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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魂到詩魂的升華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黛玉湘雲中秋月夜聯詩,湘雲作「寒塘渡鶴影」,黛玉對「冷月葬花魂」,或「冷月葬詩魂」。黛玉(作者)所作究竟是「葬花魂」還是「葬詩魂」,有「花」派「詩」派之論爭,成為紅學研究的一道景觀。就筆者個人讀感來講,覺「冷月葬詩魂」好些。這幾年,也偶讀到幾篇(幾段)談「花」論「詩」的文論,各人讀感不一樣,理解不一樣,引經據典探析闡述也各有道理。在下虛心學習,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前幾月,讀到《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二輯王人恩先生的大作《「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考論》,勾起我一些思索。王文就歷來有關「花」 「詩」之論爭歸總梳理闡析,提出高見,定位於「花魂」說,推崇「花魂」句,似有定論之意。感謝王人恩先生不辭辛勞,使我們得以有機會縱覽「花」「詩」之論爭概況。讀過王文後,一些思緒想法不停在我腦袋裡打轉,想說出來,但又有猶豫,「花」「詩」之說,專家學者多有論述,特別是有紅學大家馮其庸、蔡義江、林冠夫、宋淇等先生宏論在前,在下無庸置喙。但是事過幾月,這些思緒揮之不去,不說出來心裡難受,不吐不快。下愚剛好寫了幾篇紅學文章,還沉浸在「紅樓」氛圍里,「紅樓」里似乎有股力量要我說出來。再者,「紅樓」版本抄傳甚遠甚雜,紅學見解眾說紛紜,談一點個人看法也不為過。於是不揣冒昧,本着交流勾通心態,愛紅者也就顧不上計較這許多了。下面從「花」「詩」之比,黛玉、作者、全書及版本、語源出處幾方面略陳管見。

是「花魂」?還是「詩魂」?

王文推崇「冷月葬花魂」,自說或借他人之口說了「花魂」句一通好話。「花魂」句自是好詩,我並不反對。但我認為「詩魂」句更佳。從讀感(字面)來看,「葬詩魂」要比「葬花魂」冷一些,悲一些,刺激更大一些,因而美感更豐潤些。「葬花魂」,花(花魂)可喻人,但畢竟拐了個彎,是比喻。「葬詩魂」,詩是人作的,一看就知道葬詩人之精魂(靈魂)意,令人驚冷驚悲,並產生驚美之感。試譯:「清冷的月光淹沒浸潤了詩人的精魂(靈魂)。」這悲涼之氣從心中往外擴散,冷至全身,一種冷悲冷美悠然而生。如果和書中前面的黛玉「花魂」詩及經歷對比來看,這種冷悲冷美感就更濃重一些。此意後面再析。

另外,「葬花魂」和「葬詩魂」指意不一樣,花(花魂)通常喻女子,「詩魂」就性別模糊了,且含意更豐富複雜些。這裡有作者的多種含意,只有結合全書及作者之事書外之事才能更深切理會這一點。談「紅樓」不談作者,一些事就不好談,因為「紅樓」是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書(無法否認),是「真真假假」的書。此處不便展開討論這一點。

