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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流浪與破碎(辛貴強 )

故鄉,流浪與破碎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故鄉,流浪與破碎》中國當代作家辛貴強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故鄉,流浪與破碎

故鄉的現實顛覆了我對故鄉一詞的理解。原來,在此之前,故鄉一直呈流浪的狀態。本以為來到豐衣足食的時代,故鄉終於可以安頓下來,不會再發生流浪的事,豈知故鄉卻愈爆發了一場大分解。在這場大變故中,我像一個落水者,抱着一塊遇海浪襲擊而破碎的船的船板,隨波逐流,無處登岸。

童年時,我曾傻傻地認為,故鄉像父母一樣,先天諦定,一成不變,具有不可選擇性和不可逆轉性。殘酷的事實終於使我知道,故鄉雖不像吉普賽人那樣頻繁地流浪,但同樣具有流動性和不確定性。

我剛懂事時,家裡大人便告訴我,我老家是河南林縣(現林州)一個叫東掌的村莊。清光緒年將完時,老家遭遇大災荒,爺爺奶奶逃荒來到現居住地山西陵川縣。後來得知,除河南林縣老家外,我的家族還有更老的老家,即山西洪洞老槐樹下。明朝初,我祖上和數以萬千的洪洞一帶的人,被官府強行移民至久歷戰爭人快死絕了的中原等地。可在被移民五百多年後,一番兜兜轉轉,故鄉又從河南返回到山西來。只是,逃荒中的故鄉因飢餓、疲勞至極,走不動遠道了,沒能力返回到晉南的洪洞故土去,落腳在了山西最東南邊緣的現居住地。

於是我的家族便有了三個故鄉。洪洞大槐樹,是祖上的故鄉;河南林縣,是爺爺的故鄉;南太行西麓的現居住地,是父親、我和我家族晚輩人的故鄉。

流動與遷徙,是人類社會的常態。所謂故鄉,只不過是祖上流浪的歇腳之地,是我們的出生之地和童年的生長之地。可故鄉,卻未必是終老之地。這樣的現實,對我爺爺這茬的「逃一代」人,很有點殘酷。撇開祖上的故鄉洪洞老家不說,他們仍然有兩個故鄉,一個是埋葬着父母以上先人的河南林縣老家,一個是他們親手建立起的現在的村莊。

爺爺曾對我說過,和他一起逃荒來的,還有他的一個親哥和一個親叔伯哥,我叫他們為大爺爺、二大爺爺。他們老弟兄三個自定居這裡後,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葉落歸根,重返河南老家。最少,在他們過世後,能魂歸故里,葬入老家祖墳里的父母腳頭。爺爺的親哥於死後實現了這一夙願,堂伯父們長大成人後,把他的骨殖發落回河南老家,葬進了祖墳。可對於大爺爺和爺爺兩個,已沒有了這樣的可能。尤其我爺爺,享壽八十六歲,離開逃荒的時間已整整一個花甲子。時間,改變了好多東西,也使一個人生出根來,就地生長成一棵不能行走的樹。

爺爺預料到,他活着或者過世後,都不可能返回老家了。對這樣的結局,他很不甘心。我小時候跟他上山開荒地、刨藥材或放驢時,他曾多次對我描述河南老家村子和我們家房子的模樣,還有土地、祖墳那些讓他牽腸掛肚的東西。他多次對我講述過東下太行山回老家的路線,一路要翻那些山嶺,過那些河流,途經那些村莊,什麼地方長有一棵大松樹,什麼地方的路最陡最險,一路要過多少個岔路口,每個岔路口要靠哪邊走,一路上能看到什麼樣的景觀,走回老家需要幾天的路程。他像一隻候鳥,準確記得回老家的路線與各種地理標識。我根據他的講述,在心裡轉換成相對應的圖像。可我知道,我腦子裡繪出的圖像與實際的圖像,會有很大誤差,唯有對爺爺心情的感知,準確無誤。

