心裡暗自長舒了一口氣,只聽她接着說道:「你寶山婆婆、順子嬸,還有你書齋大爺都去敬老院了,」我打斷,問母親:「聽誰說的?」
「我在村里住的時候人家就去了,有一次你順子嬸實在是想家了,就讓她兒送回村一趟看看,你順子嬸還讓我也去呢,說那裡老人很多,在一起開開心心的,每頓飯就像吃飯店一樣,有專門人端盤端碗地伺候着,一年才交一千塊錢,用國家給我們的養老錢就夠了。」
「又開始瞎想了吧?她和你不一樣的,他們孩子少,照顧不過來,去敬老院那是不得已的法子。而你有七個呢,這家住夠了就到另一家去住,多方便,哪裡還用去什麼敬老院呀?」
「你們一個個都要上班,哪有時間,就你大姐退休了在家,可她還要照顧小睿呢,」 小睿是大姐的孫子,每天都由大姐照顧,原來這些事情母親早就急在心裡,怪不得上次在大姐家住的時候,母親嘴角總是生泡!
「過幾天我就去你順子嬸他們住的那家敬老院,聽說那地方隔你三哥家就幾步遠,我去那裡住着,等你三哥哪天有時間了,讓他拉着我去北京看看你二哥,現在心裡頭就想你二哥。」
此時,母親的眼眸,凝着深不見底的思憂,我的心裡「倏」地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往上涌。
只是我不知道母親腦海里記住的為什麼會是「北京」這個地方,或許在她的心裡,還久藏着二哥他們小時候在院子裡蹦蹦跳跳地唱「我愛北京天安門」的畫面吧,或在母親的內心深處,北京就和她所有的親人一樣,都是值得去付出和鍾愛一生的吧?!
「北京遠嗎?」母親盯着我的眼睛問。
我點點頭,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很平靜,說:「隔着好幾千里地呢,」可話一出口,忽然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飄,鼻子一酸,心裡那股熱乎乎上涌的東西已在眼裡打轉,慌忙低下頭假裝吃飯。
「唉!那就不能去看他了,過年的時候總該能回來的吧,囡,現在是幾月份了?你說當初你二哥病得那麼厲害,怎麼說治好就治好了?年輕的時候都沒出去打工,這老了老了咋想出去了,這幾天心裡淨想他。」
我連忙起身去客廳假裝倒水,淚早已經不聽話地奪眶而出,偷偷抹了又抹,嘴裡含糊着給母親回話,「打工都要簽合同,連我都是簽了合同的,只是二哥去的地方很遠,要三年五年的才能回家一次。二哥身體一向很好,上次是重感冒,你去醫院看他時正是最嚴重的時候,咳嗽得厲害。」
其實,當時二哥已是肺癌晚期,被蒙在鼓裡的只有母親和二哥。在醫院裡我曾幾次試探着二哥,說要帶老媽過來看看他,可一向孝順的二哥說啥也不同意:「又不是什麼大病,哪有老的來看小的的道理?我不能讓媽看見我這副病怏怏的樣子,她會難受的,等我一好利索就馬上去看媽吧!」
可眼看着一天天快速瘦下去的二哥,怕留下終生遺憾,大姐沒經二哥同意擅自帶母親去了醫院。這一意外相見,二哥情緒異常激動,一時間憋得喘不過氣來,母親慌亂中顫巍巍地過去輕撫着二哥的後背,早已淚流滿面了。
我心裡明白得很,這一幕將是母親想念二哥的最後一個片段,即便憶起來是一段難過,也不願封存。不到八十斤的母親,今後將如何承受念子想子又不見子的折磨啊!
等我重新再坐回飯桌,看見母親碗裡的湯圓剩着一個。
「囡,你走時把陽台上晾乾的衣服收給我,閒着沒事疊疊。看你每天忙裡忙外的,我干着急也幫不上忙,真成個累贅了,」母親就怕拖累子女,總是心不安。
「媽,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就真生氣啦!」
「不能總給你們添負擔,我都想好了,就去你順子嬸那家敬老院,你們誰也不用掏錢,我自己拿,多虧國家政策好。」
聽着母親的話,我頓覺酸楚,沒敢反駁母親敬老院的費用標準,否則,那顆已被安排妥當、不想給子女增加一丁點兒麻煩和負擔的心將安放何處?!
母親把一生時光都交給了這個家,生兒育女,不言辛酸苦累,耗盡了身體所有的健康。現在她覺得再也不能為這個家為兒女們貢獻什麼了,自己成了廢物,成了這個家的拖累,她就想和這個家脫離開來,獨自承受!母親的心哪,到底要付出到何時才是個盡頭啊! [1]
作者簡介
孫黎,女,山東文登人,1968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