從湘雲,妙玉聽到此句的反應來看,應是「葬詩魂」。當湘雲聽到此句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在病着,不該作此過於淒清奇譎之語。」妙玉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人之氣數」就有死亡之意。從湘妙這二段話來看,應是「葬詩魂」。有兩點,第一,「葬花魂」,以花、花魂喻女子,這是常喻,不足以使湘妙有如此震憾。只有「葬詩魂」才能使湘妙反應激烈。如「新奇」「奇譎之語」「好詩好詩」。而且「葬詩魂」直接指人,所以湘妙才說「太頹喪」「太悲涼」「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因為黛玉發出了死亡之音,這給人的刺激太大了。第二,湘妙是否知道黛玉曾作「花魂」句。從書中來看,湘妙是應該知道的。讀書人知道,「花魂」在書中三見。二十六回,作者為黛玉悲泣鳥兒不忍聽遠飛配詩:「花魂默默無情緒」。二十七回,黛玉作《葬花吟》:「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黛玉在山坡那邊哭吟,寶玉在山坡這邊聽得真切。按寶玉的性情,寶玉喜歡把黛玉的詩詞記住,傳於姐妹們欣賞。六十四回,寶玉就把「我愛的那幾首白海棠詩」小楷抄在扇上,隨時傳看。另,黛玉也喜歡把自己作的詩詞給寶玉及眾姐妹看,如《五美吟》、《桃花行》等。再,黛玉、眾姐妹及寶玉結詩社,也就是大家在一起作詩、交流、欣賞。所以說,黛玉的佳作《葬花吟》眾姐妹應該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湘妙已知「花魂」句,此再聽到「花魂」,反應就不會那麼強烈。當聽到「花魂」演變成「詩魂」時,反應才會那麼動憾,才感到新奇驚悲驚美。這是作者特意寫湘妙的熱烈反應,以烘托此詩。

從黛玉這個角度講,黛玉已作了二次「花魂」句,此次還會作嗎?再看黛玉此次作詩情景。黛玉先說要對湘雲的「寒塘渡鶴影」很難,「我竟要擱筆了。」以後,黛玉只看天,不理地,半日(時間長),猛笑道:「你也不必撈嘴,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冷月葬詩魂」。以黛玉的詩才(書中多有描寫),費了老鼻子勁,才作出「詩魂」句。如是「花魂」句,作者會描寫黛玉費這麼大勁、隆重推出嗎?此也證黛玉吟出的是「葬詩魂」,區別於原先作「花魂」。前有隆重推出,後有強烈反應,此「詩魂」不一般。「詩魂」有特別含意,容後再稟。

從黛玉的人生、性格、思想來看,只能是「詩魂」句。馮其庸老先生從黛玉具有詩人氣質這個角度論說黛玉應作「冷月葬詩魂」,這是中肯之見,我有同感。從書中可看出,黛玉有詩人氣質,是詩化人物。她「孤高自許」,清高自潔,常以詩人眼光看待人生、世事,喜歡作詩抒情發感。書中,黛玉作的詩最多。眾姐妹和寶玉結詩社或聚會作詩,黛玉都是積極分子,作詩多且質量高。作者為了加強黛玉的詩意形象,充實她的詩人氣質,還專門安排章節描寫黛玉單獨作詩情景五場,作詩五首:《葬花吟》、《題帕三絕句》、《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桃花行》,給讀書人留下深刻映象、美好記憶,確立了黛玉詩人氣質的詩化形象。

據王文引宋淇語意:黛玉不以詩人自居,因此她「不會說出『冷月葬詩魂』來」。黛玉是不會以詩人自居,但黛玉作「詩魂」句,並不意味着黛玉以詩人自居,而是黛玉的一種人生追求,一種人生態度。黛玉自認清高脫俗,心理上比常人高一截,這是她的面世姿態,心理狀態,無可厚非。這從她的詩詞中可看出這一點,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質本潔來還潔去」「無賴詩魔昏曉侵」「孤標傲世偕誰隱」「憑欄人向東風泣」「飄泊也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冷月葬詩魂」等。

在書的前半部,作者把黛玉比作「花魂」,因為她漂亮美麗,在書的後半部,隨着黛玉性格的形成,形象的完美(藝術意義上的完美),作者把黛玉比作「詩魂」,完成了從「花魂」到「詩魂」的轉變、升華。這是人物發展的必然,是塑造人物的歸宿。如再把黛玉比作「花魂」,難道黛玉一成不變嗎?光只是一個美麗女孩嗎?那黛玉的詩人氣質詩化形象就無從最終體現。而後期把黛玉比作「詩魂」,一切順其自然,黛玉的詩意形象就立起來了。前有「花魂」意象,後有「詩魂」意象,珠聯璧合。如少了「詩魂」,黛玉形象就缺了一塊,實屬遺憾。