爺爺最終沒能返回老家的原因很多。窮家值萬貫,一搬三年窮,是淺表的原因。更深的原因是,我的三個姑姑和我大伯我父親,都連姻本土人。而且,老家那邊,房舍已損壞,土地另有他屬。而山西這邊,卻開有和買有了自己的土地,土改時又分了十多畝地。這些原因,都決定了爺爺不可能再重返故里,或過世後葬入河南老家的祖墳。這成為爺爺最大的一塊心病,最大的痛楚。「逃一代」的老人們,都經歷了這種心理的切割之痛,撕裂之痛,最後都帶着巨大的遺憾,老死、葬埋於山西這片山地新立的墳墓里。

「逃二、逃三代」的父親和我這兩代人,對故鄉的心情已大不同於爺爺。我們理解爺爺這代人的痛,可對祖先的故鄉,爺爺的故鄉,我們只作為一種符號,從理性上予以了對接和承繼,卻很難從感情上認作是我們的故鄉。我們只認現在的村莊是故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感情不是基因,可以遺傳,也不是遺產,可以繼承。「逃二、逃三代」人,雖然在家裡、村里仍然操着老家的口音,可在與本土人交談時,已能熟練地使用本地的口音。我們是吃南太行這塊山地的奶長大的,村莊裡裝滿我們童年的嬉鬧聲,山坡烙滿我們成長的腳印。我們的根,早已和出生、生長地糾集在一起,與村莊有着臍帶連接的血脈、骨肉關係。尤其父親這代人,是家鄉的「死忠之士」。解放前後,先後有二十多人參軍或被招工,走到外邊的世界去。可後來,他們都不顧一切地返回故鄉來,有的甚至是辭掉、扔掉工作跑回來。有三四個人提了官的人流落在外,可他們在退休之後也返回故鄉來,或者老死後發落回來,埋在老家的黃土裡。

我父親也是從村莊走出去的一個。他從部隊轉業到太原鋼鐵公司設在晉中太谷縣的一家醫院工作,是我家族第一個吃皇糧、拿薪水的幸運者。可在1962年國家在困難時期對工作人員實行的大壓縮中,醫院有同時取消了建制,沒下放的很少的人合併到太原總公司去。本來沒被下放的父親,擔心母親和我們兄妹留在太谷都被餓死了,一再要求下放回鄉,終於獲准。他相信,在太行山中的家鄉,大山像母親一樣,足以幫他度過少吃無喝的困難時光。回鄉後,儘管生活依然十分困難,可父親從來沒有後悔過。

我這代的人,對村莊的感情沒有父親那代人那麼深、那麼鐵了,都嚮往着脫掉身上的農皮,做一個在外工作的人。可走出村莊的人,無論走多遠,無論做什麼工作,都把村莊當做自己的大後方,靈魂一半跟着我們走,一半交給家鄉收藏、保管。沒走出去村子的,在夢想破滅之後,都死心塌地皈依了村莊和土地,忠實履行着與村莊、土地的某種契約。

現在,我父親這茬的「逃二代」,也都先後過世了,埋在「逃一代」人的腳頭。與我同輩的「逃三代」,也有好多人逝去,葬入按輩分金字塔般排列的老墳里。

有家有祖墳的地方,就是故鄉,就是根。逃荒人的後代,越來越深地植根於南太行西麓的這片水土,徹底本土化。

可當時間來到現在的時代,我家鄉的人卻發生了集體性的叛離。逃四、逃五代中的青壯年人,好多人在城裡修房、買房或租房,舉家搬遷而去。即使沒有遷離的,年輕人也跑到城裡去打工。村里本來專注打理土地的「逃三代」,都是50、60後的老人了,在他們最不宜改變生活軌跡的時候,卻有不少人被兒女裹挾進城。近點的住入縣城,遠點的到了市府所在地、省城,更遠的則被帶到天南海北的陌生城市去。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住下山坡不嫌陡」。他們像莊稼離不開土地,不願意在人生的臨梢扒尾時,離開埋葬着父母的熱土血地。可為了幫兒女帶孫子帶外孫,也為了老來有靠,不得不跟隨兒女離開故土,遠走他鄉。現在的村子裡,只剩下一些丟不下土地、老屋、已經過世的老伴,死活不願意跟兒女走出去的老人了。再有,就是一些暫時沒能耐外遷的人家,以及幾條光棍漢。

