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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窪地(甘謙)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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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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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窪地》中國當代作家甘謙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時間的窪地

天氣熱,我就全身發炸,太陽像塊洋鐵皮子一樣罩着我,白晃晃的,當然白晃晃的不光是日頭還有我那光溜溜的腦殼。低頭望着水窪里自己的影子,我有些沮喪。我知道只要我在麻石階基上一冒出頭,村里路過巷口的人都攔着我,摩挲我光光的頭嘻笑:「三伢子頭像皮球,三伢子的腰像鐮刀。」於是我心一橫,跨過台階翻過圍牆斷石上的缺口,顫顫悠悠地坐在巷口的青石圍牆上。圍牆高出人一截,頓時我眼前開闊,明晃晃的陽光下這條斷斷續續的巷子像一條火辣辣的刺毛蟲,扭動的幾下,直接衝進老屋場後面的曬穀場。曬穀場蔓延出來的幾條小巷就像它的胸足,腹足和尾足,與山外拐進來的幾條碎麻石路一起在山地田壟間交接起來,把散落在山邊,坡上錯落無序的村屋串聯起來。

鵝道彎是甘家老屋場的聚居之地,一進村就青山照眼。曬穀場和明清時期的甘家老屋場後花園那幾段殘存的青麻石牆把村子切割成互連的幾個部分。很小的時候父母忙時把我寄養在同村的二娭毑家。娭毑早年喪夫,獨自帶大兒子,村子裡同齡的女人早早把頭髮剪成齊耳短髮,她雖也土藍布大褂卻固執地留着長辮。她家在巷子裡的正中間,房子三分之一凹陷在路基下面。

天麻亮,光一寸一寸地向我靠來。太陽把明的那部分投在她家高聳的土泥胚牆上,暗的那部分投在青麻石牆上。娭毑弓着背爬上台階,從巷子中間的缺口進出菜園。她擔起水桶到菜園後的水井去挑水,拐出巷口她才扯起嗓子喊一聲「三伢子,你去菜園裡把那條歪屁股絲瓜摘了,中午打湯。」我徑直走到那根絲瓜面前,不多問一句,自己菜地的藤上瓜一清二楚。我攢起勁推開高過自己一個頭的菜園竹篾門,踮起腳時看見娭毑的影子正被移動的日頭劃拉得東一塊西一塊。

踮着腳,她從堂屋泥壁上掛的蓑衣下把竹篾籃取下來往肩上一挎,然後把胸前的辮子往後一拋,粗壯的麻色辮子撞着空蕩蕩的篾籃發出沉悶的聲音,兩個質地差異如此大的物體陡然撞擊,各自慌亂地跳開,敏銳保持安全距離。她要出門去打豬草,或是去到對面山上撿柴。跨出門檻的時候,我看見她抬起的發白的土藍布褲腿上補丁補成花的形狀,針腳長短巧妙隱隱有山坳上的山茶花怒而欲放的韻味。

「莫亂跑,莫跟狗伢子打架,等下我就回來了。」她低頭看下趴在門檻石上的我,乾瘦的胳膊挎着竹篾籃從我的光頭頂上掃過。快步走向空曠的曬穀坪,背影牽着我的視線沿巷子向左拐最後消失在田埂的盡頭。更多時候影子一直把我的思緒扯進山腳的耪地里,飄過小溪,攀上麻石路,鑽進刺蒡,最後都被呼拉拉的風扯爛,藏進對面山頭上的黑黢黢樹林裡。我知道我那時候的時間就這樣被風劃拉得東一盪西一盪的。

風壓低了身子在巷口拖着屁股穿過,青麻石牆縫間不時有誰家的雞子東張西望地來尋食,鴨婆子偶爾優哉游哉地擺尾巴,狗伢子家那隻大黑貓也睡醒了翹着屁股,看似趴在青石牆上伸懶腰,其實幽綠的眼睛盯着圍牆上的鳥雀,它會冷不丁地竄出去。同時竄出來的還有那個拖着雙爛屁眼鞋在屋場裡亂跑的狗伢子。