再從黛玉作詩角度講。黛玉作詩已用了二次「花魂」,會一用到底用三次「花魂」嗎?據王文引宋淇語:「花魂」是「林黛玉個人的習慣用法」。「相反,『冷月葬詩魂』就顯得沒頭沒腦而兀然了。」宋淇還說「花是具體名詞,詩是抽象名詞,冷月葬詩就很難講得通了」。我先問一句:黛玉第一次作「花魂」會不會顯得「兀然」?凡事總有個第一。黛玉不是庸才,難道會一個「花魂」一用到底?她的心態、性情、思想會一成不變嗎?作詩連續三次用「花魂」,不算犯重犯忌,也是詞窮,才力不逮。黛玉作「詩魂」用了「半日」時間,說明創作尋找新詞的難度,如作「花魂」,何至於此?再看具體名詞「花」和抽象名詞「詩」之事。先看看黛玉對作詩的看法。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作詩:「……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主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這段話簡直就是對「冷月葬詩魂」的最好註解。「詩」「鶴」虛實不對,但這是奇句,「虛實不對都使得的」。「第一主意要緊,這叫做不以詞害意」。「詩魂」句立意高遠,意境幽深,藝術效果獨特,有何不可?

以上黛玉的「詩觀」,自然也是作者的「詩觀。」作者已用了三次「花魂」,難道還要用四次一用到底,不知求變?曹公豈不是庸常之輩?作者要完成黛玉從「花魂」(漂亮)到「詩魂」(漂亮兼詩化)的轉變,非用「詩魂」不可,作者也確實用了。湘妙聽到此句,驚奇驚悲驚美,正說明她們原知「花魂」句,猛的聽到「詩魂」句,才大驚失色。她們知道「花魂」到「詩魂」的升華意味着什麼。

以黛玉(作者)前用「花魂」來證之現在也該用「花魂」,這乃是常規常態常眼,以自己之常證作者之常,誤作者之新,這從何說起?如果按「花魂」者說,那書中就存有四個「花魂」,而留不下一個「詩魂」,四比零。「詩魂」佳句就要從書中抹去,「花魂」到「詩魂」的意義就無從體現,黛玉形象的最後完美就要落空。這是作書人和讀書人都不願看到的。王文云:「當作花魂為佳」,是因為黛玉葬了二次花(其中一次和寶玉一起)。我們說,黛玉還單獨作詩五次。葬花和作詩都是黛玉的重頭戲,是黛玉性情的兩面,不可缺一。前有二次「花魂」句,後有一次「詩魂」句,正好遙相照應。

從全書來講,賈家從繁華到末日,從盛到衰,悲意越來越濃,人物的悲劇命運正在漸漸顯現,黛玉的象徵符號「花魂」就會轉變到悲意更濃的「詩魂」,乃是順理成章之事。如沒這種轉變,黛玉的性格線命運線就模糊了,不甚清晰了。只要承認黛玉的詩意形象,那麼「詩魂」就不是多餘的了。

