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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柿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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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柿如意》中国当代作家王新芳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柿柿如意

站在季节的岸边遥望,恍若梦般惊醒,原来丰盈妖娆的深秋,独步款款而来。

秋天来了,柿子红了。霜降前后,柿子一红,老舅的脸就笑成一朵菊花,层层叠叠都是喜悦。秋天,是老舅的节日。

这满树的红,能迅速把人送到淳朴的乡村风情里。

还是多年的老规矩,每到秋天,老舅就开始制作柿饼。按照他的说法,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柿庄人,不会做柿饼,吃别人的柿饼过把瘾,简直是羞见先人。

秋阳洒在狭长的小院,小院暖暖的。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自家的院子,

外边的喧闹,尖削、起伏、动荡,都一一收纳,并抹平所有皱纹。老舅把一年没用的旋刀用砂纸慢慢地擦,旋刀呈半弧形,像弯弯的月牙儿。很快,锈斑就不见了,露出了白色锋利的刃。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白白亮亮,他坐在阳光下,在旁边投下一道侧影。

把一年未用的秫千箔和席子从杂物间里找出来,用小扫帚扫了又扫。诸事已毕,老舅把心放稳,坐在墙根前的小板凳上,两手灵巧地配合,开始旋柿子。左手拿柿,右手拿刀,找准一个点开始逆时针旋转,将果皮转圈旋削下。去皮要干净,旋皮要薄而均匀。柿子皮像一条长蛇,蜿蜒爬伏在地,围住了老舅的脚。老舅手中的柿子被旋了皮,只在顶部残存了一点皮,有指肚般大小,正好上下拿握。旋柿子的时候,老舅的心里干干净净,是全身心的投入,这是一项庄严的工作,柿子在上,老舅在下,一刀一刀,收拾一种臣服,是他和柿子之间的心心相交。面对柿子的信赖,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其实,柿子的挑选是很严格的,并不是每一个柿子都有成为柿饼的可能。在摘下来的柿子中,老舅进行了认真的挑选,甄别和选择。摔坏的柿子不能用,哪怕只有一点小小的裂纹,也不能。只有那些已经成熟,但肉质坚硬、果形端正的柿子,才能入老舅的法眼。那些变软的柿子也不能,所以只能横切一下,竖切一下,像盛开的四瓣莲花,叫柿子片。老舅旋皮的技术在柿庄是一流的,旋下的皮薄而均匀,就像是用自动去皮机操作的一样。遇到柿子上有虫吃过的痕迹,老舅也会细心地剔除掉,不放过一个伤疤或者虫洞。年轻时的老舅心高气傲,曾经就旋柿子和邻居老黑比试过。众目睽睽之下,老黑输得面红耳赤,而老舅也因此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老舅文化不高,当然讲不上来柿饼的来历。他也许不会知道,柿饼和闯王李自成还有莫大的关联。相传300年前,李自成在西安成王,深受百姓的爱戴。临潼的老百姓用火晶柿子拌上面粉,烙成柿子面饼慰劳义军,很受义军将士称道。后来,为了纪念李自成及义军,每年柿子熟了,临潼百姓家家户户都要烙些柿面饼吃。天长日久,就演变成了今天的柿子饼。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知道,老舅也不以为然,那个柿子饼是面粉做的,和咱的柿子饼能一样吗?再说了,多少传说也只不过是个传说,当不得真的。

选柿子好选,老舅一眼就能看出柿子的成色,可为了选柿子之前的摘柿子,老舅还真有点作难。柿子树已生长了几十年,鳞状的树皮包裹着树身,二三个大人都合抱不过来,树冠方圆能覆盖二、三十米,枝杈繁茂,树叶森森。像一位稳重厚实的慈祥老人,稳坐在田野之上。老伴活着的时候,孩子们在家的时候,摘柿子根本不用发愁。孩子们灵活地爬上树,拿着带勾的长竿,瞅准一个柿子一拧一转,柿子落下,老伴就会不失时机地用大扫帚稳稳当当地接住,不让一个柿子滚落草间。老舅会拿着一个布袋,或者塑料袋,两根木棍从口抻开。柿子落在袋子上,稳稳地接住。那是丰收的盛宴,那配合的默契堪称完美,那是一幅多门动人的劳动场面!