「癩的癩,頂鍋蓋,頂到菜園裡摸萵菜,萵菜豆里一個蟲,把癩的黑的兩頭蹦。」狗伢子摸着我的光頭挑釁起來。

「幺吧幺,背把鍬,咔門檻,達一高」我翻個白眼架起根枯樹枝椏當槍對峙。

麻石台階上瀰漫着雞屎牛糞的氣味,我們眯縫着眼,嘴裡連喊帶叫,來回晃動着樹枝當槍使,叭,叭……「好吃佬,款把草。上山去,看丈母。丈母吃的麼的飯,吃的紅飯,麼的紅,朱紅。麼的朱,折蛛。麼的折,螞折。麼的馬,客馬。麼的食,糧食。麼的湖,洞庭湖……麼的洞,蛇洞。麼的花,蘿蔔花。麼的蘿,大鑼小鑼打破你的狗腦殼。」門口的小水窪地里,陽光晃晃的,晃出一些些新的事物,很快讓我們的目光從水窪地里一直追逐到曬穀坪。

一不留神我們就把太陽追到水塘邊的跳石板上,金黃光在水面上你推我搡,跟隨着我們嬉笑打鬧聲晃動成一種靈動詭秘的表情。眼睛一晃,狗伢子就撲通跳下了水,他把太陽也從跳石板上扯下水。等他把懸在山邊那塊黑布也扯下來的時候,簸箕大的月亮就懸掛在黑洞洞天空里。娭毑叉起腰,一手端着碗飯站在曬穀場中間扯起嗓子大呼小叫。一看見娭毑手裡的飯,低下頭望自己的背心像三根爛布筋勉強掛在身上,我委屈地張大嘴就哭。往我張開的嘴裡猛塞幾口飯,娭毑咬起牙幫子圍着地坪上追着狗伢子打,「狗伢仔,喊應你好多回噠,不要帶我三伢子帶水塘邊去玩水,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曉得我厲害啦。」

那時炒菜是沒什麼油水的,等過節時候才會去割幾片豬肥肉在鐵鍋里擦擦鍋子。我常心裡挖(嘴饞),心裡挖我就吵,我一吵二娭毑就往村頭大楓樹下甘大爹家的肉鋪方向抬腳。她踮起腳尖輕輕地走進那肉鋪,極其小心地說:「大爹,我想砍半斤肥肉擦一下鍋子,好吧?」大爹五大三粗,一臉煞氣,他斜着眼睛冷光掃她一眼,娭毑就矮下去一截。她陪起笑臉,「把最肥的那邊割半斤給我,要得吧。」大爹不出聲提起刀,白光一閃就砍下一塊肉,朝她面前一丟:「兩斤半,拿去。」看着大爹的那一副凶神惡煞的相,她雙腳打顫,趕緊說:「大爹,我、我身上只、只有半斤肉的錢呢。」「嗯」大爹鼓起眼睛牛牯一樣,嚇得她連個屁都不敢再放,提起腳後跟就跑……

二娭毑從屋檐的麻繩上取下來最長的那根曬衣竿,說要去捅堂屋頂上茅草里的麻雀窩。運氣真好,半天功夫就捅下來三兩隻麻雀,她蹲在門前的水窪地前把麻雀細細拔了毛,破了膛,洗乾淨抹上鹽,裝進瓦缽里放在飯上蒸。我胡亂抓幾把硬柴往灶膛里填,然後撅起屁股急慌慌地吹火筒,「亂搞,莫慌,要用細火慢慢來。」娭毑一巴掌把我拍開,用火鉗攤開火膛里硬柴。鍋蓋冒出的米香肉香往我鼻孔里鑽,我屁顛顛圍着灶膛呼呼地轉,像過節一樣興奮。當然捅麻雀這事不能老乾,屋頂的茅草捅鬆了,南方的雨天說來就來的。雨大時堂屋裡就下小雨,原本踩得如鐵的泥地,一晚上就能化出好些水坑來。最討厭那隻進來躲雨的叫雞公抖着濕透了的羽毛,硬是要留下一坨糖粑雞屎,才飛到屋檐外的柴跺上去打盹。娭毑說她怕腥不吃麻雀,麻雀都給我吃。她收起我吃完的碗走進灶屋,我發現她轉身把我咬不動的鳥腦殼偷偷塞進嘴裡。越下越大,這時候她才有時間把我抱在懷裡坐在門檻上發呆,天灰灰的,屋檐像一排犬齒橫在天上,雨織得密密的。她雙手在胸前把辮子絞來絞去,辮子跟天空一樣灰麻麻的,目光掉進雨霧裡幽深了起來。雨絲飛進堂屋在泥土牆之間飄蕩,順着她的目光我思緒也掉進雨霧裡,浸泡在雨水裡。記得那天刮着穿堂風,吹得門板哐當哐當地響,吹得頭皮發麻。隱隱的我覺得風把我身體鼓得一點點地大起來。

