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余森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渡》是中國當代作家余森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渡
中考之事,我在預料中慘敗,父親也深受傷害。他的盤算註定要落空了,整天掛在嘴邊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叫我哥倆給撕得粉碎。老大初二輟學,老二又是今天這副德性。從北京趕回來,好話說盡,命我重整旗鼓再出發,他居然沒有死心。我無力反抗,轉而在羅浮中學做了不具學籍的「寄讀生」。異樣的身份,像夢魘折磨着人。
報到那天,恰逢颱風剛過。車窗外、公路旁,大樹連根拔起、枝杈搖曳,奄奄一息的。天空的烏雲蠕動着,幾乎要貼上滾滾的甌江。水天一線間,漂浮着扁平的七都島。舉目眺望,島上的巨輪碼放在一排排農舍的空處。在那狂風驟雨里,驚濤拍岸,大壩決堤,海水倒灌,挾着這些傢伙輕鬆上岸,真是勢不可擋,看得人頭皮發麻、手腳冰涼。大巴西去,一路顛簸着……
辦好手續,前去踅摸宿舍。在平房的拐角,歪着一扇脫漆的木門。窅黑的屋裡,戳着橫七豎八的上下鋪,脫落的牆皮砸在鋪上,也糊在地上,狹小的過道淤了污泥,陷着來來回回的鞋印子,滿是水淹過後的慘狀。嘈雜的人聲,忙碌的身影,各自拾掇着鋪位。這是一間教室改成的混合宿舍,從初一到高三都聚齊了,大的留着鬍子,小的還沒長毛,看上去怪怪的。門口的下鋪、濕漉的床板,算是我的地盤。住下自己,憋回一口咸熱的淚水。
每天清早,趁着鈴聲響起之前,閃進教室,遁隱在座位里。物理老師兼着班主任。他身材清瘦,扮相邋遢,凌亂的頭髮老是有手指篦過的痕跡,總不會太整齊,眼神很像愛因斯坦,課講的也極好。同學專注聽講的模樣,令我汗顏。依稀記得,他管不規則的物體叫「榨菜頭」,其餘的,教了什麼,壓根兒就沒過我的腦子。可我偏偏就喜歡他的班會課,若能天天如此,那該多好啊。他的鼓動,煞是成功。又說:「人活一世,臨了不能像山上死了老鼠一樣,無人理睬的!」噴發的激情瞬間點燃,使我攥着的拳頭都捏出了汗。
可惜,豐滿的想象落進現實,莫說有多骨感。數理化,就跟約好了似的,蹦出千變萬化的公式,酷似天書,我是絲毫體會不到同學們所說的奇妙的。討論題目,他們眉飛色舞的樣子,都叫我懷疑自己的智力是否正常。煩悶之下,突發奇想,誓言征戰球場。只是,那個球啊,東跑西顛的,顛得太快了,怎麼也攆不上,末了唯有乖乖離場。糟糕的際遇,實在沒趣。
寂寞的靈魂,猶如荒野的孤燈,呼扇呼扇的,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我常常祈禱着趕緊下課,老師千萬別拖堂,好讓我找一處角落,埋葬絕望。那會兒,校外的小書攤,是我屢屢光顧的地方。有時下課,會夢遊一般地踩進去。偶然撿起的一本《撒哈拉的故事》,竟陪我度過了一段自在的時光。
說是自在,其實仍有障礙,只因沒有逃課的膽量,又不想做一個完全自棄的人。所以,她的書,多半是在課下,同學們都散盡了,才悄悄打開。有一天的「勞動技術課」,頗為枯燥,忍不住看了下去;幾位與我身份一致的同學在交頭接耳,讓老師厭煩,他板着臉厲聲呵斥:「你們幾個『寄讀生』,誰介紹來的,叫誰領走!」他是怎麼認得的,難不成我們腦門上貼了紙條?甩過來的話語,勝似扎人的刺蝟。這個白天,變得格外黑暗。
