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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魂(周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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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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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魂》中國當代作家周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村魂

在村子裡,鬼和魂是連在一起說的,所謂鬼魂是也。鬼和魂本質上是一回事,都是人死之後所化幽靈,不過區別也很大。鬼之為鬼,一類是暴死的人(非壽終正寢),死後往往化為厲鬼,出來作崇禍害人。水落鬼,淹死的人變的,它必定要再拽一個人淹死,才能轉世投胎。吊死鬼,上吊自殺的人變的,同理,它總得設法找一個人吊死,才不至於夜夜孤號。還有一類,埋在地下的人斷了子嗣,無人祭掃,就成了孤墳野鬼。村里人經常遇到的鬼撞牆、鬼下帳,就是四處飄遊的野鬼設下的圈套。鬼撞牆多有惡作劇的性質,因為天一亮就自動消解。鬼下帳分為黑帳和白帳,白帳和鬼撞牆一樣是逗人玩的,黑帳有時會要人的命。但不管黑帳還是白帳,一泡童子尿就可破解。村鬼另文再談,姑且打住。

魂與魂靈等義,近於具有某種法力的低階神仙。「你在天之魂(魂靈)要保佑我們一家。」這是村里人在磕頭燒紙時常常默念(或小聲念叨出來)的一句話。家裡有人升官、小孩考取「985」或者「211」,那就是墳頭冒煙、祖宗顯靈了。人活在塵世,死後就奔忙在陰曹地府,受閻王爺的管轄。和我們一樣早起、吃飯穿衣洗漱,要有地方住,要找「人」辦事,要有錢花。墳墓就是他們的住所。清明、冬至燒大表紙,紙灰裊裊飛舞之時,他們在陰曹地府就收到錢了。所以燒紙的時候,一定要燒乾淨,燒成灰。

陰曹地府和塵世當然是兩個系統,但又不是絕對阻隔不通的。我們故去的先人,身體埋在荒涼的山上,他們的魂卻常常要到塵世—他們生活過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清明冬至、大年三十是最重要、最具有儀式感的的祭祀日。清明、冬至是去墳山上看望先人,要帶上東西(墳標、大表紙、炮竹、葷菜、酒、碗筷等)。大年三十是先人回來看望家人。年夜飯之前擺好碗筷、酒杯,磕頭、放鞭,先人用過了,再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吃年夜飯。小孩子嘴饞偷吃,就要挨罵(過年不打小孩)。大年初一一早,放開門炮,圖個喜慶吉利,也是送先人回「家」(墳山)的意思。

除此之外,先人會常回來走動走動,只是有人看得見有人看不見而已。據說,每個人頭上、肩膀兩邊都有一朵火焰,魂靈怕火焰,見火焰高的則避開。火焰低的人,看見魂靈的概率大。大約是1976年冬天,我五六歲的樣子,風傳周譚要鬧地震。我們一家從學校搬到爺爺家的老屋,那時奶奶已離世三年了。頭天晚上搭了個地鋪,我和妹妹睡一起,上面再架了一張大桌子。快入睡的時候我看見蓋在身上的被子一皺一皺的像墳包,很快入睡了。作夢了,夢見奶奶牽着我的手在屋裡飛了一圈,飛行的感覺非常真實。醒了,又睡着了。第二天我要跟媽媽睡裡屋,半夜裡咳嗽咳醒了,吐了一口痰,一抬頭看見奶奶舉着一根蠟燭,站在堂屋的門後,望着我們,奶奶的面容帶着微笑,比遺像里的要慈祥,燭光使暗夜溫暖、明亮;對視了一兩分鐘,又睡下了。心裡並不害怕,一夜無夢。後來跟爸爸媽媽講,都不信,說,小孩子呢,看花眼了。但那一幕至今仍歷歷在目。我大概屬於火焰低的,但是自那以後再沒有看見過魂靈。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要考慮生死問題。生死不僅是個形而下的人生命題,也是一個重大的哲學命題。「未知生,焉知死?」孔夫子的這句話雖然是迴避了生死問題,但孔夫子又說:「祭神如神在。」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在莊子那裡,生與死是一無差別的。我的鄉親們在生死問題上,所受影響頗為駁雜,儒家、道家、釋家(大門門對是「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葬禮卻要請道士做法,堂屋的壁龕則須擺一尊觀世音或地藏王菩薩像)……但又形成了獨屬於我鄉的帶一點狡黠的中庸態度。不討論生死問題,不討論死後有無魂靈問題,但生與死都是世間大事。一方面有常言:人死如燈滅。人活着要兒女成群,衣食不愁,盡情享受生活。山上的風景再好,誰都是能遲去一刻是一刻,一旦作別這個熱騰騰的塵世,想攥在手裡的也不得不無奈地鬆開。另一方面,死是生的延續。生死只在一呼一吸之間,那一呼一吸的停止卻開闢了另外一段旅程。所以,墳山要看好風水,下葬要挑好時辰。這樣,不僅自己躺着舒適,還會德澤綿綿,蔭及子孫。