冬夜是黑沉沉的,沒有一絲光,村子被一幅懸置的帷幔罩住。風拽着巨大的軀體在巷道里左竄右竄,像鼓風機顫悠悠地嚎叫,每到半夜我總是哭。天剛放亮,二娭毑便踮起小腳去央求住在村尾的滿爹。滿爹做過道人,書法練的是童子功,村里但凡紅白喜事第一要請到他,一到春節全村戶戶大門上的對聯,還有灶屋裡,牛欄豬舍都請他寫上吉祥句子的紅貼紙。滿爹挾着紙筆從村尾走來,「嗬!寫字的來啦!」,我們一群細伢子跟在他後面追。於是村子裡大樹上,土泥牆上,麻石板上到處貼滿了小紅紙條:「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路過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風吹過了,雨淋過了,小紙條被路人念爛了,紅紙也泛白了。半夜屋頂的茅草灌進的風颳得嗚嗚直叫,我哇哇地哭,大黑狗彎着腦袋趴在灶膛邊也不敢出聲,娭毑把我抱在懷裡用被子裹得緊緊的,我還是哇哇地哭,娭毑急了把自己乾癟的乳頭塞進我嘴裡。

回城後,城裡同院子的小夥伴都上小學了,我還不夠年齡。母親經不住我的哭鬧又把我送回村里二娭毑家,讓我在村里小學二年級里插個班,混混日子。清早巷口喊一聲「三伢子讀書去咯。」這時的我已經留起了蘭花頭,狗伢仔瞄了我一眼就捂緊他缺了門牙的嘴巴跑遠了。背着母親用花布縫的書包我跟着他後面衝上台階衝出巷口,一直跑在通往小學的田埂上。放學後的曬穀坪一片嗡嗡聲,狗伢仔他們像群綠頭蒼蠅湊在一團打彈珠,扇紙牌。我突然就覺得無聊極了,朝水塘那條小路跑起來,屁股後的算盤珠子拍在屁股上誇張得啪嗒、啪嗒直響。已入秋了,塘邊的柳樹上知了依舊把叫聲喊到雲里,飈得高高的,顫得長長的,似乎在急急跟我喊着什麼,但是我聽不明白。太陽曬蔫了柳樹下一塊麻石石伸進水塘里,娭毑在洗衣服,她揚起擂槌一上一下拍打衣服,不時把衣服放在水裡來回擺動,再撈起來捶打。不知道何時知了陡然間收住了聲,我呆呆望着她舉起的擂槌仿佛正一槌一槌地敲在夕陽上,像敲打着一面銅銹跡斑駁的大鑼。天邊漸漸泛出血色,天突然涼起來,寒氣跟隨着水塘邊影影綽綽的柳樹上那些毛毛的葉子,在冷不丁間就掉落了下來,水面一緊,太陽一頭栽進水塘里,一面巨大的黑鍋從天上蓋下來,天像是被誰抽短了一大截。我有點慌,加緊了腳步向她跑去。

日子依舊是種菜擔水的日子,依舊是撿柴打豬草的日子,用擂槌擊打着的日子,她把自己槌進夕陽,鑲嵌在黃昏里。不同的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娭毑去水塘洗衣服失足掉進了水塘,從此再也沒起來。

多年後回村里,坐在曬穀坪的麻石上,看着老房場都已被拆得七七八八了,二娭毑家門前凹下的低洼處早已被填平。夜深了,村莊如一艘船靜靜泊在夜幕上,厚重而又飽滿。無邊的暗夜中,我仿佛還能看見我當年在村子裡晃蕩着不更世事的影子,依然像是一段漂浮不定的迷局。殘存在青麻石牆上的光陰和淚水慢慢囤積在這片時間窪地里,被宏大的時間滌盪着,在剝離,在潰散……

有誰會比時間更加蒼老呢。[1]

作者簡介

甘謙,湖南人在廣州,岳陽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