晚自習,我呆呆耗着。想學,卻找不到有用的法門,為此倍感焦慮。恍惚間,又拾起三毛的書來,漸漸地忘了自己在課堂。客居沙漠,她敢「懸壺濟世」,用黃豆搗成的漿給人治療癤子,也客串獸醫,叫荷西啼笑皆非。她「花了四十塊錢」進澡堂,僅僅是跑去看非洲女子如何洗澡。又一天,她對鄰居小姑娘說:「拉布,告訴你媽媽,如果她把你們家的大房子送給我做針線盒,這隻駱駝就放進我的冰箱裡。」再一天,房東違約漲價,三毛跟他吵架,「就算你天天禱告,你的神也不會照顧你,現在你給我滾出去」,氣得房東哭爹喊娘。這樣一個古怪精靈,簡直要我笑噴,可終究沒敢出聲。忽然,一隻大手攬在肩上,仰頭看見語文老師,如來佛祖似的臉龐,笑眯眯的,溫暖得我快要化了。
三毛的第一本書,就這樣偷偷讀完了。後來,一次買一本,一本接一本,跟着她一起四處遊蕩,跟着她一起歡笑哀嘆,跟着她一起挑燈夜戰,也釋放我對於未來生活的絲絲渴望和嚮往。
讀着讀着,思想的起伏也來了,這樣的情境,把自己完全交給她的作品,倒是可樂。然而,轉過身來,晦澀的課業逼人窒息,不懂還是不懂,數理化,附帶英語,逢考必掛,覺着給班級也拖了後腿,真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那種無助、那種傷感、那種悲涼,時時躍上心頭,纏得我很難受。回頭看三毛,小學讀完那麼多書,古今中外的,我連書名都沒聽過;人家逃學去墓地是為了看書,休學在家,更是卷不離手。我呢,看過幾本書?一次次拷問自己,難道就此沉淪下去嗎?換了三毛,會有何解?她說,「人,是可以改變的,只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時間」,「命運的悲劇,不如說是個性的悲劇」。論說個性,檢視自己,像是掉進「盤絲洞」,剪不斷、理還亂,悽苦得不得了。
知易行難,行易知難,對我是兩難。我沒有三毛的智慧,沒有三毛的閱歷,沒有三毛的見解。她即便休學,也還在自學,學得通透,又上陽明山選讀哲學系。過後,闖蕩西班牙,轉戰撒哈拉,穿梭歐洲大大小小的國,嘰里咕嚕用外語周旋,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在英國轉機,妙語連珠,跟移民局的官員大吵一番反而成了朋友。她跑遍中南美洲,隨心所欲地流浪,探究「瑪雅文化」,結識印第安人,「忽悠」盲人音樂家蹲守遊客密集的街巷,掙得個盤滿缽滿。她的世界,雖有過肝腸寸斷和天昏地暗,但更多的是萬水千山走遍的充實和陽光。借用三毛的話,該是:「人生這麼短,搶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願意慢吞吞地老死。」這對我乃是徹骨的震撼。此刻,仿佛又聽見她在耳旁講:「心之如何,有似萬丈迷津,遙更千里,其中並無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封閉的我,可以自渡,可以渡出這片海嗎?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三毛能行。於我,需要快快安頓自己的靈魂,學會平靜。惱火的是,我越想平靜,就越是輾轉反側。漆黑的夜,室友都已沉沉睡下,忽感自己臉上有毛茸茸的一團滑過,伸手去摸,「媽耶,耗子」,着實驚嚇不小。還有一天,迷迷糊糊醒來,習慣性將腳伸向鞋子,卻不見鞋的蹤影,再看,新買的褲子也消失了。生活本已拮据,又「橫遭劫難」,實屬不幸。經此二事,我搬出了那個洞穴似的混合宿舍。餘下兩年,移居校外。五個兄弟,兩間房,一間書房,一間睡房,我收穫了一份舒坦,從此也擁有一撥死黨。
這是好的開始。他們有夢想,一個比一個開朗,一個比一個樂觀,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奔向名字叫「大學」的地方。我雖然學習還跟不上,可至少在心理上找到了安全。如今想來,不過是自己想多了。其實,學校的老師、班上的同學哪個不友善!好比三毛對自己的評價:「我的性情最是孤僻,見到生人更是拘束,這一點外表也許看不出來,可是內心實在是那樣的。」事實上,我的確,的確太敏感了。因此笑話自己,別人獨獨剩下了單純的學習,我還在那裡思考思考再思考,一遍遍尋找「開竅」的秘鑰,就是「不開竅」。我惶恐着,因為什麼也沒改變,且又流失了時間。在褃節兒上,我的死黨幫了很多忙。同吃,同住,同學,同玩,走進與他們一樣的「現在」,擺脫自己曾經孤寂的「過往」。接下來,天空似乎也變得清爽和明朗。