不討論(不爭論),自然而然意味着某種程度的默認。在村子裡,無論大人小孩,看見過魂靈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想,這也是不討論(不爭論)的緣由之一。司空見慣的東西,有爭論的必要麼?(後來的不討論,則有意識形態的因素在裡面了。)頭七之內,人的魂靈剛剛離開身體,誰都可以看見。我奶奶去世後的幾天,我父親和我三姑爺在老屋守靈,半夜裡驚醒了,看見我奶奶瘦小的身影在廚房裡忙活:涮鍋、涮碗、抹灶台、收拾柴禾……這些活兒和聲音都是我父親、三姑爺所熟悉的,他們聽了幾十年。可能,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聽這些熟悉的聲音了。過幾天,奶奶就要上山。以後再回來,就相當於做客。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心情,難過或者哀傷?我隔壁的張老師,在醫院住了有一段時間。到了年底,都說醫不了了。大年初一早晨,大約9點多鐘,對門的何老師遇見張老師,那神態、氣色就是病癒出院的樣子。張老師還主動和他打了個招呼。何老師隨口問了一句:怎麼回來了?張老師說:回來拿衣服呀。就進屋了。到了中午,張老師的女兒小美一路走一路哭地回來了。何老師問她:咋的了?小美說:我媽媽走了。何老師一驚:啥時候走的?小美說:昨天晚上,凌晨兩點鐘。除了何老師,當時還有兩個老師也看見張老師回家了。這樣的事情,在城市裡,說來貌似有些驚秫片的效果,但在村子裡見怪不怪。

村裡的老人到了年紀(大多以六十歲為限),要事先備好壽材。老人走了,在上山之前,除了家裡的拐拐落落要看一遍,往往會特地看看自己的壽材。我爺爺隔壁的二奶奶,六十那年打了一副壽材,用桐油上好、晾好之後,就鎖在堂屋邊的廂房裡。廂房的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石灰,隨後門就鎖上再沒打開,當家的兒媳婦將鑰匙收在身上。一年冬天,老太太走了。停靈三天之後,家人進廂房拾掇壽材,發現地上鋪的石灰有一串清晰的腳印,到了壽材那兒就沒了。那串腳印是他們熟悉的老太太的小腳留下的。如果出殯過程一切順利,那就是老太太對葬禮和壽材都還滿意,於是乎一家人高高興興的,敲鑼打鼓送老太太上山。

一般說來,先人入土之後,不會有事沒事攪擾家人。他們雖然會常回來看看,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於世間,但是天人兩隔,世間的吃喝拉撒等具體事務他們插不上手。不過,先人在「下面」遇到什麼難題,也常常會託夢給家人。這些難題當然是家人能夠解決的,解決的方式就是燒紙。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下面」有自己的系統和規則,花錢打點是免不了的。還有些事,則需要家人親力親為。村裡的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託夢」經歷:先人在夢裡告訴家人,屋有點漏,抽個晴天補一補。不用商量也不用猜,等天氣一晴好,家人帶着鋤頭、鐵鍬上山,一看,託夢的那位先人墳墓或因雨水沖刷塌了一塊,或因老鼠黃鼠狼打洞墓碑鬆動歪斜。家人將墳墓整飭好,放心下山,夜夜無夢。

