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梅(蔄紅偉)
作品欣賞
母親的梅
母親過世已經近30多年了。
母親生前極愛花草,不大的庭院裡擺滿了各式的花盆。所有的盆栽都被母親侍弄得鬱鬱蔥蔥。一年四季總有不同種類和顏色的花朵,在爭先恐後的綻放着自己的美麗,似有「千房萬葉一時新,嫩紫殷紅鮮麴塵」之感。每每看着這生機勃勃的成就,母親總是一臉的欣慰和滿足,跟她慈愛地望着我時的表情一模一樣。在母親心目中,這些花草的地位與我這個寶貝女兒相比,也許低不了多少。
父親則對母親在這些花草上的忙碌,不以為言。仿佛覺得,這些東西除了要侵占他的生活空間之外,還不如幾壟韭菜、兩行蔥來的實惠。
我對那些正在招展着花姿俏影的花草,有時也會停下腳步瞥上幾眼,卻不太願意為它們付出。總困惑着要花上一年時間來打理的它們,才得到它們數日的花期,值當嗎?至於那些過了季節,已收落了美麗的植物,我更是熟視無睹。
這便常常引來母親的語重心長,可別小看了這些花草,它們是有感覺的。只要你用心,它們就會有回報,你只是沒有學會去體會它們。
我卻一旁笑母親,養花養得走火入魔。如有朋友來訪,總免不了對滿院的蔥翠和妍麗,欣賞和嘖贊一番。我一旁又偷笑他們,少見多怪。
我就這樣白白辜負了母親營造的這人與花草間,愛心相融的大好氛圍。我更沒料到,這充滿着母親花香味道的溫馨時光,竟然消失得那麼快。
我家滿院的生機和綻放,是隨着母親的一場大病而全軍覆沒的。
那是1988年春上,母親突然中風了,且非常嚴重。我和父親幾乎拋開了所有事情,全天候地在醫院裡守候了母親一個多月,可母親的病仍不見好轉,我們只好遵醫囑將母親搬回家來調養。
回到家後,這才發現母親的花卉盆栽幾乎全部枯萎了。滿院的生機和繁榮,已變成了滿院的凋零與衰落,讓人看得酸楚不已。
母親急着要我扶她坐在窗前,她抬頭向外看去,眼中充滿無限的不舍和無奈。動了動嘴,可又什麼都沒說。我明白她此時的心情,連忙跑出去,把所有的盆盆罐罐統統澆滿了一遍水。然而,活下來的只有一盆梅花,一盆耐冬花。以後的日子裡,我時常在母親的提示下,給這兩盆花澆水。
兩年以後,儘管我和父親尋遍了各種治療方法,但母親還是沒有挺過來。臨終前,她用含糊不清的語言,吃力地對我說:「別忘了……給花澆水!全當是……給我點水喝了!」我一旁含淚使勁的點着頭,讓母親放心。
母親走後,我把這兩盆花搬回了我的家。後來,它們又隨我搬到了文登的新家。對於養花,我自知是一個有心下蛋無心抱仔的主,但對於母親的這兩盆花,我知道不能怠慢它們的,因為它是母親的囑託,也是我的責任。
可一兩年以後,隨着我工作的早出晚歸,忘記給它們澆水的次數是越來越多了。有時,猛然看見那棵梅花已經都耷拉下葉子了,這才想起給它們澆點水。可憐的花兒啊,跟了我五六年的時間,除了給它們澆水之外,也只是換了一次盆。我不會像母親那樣為它們剪枝整形,也從來沒給它們施過肥,說實話我也的確不知道該怎樣施肥,施什麼樣的肥?澆花的水也是隨便洗菜洗米的水,而不是像母親那樣,澆得是養了一段時間的肥水。
令人稱奇的是,這兩盆小小的植物,儘管沒有享受到母親對它們那些滿是愛意的呵護,有幾次還差點乾死,可它們卻總是一如既往得枝繁葉茂。
特別是那盆梅花,每年春節期間,便開始花團錦簇了!粉紅色的小花,擠滿了沒有葉子的枝杈,熱烈而又火爆。只是無心的我,並沒有因此而去多關注它一下。
先生調侃我說:「這花能在你的手下開成這樣,我看應該叫它死不了!」
我則在一旁笑着附和着:「其實,這花也好養。」
現在想想,我是何等無心和混蠢啊?只有等到一切都失去了以後,才感受到追悔莫及得痛。
1998年,一位年長的親戚來我家串門。他蹲在兩盆花前就不捨得起來了,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我知道,他也是位資深的喜花愛花者,家裡養了不少花草,其中也不乏一些名貴品種。
他邊端詳着我的花,邊數落着我:「瞧,這兩盆花的下面,都有這麼好看的形狀。而上面,你就讓它隨便亂長。養花就得知道用心去修剪,不能懶!」
我一旁笑道:「下面的型,都是我媽當年剪的。搬回來我就會澆水,有時還會忘,哪會剪什麼型呀?」
親戚搖搖頭嘆息道:「可惜呀,這麼好的花,養在你們這些不會擺弄它的人手裡,真是糟蹋了!」
我明白親戚的意思。當時,也不知道是想替這兩盆花找一個更好的歸宿?還是因為自己本不太喜歡養花而不懂得珍惜?或是覺得整天要有澆水的麻煩?總之,我鬼使神差地讓親戚把母親留給我的兩盆花搬走了。
