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組詩 : 白天將更加短促(呂德安詩歌)
作品原文
1
穿過寂寞有穿過寂寞自己的形狀
深秋的氣息發自無言坼裂的泥巴
傍晚時分靜謐有如滯水,超驗般
做封閉的暗示或吮吸的歡樂
黑暗不分彼此卻又充塞萬眾可能
我聽見園子裡長出一個梯子
比樹還要高,比一生還要久遠
因此我可能已有所選擇或無所適從
由於時間,我將比自己走得更遠
像泥土的瓷,光潔猶如紫晶的肉體
而靈感的手指盡頭是月亮
帶着十一月的寂靜和溫和
我看見我的莊稼一望無際,至少
我還可以暫時住下不離開
看着夜,這個即將收割的莊稼
看着它那邊的黎明千萬隻耳朵聚集成教堂
2
多麼奇險的黑暗呵,每一次經過死亡
都回抖動綴滿星辰的羽毛
好像正處在難言的滿足狀態
藉助回憶消化眼前的歡迎
多麼奇險的黑暗呵,它下面的影子
充滿了形形色色的征服的欲望
並且基於對現在和永恆的理解
把整個森林歸類於一棵樹的睡眠
而當你終於成了分離物,生和死
同樣成了看不見的誘惑——你那邊的黎明
給我們的影子(又仿佛賜予我光明)
造成了一座行動中錯誤的花園
告訴我,現在是什麼東西將你占為己有
由於時間,我將比自己走得更遠
而那個神情虛無近乎傲慢的死
把羽毛抖動,把衣褶拉平
3
不可預言的事物
就像夢不能預見醒來
如果你望見了世界,那也是夢
另有一扇窗口,僅供你回憶
因此,你還會覺得那裡站着的並不是你
而是樹在睡眠中的一部分
你還會因為你站在那裡看得太遠
以致回到現實時變得緩慢而遲鈍
因此你還將委棄那在夢中
陰影的定形的腳丫,無論它
是非常糟糕地陷落
還是在永久愉快地踐踏
你或許還會擔憂下一次睡眠
你累了,別無選擇地被留在
那裡的早餐桌上,並終於惱怒於
新的一天,由於不可預見的事物
4
因此,死亡不是用時間而是用死亡
證實着自己——你看到和聽到的
僅僅是死亡,不是開始和結束
不是穿過事物一個人放下了包袱
一個已故的人同時對所有的耳朵
傳遞的死亡——死亡甚至不是用消息
而是用死亡到達你的餐桌到達
月光下你奮力下注的骰子上
你感到石頭一樣的沉重
你就是石頭了——這就是死
不是用時間而是用死亡本身
來證實一個人消失的魅力
你會站起來介紹自己卻突然
不知道自己是誰那樣——這就是死亡
還在你怎麼也不相信會這樣的時候
你已成了自己驚愕之外的人
5
現實的哭泣,植物一樣持久的哭泣
有時你察覺到它悲傷的根莖
除了一片濕潤
卻不知它抵達到什麼地方
現實,留下了一個虛無哀傷的女人
她什麼也幹不了
除非作為一種痛苦的媒介
她語言磨礪成聲音的碎片
你隨便打開一個事物
會發現哭泣的植物的原狀
你會在一本書中發現
它正在追趕一隻消逝的動物
你再摸摸桌子,在上面
盤子的哭泣——在哭被端在手上的臉
在還原成泥土的碎片
和無法重複的回憶
你會坐在舊觀念的矮凳上
感到坐的人轉眼剛離去
卻不知已去到多遠
有生第一次再沒有的死亡
你會感到茫然,皺紋變成了木紋
手指變成了樹枝
要求着彼岸的回聲
因為那邊是一片白霧籠罩的森林
6
你到達一個地方,另一個地方
這邊說:「再見」,那邊說「早安」
你已一腳跌入老年,一邊卻扶着童年
這樣,仿佛你的靴子足有百哩長
你從草地盡頭輕鬆散步
又以一棵樹的年齡回首顧盼
你微笑的一面是花朵
另一面卻是凋零的花朵
你是陽光照射下白色的小屋
在關者門的小鎮追逐失去的意志
深夜無人的時候,你利用寂寞
不知覺地在我身後放下一面鏡子
每逢生人你還會臉紅,你到底
還是改不了不修邊幅的習慣
你還常常回到老街口撿回往日
被憤怒的母親扔出窗口的那個窮煙斗
然後你回來教兒子如何開始畫畫
把他領過一道漫長的經驗的長廊
可是這一次你不到半途兩手一藏
便消失在無窮盡的空氣的拋棄物中
7
白色的房間。父親,請告訴我
開始睡眠時會聽到什麼聲音
我久久守住你的軀體,驅趕着黑暗
聽聽你的區域一片沉寂
請告訴我,父親,這下半輩子
我的舌頭要趕多遠路才能相約
或許今後的陣風會叫我們忘卻
而你在那邊的落葉中感到了孤零
告訴我,
作者簡介
呂德安,1960年生於福州,著名詩人,畫家。上世紀80年代創建詩社「星期五」;南京「他們」文學社成員。著有個人詩集《紙蛇》《另一半生命》《南方以北》。90年代旅居美國紐約,創作長詩《曼凱托》。現居住於美國和福建兩地。[1]
中國詩歌門戶網站「詩生活」如果按實至名歸的標準選站長,呂德安大概會當選。這位詩人過着惹人羨慕的生活,在中美鄉間自由穿梭。他詩中的生活主題,和他生活中溫和而謙卑的性格一樣,贏得極好的口碑。呂德安有云:「我們的寫作總是隨着生活而變化。」他是最「生活」的一位詩人。
只有道,沒有圈子;只有人,沒有江湖;只有詩,沒有詩壇———這可能是詩人呂德安的最好寫照。他在自己的桃花源里生活了十幾年,躲開無數是非和論戰,多少有幾分仙氣。[2]
試圖用六首詩來介紹一位如此重要的詩人,太冒險了。這六首詩跨度11年,呂德安從一個青年學生變成中年旅美畫家,從為愛情抽筋到被生活扒皮,「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最早期的《蘆葦小曲》用了反覆、淳樸的吟唱,濃濃的民謠風,「用太陽使她低頭」卻是典型的西式語法。強烈衝突的形式的融合,正是那一代的狀態與渴望。[3]
在呂德安眼中,詩歌與繪畫是相得益彰的,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共同指向詩意的表達。談及自己的身份認同,呂德安堅定地說,他首先是詩人,其次是畫家。他對自己擁有的雙重身份非常自豪。
在他的理解里,詩畫同源,這源自中國的書畫傳統,中國人骨子裡流淌的文化基因。呂德安在紐約旅居生活過,對西方藝術也有親身的觀察;同樣他在福建居住過,在東西方文化的對比、碰撞與思考中,他體會到東方文化的重要性。他看抽象派大師波洛克的畫感受到強烈的本能的詩意,從此改變了他對抽象藝術僅僅停留在表面化的認知。波洛克的作品中所透出的詩意的力量也引發他的思索。繪畫所傳達的信息,是詩意與詩性,是直接而樸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