魂有時也以附體的形式存在於世間。家人想知曉先人在下面過的如何,這就讓鄉下的神婆有了用武之地。「畫花」就是神婆下到陰曹地府,附體家人要見的先人。神婆要了先人的生辰八字,一陣手舞足蹈,下去了。再一開口,那聲音完全是走了多年的先人的腔調,分毫不差。先人在下面錢夠不夠花,有沒有小鬼刁難,都一一道來。吩咐完了,神婆又上來了,恢復原有的神態語氣。神婆收了禮金,走了,剩下的就是家人的事,無非燒紙、磕頭,替先人打點。至於魂附着在動物身上,也不是沒有。下街頭的張老太太,生前養有一隻黑貓。老太太喜歡貓,睡覺都讓貓捂腳頭。一年冬天,老太太走了。因為是高壽,家人當做白喜事來辦。悲痛的是老頭子,從此餘生無伴。停靈的三天,那隻黑貓不吃不喝,伏在棺材上。下葬之後,一天中午,老頭子抱着黑貓,偎在後牆根子曬太陽。他低頭看了一眼黑貓,黑貓也抬頭看着他。他在黑貓的中午細長的瞳孔中,看見的是他熟悉的老太太的目光。從此,黑貓就是他的伴了,有事沒事老頭子就與黑貓喃喃自語,就像老太太還在世一樣。過幾年,老頭子走了,停靈的時候黑貓同樣不吃不喝,伏在壽材上。不過老頭子下葬之後,就沒人看見那隻黑貓了。有人說,它在世間辦完了自己的事,也去了該去的地方。

村裡的老人都怕火葬。怕就怕在一把火燒成灰,魂魄灰飛煙滅。我的爺爺就是如此。我父親、大伯、三姑和小姑都有正式工作,在村子裡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可爺爺寧可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村裡的老屋,也不願去縣城或者城市,跟在子女後面生活。城裡沒辦法土葬,而且我父親姊妹四個都是黨員,更要顧及影響。後來給他找個了保姆,負責一日三餐和洗洗涮涮,我父親姊妹四個跑老家跑勤快一點,大年三十必須派一個人陪他守歲。我爺爺2004年大年初四去世,葬在祖厝墳地。葬禮按他的意思,辦得很風光,我和堂兄這一輩的都帶家屬孩子參加了。這麼多年,沒聽說過他給我父親大伯託夢,想必在下面過得不錯。我二爹爹去世那年,正趕上殯葬改革,村里也在推行火葬(後來沒推行下去)。到了最後一刻,二爹爹就是眼睛瞪着,咽不下那口氣。我堂叔—他唯一的兒子知道他的心思,大聲在他耳邊說:我保證把你搞到山上去,花多少錢都行!聽到這句話,二爹爹安詳地閉上眼睛。

村子一直是人和魂靈共處的。那些逝去的親人,他們的軀體到了山上,埋在冰冷的地下,但魂靈卻時時回到村子裡,回到家中。他們默默地注視着我們的日子,不參與、不介入我們的世俗生活,但他們溫暖的目光始終在場。這些年,村子裡的魂靈漸漸少了。準確地說,人們看見魂靈的次數日漸稀少。魂靈要循着生前的腳印,才能找到家門。那一個腳印一個腳印連綴起來,才是魂靈可走的路。現在,一幢幢的樓房蓋起來了,石子路、黃土路都變成冰冷的水泥路,魂靈生前的腳印被堅固的水泥覆蓋、凍結、埋藏。魂靈在陌生的村口徘徊、猶疑,失去了回家的路。我擔心,迷路的魂靈,日子久了,會不會變成孤魂野鬼?

我的父母親今年都八十高壽了。幾年前,父親在村子裡請人修好了自己的墓。他一則怕讓我們子女費事,二則這事兒他自己辦了放心、踏實。我向來不掩瞞自己的三觀:我是一個徹底的唯「心」主義者(此處雙引號,是有別於唯物唯心的機械式二分)。我素來相信「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人的身體不過是個軀殼(當然也要善待軀殼)。就像父母親,我們當然希望陪伴他們的日子多一分鐘都是好的,但是人終歸都要走的。有朝一日他們去了,他們的魂靈會常常來到我們的夢中,或者安靜地坐在一邊,看着我們在這塵世上生活,而不只是一塊冰冷的墓碑。[1]

作者簡介

周海,男,70後,安徽省樅陽縣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