從作者角度講,下筆「詩魂」也帶有作者自喻自況含意。我們知道,從書中看,作者詩才很高,全書二百多首詩詞曲賦韻文,為全書增色不少。脂批者也云:「余謂雪芹撰此書,(其)中亦為傳詩之意。」所以作者下筆「詩魂」,不是沒來由的,應有自喻成份。「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曹雪芹至死還在寫書改書,到了書的後部,十年血淚作書改書的後期,作者激情長期興奮後的間歇,心潮長期涌動後的疲憊,身心交瘁(你現在病着——湘雲對黛玉語),此情此景,書內書外,作者順筆而下「冷月葬詩魂」,乃是作者此時的心情心態心理生理寫照。從作者經歷來看,作者經歷了十三年富貴榮華(青埂峰一別十三載),後家庭被抄衰敗,全家流落京城。再以後,曹雪芹落難京城西郊小山村,「舉家食粥酒常賒」,生活貧困,在破屋冷月下還在創作巨著《紅樓夢》。楔子:「當此時,自欲將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編述一集。……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也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前後巨大反差,懷才不遇,無才補天,而痴心創作「新奇別致」為閨閣昭傳的《紅樓夢》。面對清冷的月光,一種巨大的孤獨和悲寂包圍着自己,這是一種天才的孤獨,無以言之。清冷的月光淹沒浸潤自己的精魂(靈魂),曹雪芹不禁仰天長嘆「冷月葬詩魂」。冷月也泛指冷冷的環境。這也是作者身心交瘁時的哀嘆,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但「詩魂」句卻又並不顯悲觀絕望,是一種意境,是一種悲美孤美的表現,是當時作者此情此景的自我寫照。「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和月亮和自己影子孤獨作伴,曹雪芹和月亮和自己的靈魂孤獨對話,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後者孤美悲美更勝於前者。「清冷月光浸潤詩魂」是作者的獨特感受,是一種奇致意境。所以作者借湘妙之口稱讚此句是奇句好詩。曹公能寫出這麼冷悲冷美的詩句,可見作者的「詩魂」多麼頑強,充滿激情,並未被「冷月」屈服,所以要留一「詩魂」在書中。曹雪芹喜作詩會作詩而有詩魂,全書唯一一句「詩魂」,應有作者自喻含意,否則,無以解釋作者在書中創作了大量的詩詞曲賦。從某種意義上說,《紅樓夢》也是一部長詩,有詩的意境、氣韻。抹去「詩魂」,於心何忍?曹公有靈,何以安寧?

另,曹雪芹文朋詩友敦誠、敦敏、張宜泉也談到雪芹「詩才」「詩筆」「詩膽」問題。敦誠《寄懷曹雪芹》詩云「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敦誠《佩刀質酒歌》詩云「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敦誠云:「曹雪芹詩未云:『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亦新奇可誦。曹平生為詩,大類如此,竟坎坷以終。」敦誠雲(芹圃)「詩追李昌谷」「狂於阮步兵」。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雲「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張宜泉《懷曹芹溪》雲「何當常聚會,促膝話新詩。」張宜泉《題芹溪居士》雲「其人工詩善畫」「愛將筆墨逞風流,廬結西郊別樣幽。」張宜泉《傷芹溪居士》雲「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此三人詩文可佐證,曹雪芹「詩才」很高,「詩筆」奇絕,「詩膽」過人,堪稱詩人無疑。曹雪芹在書中創作了大量的詩詞曲賦及下筆「詩魂」自喻自況與他三人贊雪芹詩才對景。

再,張宜泉傷悼芹溪詩中有「冷魂」句,當是從「冷月葬詩魂」簡化而來,而不會從「冷月葬花魂」簡化而來。「冷月葬詩魂」正好在第七十六回,是殘本八十回(有說七十八回)末段,所以「冷魂」對應「殘夢」,意指曹雪芹「陽春白雪」之歌《紅樓夢》未完,「詩魂」難返「夢正長」,抱憾而去。