不長的時間,親戚就告訴我,說那株梅花無緣無故的死了。原因嗎,他始終沒找到。當時我心裡雖有不快,卻也沒把這事放在心裡多久就淡忘了。
幾年後,一個梅花盛開的季節,在一位朋友家的書房裡,我看到了一盆似曾熟識,且開得同樣熱烈而又火爆的梅花。只不過,這是盆白梅。我情不自禁地湊到那盆梅花前,端詳起來。說實話,我家梅花開的時候,我還從來沒這樣仔細的端詳過,現在再看它特別親切。
「我也曾有過一盆開成這樣的梅花!」
我自語道,好一個「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與不似都奇絕啊!」
朋友的先生是市里很有名的薩克斯手,這位儒雅之士,不僅通於琴棋書畫,還善於茶道和養花。他聽說我養過梅花,還在這盯着他的梅花看半天,便以為真的遇見了一位喜花好梅的知音了。一旁,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梅的習性和品質特點來了。
繼而,他又問我:「你家的梅養了多少年了?」
我想了想說:「我母親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就開始養的。大概近30年了吧!」
朋友老公又說:「梅花要是養的年份久了,都是有靈性的。據說,它甚至於能認人,特別是認養他的主人。倘若是離開原來的主人,就很難養活。」
此話一出,我的心陡然一沉!如果這話讓別人聽去,一定會以為是無稽之談。而我信,我全信!怪不得母親的那株梅搬到我家,儘管沒有享受到好的待遇,它卻能依然生機勃勃。而被親戚搬走後,各種條件都比它在我這裡好,還是無聲無息的死掉了。原來,這正是它的靈性使然。梅花它真得認人,認它的主人啊!
當年沐浴着母親深深的厚愛,它懂得感恩。以熱烈而火爆的綻放,來回報着母親。同時,它又是母親寶貝我的見證者。它們目睹過母親對我的百般疼愛、千般呵護,深深地感受到了那份母愛厚重的能量。母親走了,它們就愛屋及烏。不去計較我的有心無肝,也寬容了我對它不經意的傷害。把對母親愛的回報,全轉饋予我。竭儘自己的所有的能量,來釋放着它的愛意。
可嘆的是,它守候在我身邊有六年之久,年年都將濃濃深情用榮枝繁朵來抒寫。最終,都沒能喚起我對它的半點關注和領悟,也不曾讀懂它們的一片苦心。甚至,還把它們草率地送了人。
天哪!我都做了些什麼呀?我枉為萬物之靈的人類,靈性與悟性還不及一株小小的梅花!
梅啊,梅,我那母親的梅啊!你一定是失望極了,失望至極才傷心而死。天堂里的母親,我竟辜負了您的囑託,也枉您為我付出的厚愛!
無邊的愧疚,讓我如鯁在喉地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那天究竟是怎樣草草地告別了朋友夫妻回家的。
母親實際上是我的養母,但我卻從來不這樣覺得。因為她施與我的愛,遠勝過生身之人萬萬千千。我們母女之間,任誰都覺察不到那種非親生間的絲毫縫隙。
母親三年重病在床,我雖是盡了自己的最大孝道,但她老人家還是六旬初上就早早過世了。無邊思念和悲傷,讓我常常夢見母親。夢中的母親,總是健康時關照疼愛我的樣子。夢醒以後,我則再難入眠。現在家裡什麼都好了,我卻時常有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可我為什麼就沒有象母親的梅一樣,愛屋及烏呢?何況母親臨終時,還是那樣的叮囑。
以前,總以為自己還算為孝道之輩。現在看來,我那點所謂的孝道,膚淺之極!與母親對我的愛相比,與母親那株知道感恩的梅相比,我無地自容!一種擲石擊天而不及的悔痛,充斥着我的心肺。看來,這種痛楚將要跟隨我的一生了。
以後的日子,我不論走在哪,但凡是看到有盆栽缺水乾裂,腦子裡立刻會想起母親臨終的那句話:「別忘了,澆花!就全當是給我點水喝了!」
我不會去理會它是公家還是私人的,總是要提醒花主人或親自設法為它們澆上點水。不僅如此,我對那些愛花惜花的養花人,總愛多投去一些關注。我覺得他們都是和母親一樣,是懂得愛生活、愛生命的人,亦是值得我尊敬的博愛之人。
如今,我在陽台上也試着養起了盆盆罐罐的花卉。我想用心體會和揣摩母親愛花養花的心情,學着母親用愛心去滋養呵護它們,學會博愛這個世界一切生命。
可是,我唯獨沒有再養梅。原因有二,一是在我沒有把自己修煉成母親那樣博愛和細緻之前,不敢再去褻瀆那富有靈性的梅。二是即使天下再好的梅,終不是那棵象母親一樣愛着我的梅了![1]
作者簡介
蔄紅偉 女 癸卯閏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