很多時候,有些事情,熬,也許是一個法子。慢慢地熬,別人幹啥我也幹啥,儘可能幹得好一點。應了三毛的話,「知道學海無涯,我們發心做做笨人」。由此,裝模作樣的,一門課一門課地熬,一堂課一堂課地熬,沒有熬死自己,也終於熬走了化學和物理,編入文科班。那一霎,感覺身體飄飄然,又開始暢想,暢想着三毛讀書的境界來。「書到無窮處,坐看雲起時,好一輪紅太陽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彼岸便是此身。」說實在的,「彼岸」在哪裡,我還不清晰,但「此身」「腹中空」,可清楚的很。想着想着,靈魂再度出竅。第二任語文老師是堂哥余承寬,見我心不在焉的,就叫喚:「阿華,阿華,你起來說說!」我哪裡曉得他問什麼。「好吧,好吧,你坐下。」他的眼睛滿是憐惜,也因為他知道我的底細。另一回的英語課,渾渾噩噩做起白日夢來,直到鼻炎的同桌,轟出一個驚天的啊嚏,疑似炸雷,駭掉老師手裡的粉筆,我才如夢方醒。這般迷離,反倒阿Q似地自嘲,「偶爾犯病,或許是青春該有的顏色」。
三年,也糊塗,也清醒,半睡半醒;也努力,也作假,亦真亦假。總算熬過去了,儘管沒有熬出來。彼岸,還在苦海的那頭;自渡,仍在苦海的中途。簡言之,名落孫山——高考的成績單,我是提前拿到了。人,真的很奇怪。這會兒的我,沒心沒肺的,是如此坦然,也不像三毛那樣感傷,「內心對父母的感激和歉疚卻是更深更痛」,「父親夜深伏案的影像又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對錯與否,只能說我放下包袱,痛快地將時空挪到了人生的下一站,這也緣於三毛的點撥。「我們經歷了過去,卻不知道未來,因為不知,生命益發顯得神奇而美麗。」她說的對,也做到了,我能照葫蘆畫瓢嗎!
旋即「北漂」,讀了「自考法律本科」。一口氣念下來,順利至極,酣暢淋漓,虜獲一份從未有過的自信。接着,在外撲騰了幾年,心裡痒痒,又繼續回去課堂,搗鼓哲學,學得一知半解,也還樂在其中。誠如三毛所言:「只有在不斷的追求里——『一步也不離棄』的追求中,人,才能在付出了若干年的血汗後,看見那個可能進入的殿堂。」多少年了,三毛像老師,更像老朋友,老得連哪一年認識的都忘了,一直給予我向上的願力。
我想,人的性格迥異,或許很多人都會經歷某段時間的悲苦和徘徊。此刻,需要一盞燈,於黑暗處,照亮前行。內心至深處,我的這盞燈,是三毛,是她文學的力量,帶來心靈的雞湯。那個時候,往返課堂和校外宿舍的路上,必會手握一本三毛文集,裡面夾着紙條,是抄下來的精彩語句,我稱之為「三毛語錄」。現在想一想,仍覺好玩。
時隔多年,原本存放溫州老家的三毛文集遺失了。前陣子,整理書架,倏地掉落一張光盤,上面的文字讓我悵然:「三毛的最後一封信」,「斯人已逝」,「餘音裊裊」,「聆聽三毛二十年前最後的聲音」。何處得來這張碟,我已記不清。於是乎,重新購了一套《三毛全集》,北京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版本。一日,女同事進得門來,見着集子花花綠綠的封皮兒,玩笑說:「大老爺們,怎麼會看《我的寶貝》《親愛的三毛》《夢裡花落知多少》…女里女氣的?」我一時語塞,可在心裡,越是明鏡。
作者簡介
余森華,男,浙江永嘉人,哲學碩士,中國報告文學學會、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