還有最重要一點,曹雪芹詩句「白傅詩靈應喜甚」,「詩靈」「詩魂」一字之差,意思相近,說明作者心中確有「詩魂」「詩靈」之意,當是「冷月葬詩魂」無疑。

從版本上說,「詩魂」句也是說得通的。我們知道,有第七十六回的最早脂本是庚辰本(甲戌本、已卯本無此回),庚辰本是「死魂」,有人在旁點改為「詩魂」。以後諸脂本就有「花魂」「詩魂」兩種版本(含程本的底本)。我以為「詩魂」是對的,那版本淵源是怎麼個情況呢。以現有版本資料,筆者推測,有這麼幾種情況。第一,抄手之誤。有文章談到抄手之誤問題,但我有我的看法。據林冠夫先生《已卯本庚辰本》文中言:「庚辰本也是一個過錄本,幾名抄手的文化水平和認真程度都較低。其中第七十一回至八十回,抄得尤其糟糕,簡直令人無法卒讀。這一部分,用錯誤千出一語來概括它,也不算過。」還有其它文章也談到類似的意思。既然第七十一回至八十回(正好包含第七十六回)抄錄這麼糟糕,估計此抄手在這一段是聽抄的。是否全本聽抄倒不一定,但抄手抄到書的最後幾回,為了趕進度,這幾回很可能是聽抄。此抄手當時聽到「詩魂」二字,在短時間內,此抄手閃念(水平不高):「哪有『詩魂』之說,詩哪有魂的,詩怎麼和魂聯在一起,只有死和魂聯在一起。」所以此抄手就順筆抄成「死魂」。關於「死」點改為「詩」,有兩種情況。一是此抄手感覺「葬死魂」不太對,當即詢問又改為「詩」。還有一種情況,當時此「死魂」抄本到了某公(抄主?)手中,此公或許看過曹公原文,就將「死」點改為「詩」。以後的抄手(抄此本者)抄到此處,也有兩種情況,一是「死魂」,二是「死魂」旁點改為「詩魂」。不管哪種情況,此抄手水平較高,想「葬死魂」自然不對,「葬詩魂」似乎也不好理解。而草書「死」與草書「花」形似,且前文有幾處「花魂」,此抄手就以「花」訛為「死」解,改「死」為「花」,棄「詩」不顧。當然,也有按「詩魂」抄的,所以就有「花」「詩」兩種版本傳出。

第二,另外,除庚辰本外,也可能還有其它脂本「詩魂」版抄出。

第三,總之,將「花」看抄成「死」不太可能,水平再低也不至於此。將「死」抄改為「花」倒是很可能。那麼,「死」字從何而來,只能是聽抄而來,所以說,宋淇雲有抄手把「花」看抄成「死」,是說不通的。而且,庚辰本上在這一段是兩個「死」字,還一處是湘雲說:「……好個葬死魂」。「死」旁改為「詩」。從常情來看,看抄不會把兩個「花」抄成兩個「死」——哪裡兩個「花」都象兩個「死」;聽抄就會把兩個「詩」抄成兩個「死」。另外,此段還有三個音訛。黛玉說:「……我竟要擱必了。」「必」旁改為「筆」——「筆」音訛為「必」;湘雲說:「……不該作此故於清奇詭譎之語。」「故」旁該為「過」——「過」音訛為「故」;(妙玉)笑道:「好詩,好詩,故然太悲涼了.…..」「故」旁改為「果」——「果」音訛為「故」。這些也可證此段是聽抄,所以音訛較多。

第四,「詩」從何而來。把「死」點改為「詩」,如果不是依據原作者原文,沒誰有這等水平把「死」改為「詩」,只會按前文「花魂」改。改「死」為「詩」,一定有所本。我們大家平心而論,如果你碰到這個「死魂」句,你會改為「詩魂」嗎?這要冒「詩」「鶴」虛實不對的風險,還要冒有違前句「花魂」之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想到黛玉曾作「花魂」句,而草書「死」又形似草書「花」,順理成章都會改為「花魂」。所以說,點改為「詩」,一定有來歷,有所本。我們要非常珍惜這個「詩」字,全書惟一一詞「詩魂」有特別的含意。我以為,只有創作《紅樓夢》的天才作家曹雪芹才能作出「冷月葬詩魂」這樣的奇句。「詩」非原作者莫屬。看來,此二「詩」當是聽抄者自改偏大。