缅怀着往昔的美好,老舅站在柿子树下沉默无言。柿子树似乎懂得他的悲凉,落下一片叶子,落在他的白发间。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人,老最先是从腿脚开始的。老舅从前健步如飞,走路一阵风,而现在,三步一停,步伐蹒跚。即使他雄心不老,有要爬树的决心,而他的腿脚不会听从他的使唤。生在乡野,老舅自有他聪明的办法。他做了一个摘柿子的工具,就轻松解决了一个老人摘柿子的难题。这个工具叫“舀子”,是一根四五米长的木棍,末端安一个铁圈,下面缝上布袋。老舅高高举起舀子,让铁钩钩住紧连着果蒂的树枝,往前一推或者向后一拉,柿子便落到了布袋里。没有办法的时候,也最容易想出办法。老舅暗自笑了一下,树上的柿子看见了他的笑,于是柿子也回报给他一个笑脸。,这种土制的工具还真有智慧,简单却又实用,摘下的柿子真的是一个个毫发无损。

去皮后的柿子被老舅弄上了房顶,站在高处,视线能看得很远,很多人家的屋顶都映入眼帘。那些屋顶被风吹得格外干净,除了屋顶还是屋顶。这一点让老舅分外鄙视。过不了多久,老舅的屋顶就会红彤彤一片。老舅用砖块和木棒在屋顶上搭架,架高1米左右,上面铺上秫千箔。然后,老舅将去皮后的柿子果顶向上,单层排在箔上曝晒。在阳光下,守着一箔的柿子,老舅觉得特别满足。到了晚上,老舅难以入眠,他一定要在睡觉之前上房去看看柿子,用席子盖好,就像照顾一个睡姿不好的婴儿,生怕他露出胳膊露出腿,着凉。当然,这是防止露水。从这个白天黑夜开始,老舅始终保持着警惕,像刺猬一样,竖起他的防御。只要一变天,老舅就会着急地上到房顶,把柿子盖好,操心出力。十天左右,柿子不再那么饱满硬实,而是果肉皱缩,果顶下陷,老舅观察着,把这些柿子进行第一次翻动。以后的日子,每隔三四天,老舅就翻动一次,每次翻动时,还要捏饼。柿饼由圆变扁,由硬变软,又由软变硬,等到不软不硬时,当第二次捏饼时,柿饼外硬内软,回软后没有发汗现象,那就标志着可以上霜了。过硬,没了水分,不甜。过软,也不好,一定要适中。

柿饼从房顶上弄下来,老舅洗干净了手,将两饼顶部相合,萼蒂部向外,在缸中放一层干柿皮,再放一层柿饼,反复叠放着,至将满缸,然后封缸,放在阴凉处生霜。缸里盛不下,再在荆条篮子里放一些。柿饼的肉甜中带着一股韧劲,表面的柿霜细腻,入口即化,是柿饼特有的。很多人吃柿饼,主要为了柿子霜。有些人做柿饼手艺不好,做出的柿饼没有霜。为了糊弄顾客,在卖的时候,会沾染一些红薯面,以假充真,以次充好。老舅从来不干这样的事,他说,这样做人亏良心。父亲把摘下的柿子碹皮,晾晒,整形,上霜,然后贮藏起来。

那一层霜真的好像是霜,一滴雨和另一滴雨的再次相逢,有沁凉猛扑过来,像黑夜留下来的一个洁白的梦,像月亮的肌肤,像沙沙的白糖。有些冷艳,像白瓷。

天冷风急,柿饼终于做好了。老舅拿起一个柿饼尝了尝,真叫一个甜。柿饼上一层薄薄的白霜,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老舅兴奋地拿起电话打给孩子们。他打给在北京打工的儿子,说要给儿子寄一些柿饼,儿子有点不耐烦,巴巴地寄几个柿饼,还没快递费贵呢,要不留着卖吧。老舅哼了一声,我做柿饼难道是为了卖?还不是让你们吃点正宗的柿饼。再说,即使卖,去哪卖?谁买呢?老舅想起出嫁的闺女爱吃柿饼,于是一个电话打给闺女。没想到,闺女说,爸呀,千万别再给我提柿饼了,我血糖高,从此要和一切甜的东西说再见。

放下电话,老舅一片茫然。良久,他抬起头,举目四望,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意义。这一缸的柿饼送给谁?这成了一个他再也不愿意谈及的隐痛。明年,还用不用做柿饼呢?

等父亲忙完秋,就会推上独轮车,简单地带点儿干粮去卖柿饼了。听父亲说,卖柿饼要跑到山外,外面这东西少,稀罕,能卖上好价钱。

老舅的茫然是有原因的。

曾经,柿庄人对柿子有着说不出的亲近,有道不尽的虔诚。

做柿饼的时候,老舅一定还沉浸在去年的愿望中,还沉浸在多年一成不变的愿望中。他循着习惯,做这些柿饼,心无旁骛,神圣庄严。那时候,他只与柿子对话,忘了自己的烟火尘世。烟火尘世虽然普通,却不是一成不变。