「四分五裂」這個成語,以前我不感覺它有什麼情感色彩。可現在,它在我心目中變得充滿了悲劇色彩,以至於像梯隊轟炸機般對我狂轟濫炸。我聽到自己的身體因中彈嘭的一聲四分五裂。我極力想擺脫這個成語對我的襲擾,可它像個無賴對我糾纏不休。我知道,這都因為我的家鄉目前的情形,恰好是這樣一種狀態:四分五裂。

村莊的四分五裂,源自於一個個家族、一個個家庭的四分五裂。就拿我自己家來說,兄弟姐妹四個,全部搬離了村子。縣城有我和兩個妹妹,弟弟則隨孩子遷往幾百里外的陽泉市。在我的家族中,「逃一代」的我爺爺親弟兄、叔伯兄弟是三個;「逃二代」的我父親這輩,本家兄弟共有七個。到我這輩的「逃三代」,遠近叔伯兄弟共有十六個,可有十一個遷居於省內外各地。他們中,現在已有五個去世,埋在了異鄉的土地里。我不知道,這些本家兄弟和他們的後人,內心需要多強大,才能把他鄉當做故鄉,在那裡安之若素、心安理得地生活,最後心甘情願地埋葬於當地做他鄉之鬼。這些走出去的兄弟們,孩子、孫子各有多少,都叫什麼名字,做什麼工作,想搞清楚已非常困難。至於他們的後人,更像蒲公英的種子,於分化後再分化,即使有朝一日同他們碰了面,也認不出是一家人。

我家族的人現在還留在村裡的,只有我的兩個堂弟了,而且其中一個也在縣城買了房子,只等服役的孩子退伍回來就喬遷。我扳着指頭反覆數算,我十六個本家兄弟中,過世後能埋入家鄉老墳的,連我在內,最多只有六個。至於能在村里終老的,恐怕只有一個光棍漢的堂弟了。

村里和我同輩那些走出去的人,是忍受着心裡的巨痛上路的。他鄉雖好,不是故鄉;晚年漂泊,心更淒涼。臨行前,他們都在村莊的老田裡挖了點土,小心放進食品袋帶走。這是老祖宗留下的一個土方,據說,用家鄉的土熬水喝,可以治療在他鄉的水土不服。這把土,還是微縮的故鄉,看着它,也許能慰藉一下思鄉之痛,可也許勾出更多的鄉愁來,催生出一把把思鄉的苦淚。

弟弟臨走也帶走了家鄉的一把土,可他說仍有三種病無藥可醫。一是親人之間見面難,一想起來心裡就刀剮一樣不好受。二是祭奠老人難,每逢清明上墳,十月初一送寒衣,如果要回來,需提前幾天就做準備。更多的時候回不來,他只好在當地找個十字路口,燃香焚紙叩拜,向南「遙燒」。他還能做的就是打個電話給我,讓我代他給父母燒紙磕個頭。三是心裡存着一個巨大的懸疑,就是閉眼之後,孩子們會不會為免去遠途奔波,將他們兩口葬於當地,不能歸回故鄉老墳?弟弟說真是這樣的話,他會死不瞑目。

可村裡的年輕人還是一門心思往外走,渴望在城市占有一席之地。儘管他們還是打工為生,儘管他們還是農民的身份,儘管還他們會遭遇一些白眼和更難堪的事,可他們還是心甘情願躲在城市的屋檐下。年輕的女人們用網購的廉價時裝和化妝品,極力想把來自鄉村的一切痕跡掩蓋起來。她們在縣城街頭同我碰面後,竟然不大願意用河南老家口音與我說話,除非只有自己村的人在場。

我能理解村里年輕人的心情,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是人之常情,時代給了他們這樣的機遇,他們沒有錯。他們和村子裡早已出去的人,成功打入城市或者把自己裝扮成城裡人。等到他們的下一代,就用不着再裝城裡人了,他們會理直氣壯地把出生和生長的城市當成自己的故鄉,而把父母的故鄉看是做符號意義上的故鄉,就像我和父親看待河南老家和洪洞老老家那樣。

只是,在大家拋別故鄉都沒錯的時代,正在大批量地生產着故鄉的流浪與破碎。最少,我是這樣,我已成為一個無鄉可歸的浪子。[1]

作者簡介

辛貴強,山西省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