談語源出處問題。王文云:「我們認為當作『花魂』為佳,……更為重要的是,主張『葬詩魂』者未能指明典故淵源,主張『葬花魂』者已指明它出自葉小鸞故事,或出自北宋妓女盈盈的故事。」王文還用不少篇幅歸納了蔡義江、林冠夫先生等人談「花魂」「詩魂」的言論,大意為:「花魂」有出處,有淵源,前人之「花魂」和曹之「花魂」情景相似,內涵相似,因此「花魂」為佳。「詩魂」無出處,無淵源,來路不明,不妥,進而否定曹作「詩魂」。而蔡先生、林先生找出前人三處「詩魂」句,說這三處「詩魂」是指作者靈感,「情景與內涵」與黛玉吟出的「冷月葬詩魂」「相去甚遠」。王文云:「段詩雖有『詩魂』二字,……是指詩的靈感,……這與曹雪芹筆下的『冷月葬詩魂』的情景也大相逕庭。」言下之意,曹之「詩魂」句不能成立,只能是「花魂」句。也許筆者理解有誤,也許王人恩先生歸納有誤,讀者可復按細審。

對王文的語源出處見解,恕在下淺陋,我怎麼也弄不明白。一首詩的質量好差難道和語源出處有必然聯繫嗎?有語源出處的未必就是好詩,無語源出處的未必就不是好詩。一首詩的好差關鍵是要看這首詩的本身,找語源出處只是為了更好地理解此詩(對所有詩而言),別無其它。事實上,幾千年來,出了很多好詩,如果都要有語源出處,那詩就沒得發展了。源頭是越來越小的,出處是越來越少的。作詩講究創新出新,無數風流才子創作了很多的新詞新句新詩,有的有語源出處,有的無語源出處,新詞總有個第一。如果每首詩都要講語源出處,那詩怎麼發展,以有無語源出處來衡量判斷一首詩的好差,此話怎講?

一首詩有語源出處,前人的詩有前人的「情景和內涵」,後人的詩有後人的「情景和內涵」,不能以前詩和後詩「情景和內涵」是否相似相近來衡量評判後詩的質量好差,或者說,不能以此對後詩做出肯定或否定。後詩與前詩的「情景和內涵」「相去甚遠」「大相逕庭」就不能出好詩嗎?如何化用前人的詩句,不是小文能容納的,也不是在下能說清的。但我知道其中一點,後人完全可以借用前人的一詞化用到自己詩詞中來,而可以不管前人這一詞怎麼怎麼,「情景和內涵」和自己相似也可,不相似也可,只要化用得好,使自己的詩成為一句好詩,這就足矣。哪怕前人這一詞是很平庸的詞,是很平凡的詞。什麼叫「化腐朽為神奇」,什麼叫「一字師」「一字不易」,都是此意,都是講一字一詞在詩中的至關重要性。不是在下不知天高地厚,在這裡「普及」作詩常識,實在是為了應對王文。

曹雪芹的「冷月葬詩魂」,「詩魂」一詞,作者也許看到前人的,也許沒看到,這都不是很重要的。看到了,化用到自己詩里,成為絕佳名句,是自己的本事,跟原「詩魂」的「情景和內涵」相去甚遠或甚近,是否「大相逕庭」,沒什麼關係。曹公如果沒看到,自己創造一個「詩魂」,那也是正常的。從「花魂」到「詩魂」的演變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總之,「詩魂」句,有無語源出處也好,和前人詩「情景和內涵」相去甚遠甚近也罷,關鍵要看「冷月葬詩魂」是否好詩佳句,和「冷月葬花魂」之比,哪句藝術效果更佳一些,哪句更合作者本意,哪句更合書中實情。[1]

曹雪芹

曹雪芹(約1715年5月28日—約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祖籍存在爭議(遼寧遼陽、河北豐潤或遼寧鐵嶺),出生於江寧(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內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之子(一說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於過度的憂傷和悲痛,臥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貧病無醫而逝。關於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說。[2]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