我想说的是,这一年,老舅家的柿子树卖了好几棵。

沟沟梁梁就像衣服的皱褶,小路弯弯,杂草丛生,荆棘纵横。

柿子树是柿庄最早的村民,在柿庄,他们最早与土地签下契约。柿庄也有其他树木,魁伟挺拔的白杨,纤枝细叶的杨柳,但它们只是柿子树留白处的一种陪衬。

柿庄人是不缺柿子树的,谁家没有十几棵柿子树呢。柿子价格贵的时候,柿子树多的人家简直就有了骄傲和炫富的资本。可是,柿子便宜到不像话的时候,柿子树就成了负担。柿子由青变黄,由黄变红,由红变软的时候,柿庄的人就着了急。现在人工贵,干一天活谁不挣个100、200的,可摘一天的柿子,能卖几个钱?再说,摘下来的柿子卖给谁呢?行情好的时候,卖柿子根本不用出村,一到秋天,自有买卖人来村里收。柿庄的人还拿捏着,讨价还价不想卖。还有那好柿饼,据在外贸公司的人说,都出口日本和韩国呢。不摘吧,看着那么多柿子在树上招摇,总不能都留给鸟吃了吧。摘吧,算来算去不值得。儿子气得一甩袖子说:走了,到北京老赖找个工作,也比在家看着柿子舒心。

儿子说走就走,老舅想拦,但张了张嘴没说话。老舅不抱怨年轻人,他们知道村庄的土层太薄,养不旺疯长的余年和拔节的物欲。

儿子在北京很快站稳了脚,他在一所大学里找了个门岗的工作。老舅没事就到田野里走一走,柿子在枝头摇头晃脑,似乎在说,摘我,摘我。老舅用粗糙的双手捂住了脸,老泪纵横,他觉得无言再见这些柿子树了。

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村庄,寂静,空旷,风吹过更没遮挡。老去的柿子树,和老去的人,相依相偎的样子,成了村庄里最常见的风景。

时光不会打结,柿子却走到尽头。

目前山里的柿子很少有人收获,任凭这样的存在。人们都注重经济效益,柿子卖出的价钱实在不高,山民采摘柿子困难,倒不如外出打工合算。柿子的深加工产品比较单一,这是它不受青睐的根本原因。

常言说的好,人挪活,树挪死,尤其是柿子树,移栽根本很难成活。何况还是几十年的老树呢。它的根已经深深扎进了大地,一刻也不能分隔。可是,现代的城里人有办法,他们居然能让老柿子树挪走成活。柿庄有头脑灵活的人,既然柿子不值钱,那咱们就卖树吧,因为树值钱。县政府门前,刚建了一个大广场,需要一些柿子树来做点缀。这是政府行为,肯定不会赊账,一手钱一手货。再说,价格也很公道。柿庄里第一个卖树的人是老高头,对于这种背叛柿庄的行为,老舅是嗤之以鼻的。居然沦落到要卖柿子树?简直是大逆不道啊。挖树那天,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叹息着,眼睛里包着很多心疼。可是,当看到老高手里接过一沓钱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睛马上又亮了。过后,卖树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出现了,更多的人心思都动起来。以致最后,因为怕广场上需要的柿子树有限,而出现了竞争卖树的情况,老舅的思想也转变过来,卖树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人们尝到了卖柿子树的甜头,还想着继续卖,可广场不再需要那么多了。接着,又有人联系,说某某乡某某人征了很大很大的一块地,开发出来种植中药材。秋天里药材开花,成了网红打卡的地方。于是,有人提议,应该移栽一些老柿子树,来增加一些乡野风味。经过中间人牵线,药谷的老板把目光聚焦在了柿庄身上。可是,他给的价格比之前低。低就低点吧,卖了是钱,不卖什么也不是。这一次,老舅又卖了几棵。卖来卖去,老舅原来的10棵树只剩下一棵了。这一棵,老舅说什么也不卖了,他要留个念想。

柿子树挖走了,留下一个个难看的大坑,就像毕淑敏在《离太阳最近的树》中描写被挖的红柳坑一样,好像摘了眼球的伤员,依旧大睁着空洞的眼眶,怒向苍穹。周围是一些残枝败叶,似乎在诉说着刚遭受的磨难。老舅知道,柿子树忍受着剧烈的疼痛,那盘旋的柿子根错综复杂,坚挺硬韧,和大地生死相依。几个壮汉拿着铁锹挖啊,掏啊,先把树根附近的土掏出一个空洞。然后,拿着利斧把根系和大地斩断,于是,一棵老柿子树就轰然倒地了。

河水汤汤,树影茫茫,一棵棵地倒下,一个个地离去。

卖了9棵柿子树之后,老舅得了一场重感冒。打喷嚏,咳嗽,头疼,浑身没有力气,还有点发烧。医生给了几天的药,老舅按时服了,每天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眼里心里,到处都是柿子树的影子。老舅想找个人说说话,就拿出手机给儿子打,想问问自己卖树到底对不对。人老了之后,儿子就成了依靠。自己退居幕后,儿子成了家庭的主角。儿子粗声大气地说,卖就卖了,有什么对不对的。儿子似乎给了老舅一个答案,又似乎没给。老舅觉得,给儿子打这个电话是白打了。[1]

作者简介

王新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近百万字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