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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大门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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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大门的女孩》中国当代作家马丽军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爬大门的女孩

春天的清晨,收到一封信。牛皮纸手工自制的信封,没有邮戳,三、四页稿纸的钢笔手写体,在e时代的当下,有些突兀,有些美好,也有些不可思议。难怪门卫大叔狐疑地看向我,一脸明媚。

信中,那个丫头说,夜太深,门卫都熄灯了,隔着栅栏,就着夜色,她细细打量了很久,杨柳长大了,法国梧桐还没出芽,雪松快伸到五楼的窗口了,深冬萎掉的花骨还挂在月季的干枝上,垂柳最调皮,都要曳地了。

她说,压力那叫一个大,每天晚上最早也要熬到十一、二点。这次,实在遏制不住回母校看看的念头,用了三天才断断续续把信写完,就一路从桥北跑来了,凌晨的街头真空啊!她说,她依旧是语文课代表,三年来一直都是,刚刚过去的那场考试,她的作文全班第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字也越来越挤越来越草。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从信纸的背后跳出来,一走,走过六年,长成窈窕清秀的大姑娘。我教了她六年,如今毕业也第三个年头了。她是我的学生,我的左膀右臂,也是胆敢与我旗帜鲜明斗智斗勇且斗得酣畅淋漓、相交甚笃的一个。

一年级,只上了一个月,她因伶牙俐齿从众人中脱颖而出,担任体育委员,指挥了一场队列比赛,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在肃杀的赛场上,身影被阳光拉得长长,稚拙有力,统号队伍,倾倒全场。二年级,她职兼副班长,上课走神画“连环画”,类于《窗边的小豆豆》,疑是黑柳彻子。

三年级,她竟然给我递辞呈,就写在冬天窗玻璃的雾气上,窗外白雪飘飘,窗上字字入目:“坚决辞去一切职务——组长、体育委员、副班长、黑板报插图员、晨读领诵,小雨宣。”她公然向我开战,六十多号弟子众目睽睽看我如何接招。夹杂着棋逢对手的运筹帷幄和险失尊严的措手不及,刷,刷,刷,我提笔修书,其实就是个小纸条:“如果,你一次次的动静是刀剑,那么,我一次次的包容就是糖果。如果,你一定要刀剑相见,那么,我离开,你退出。”末尾,给她画了一个哭泣的小人儿。后来,她派亲信回传了个纸条:“我请求收回刀剑,接受糖果。”从此,我就叫她“芳子”,因为她有川岛芳子的智勇、多才、美貌、早慧,这些特工人员的潜质,个人以为,安全局没有将她挖走,那是国家的损失。当然了,多多少少也有些爱也悠悠、恨也悠悠的意味。

四年级,她带头搞了一次“运动”。站在讲台上的她如新华社记者般咄咄逼人:“您曾说过,只要完全掌握,可以不写作业?”我点头。她继续:“您可以对着全班同学重复一次吗?”我照做。于是,以她为首的二十多名一字未写的男生女生同仇敌忾列队上阵。我专拣教科书的犄角旮旯,那帮人马被拷问至溃不成军,唯有她仍能见招拆招。终于到了“邃密群科济世穷”这句,她拿捏不准给“邃”字写成别字卡了壳,我一面锱铢必较,将她拿下,一面嘉奖她虽败犹荣,特批“从此不必拘泥于作业”,收服了这小妮子。那些落败的起哄者自此再不敢向高手跟风。

五年级,她是校园广播站主持,被市电视台选为特邀主持人,每周两次专车接送录制节目。她在全区综合实践活动讲座上现场即兴演说,引台下数位校长上前握手意欲“挖墙角”。那一年,《甄环传》热播,我们不约而同地惊呼,她长得如此酷似孙俪,不,比孙俪更灵,更俏,更激情四射。

六年级她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她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才貌双全,那男生却平平,匪夷所思的是,对于她的追慕,那男生丝毫不为所动。她用尖利的刀锋在光洁的手腕刻上了那男生名字缩写,血迹斑斑,触目惊心,我恨不得给她一万个嘴巴子……好一番痛苦纠结,这一段单恋才无始而终。毕业典礼,她代表毕业生讲话,没有彩排,绝对现场直播,情真意切,全校师生闻之飙泪,传为经典。

这个张力十足、小兽一样的女孩,这个古灵精怪、锋芒毕露的女孩,我对她聚散两依依。她走后,学校沿用了她录制的上下课提示音,很多次,听着她的声音,我忍不住怅然若失。办公室同事就戏谑:“哟,又想你的芳子啦!”

门卫大叔调出了监控录像,嗔道:“看看你教的好弟子!”——夜色掩映下,她伫立大门外,隔栏相望,良久,身手敏捷地爬上栅栏,跨过大门,跃下,将大信封置于门房窗台,摆好,原路离开,消失不见。夜这么深,她在无人的街头一路奔跑,继而攀门入院,只是图谋送一封信。

她上初中后,有一回考完试还有空闲,约了过去的同学,一起来看我。女生们围住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她却吧哒吧哒掉眼泪,总共十分钟的课间,光顾泪涟涟,俩手轮番抹眼泪,一句连贯的话都没说全。实在看不过,我就把她们一古脑轰走了,对着背影还吼了一嗓子:“我好好的,看我做什么!时间这么紧,用在该用的地方——”

她果真没再来。

关于她的消息却一直都没断过。

路遇她的校友,也是我的学生,说她现在可是不得了了,帮人写情书,先是门口小卖店请吃作为报酬,后来名气实在太大,不断有不同班、不同级的慕名找上门来,供不应求,现在润笔费改成一份五十块了,还是那么畅销。

我的另一学生,是她隔壁班的男生,偶遇时向我汇报,她除了学语文,别的科目一概不理,全校排名二百多了,上课玩手机、吃零食、和老师顶牛,什么都干,有一回撞见她从头到脚给浇成了落汤鸡,湿淋淋地从课堂冲了出来。最后这男生补充一句:“她在我们学校很出名的。”

一个同事也跟我提起,在九中的巷子见到我的“芳子”了,早已忘记本名,诨号却记忆犹新。和一群男生在一起,在小吃摊上吃喝戏谑,很招眼,剪了短发,还是挡不住的靓丽。同事叹息:只怕是不学好呢。

我始终不信,曾经那样才情四溢的一个女孩,那样热血奔涌、爱恨于形的女孩,何至于成如此模样。她的桀骜不驯一定在刚开始就被封杀了的。其实,只要给一次她做主场的活动,她就能崭露头角啊,只要吹尽狂沙、攻心为上,这小妮子就能收至麾下的。可是,在一切以总分来决战雌雄的赛场上,有谁愿意等一匹小兽卸去全身的利刺,再去百舸争流呢?

这头小兽,她一定是受伤了,或许还伤了人,她游荡于午夜无人的街头,她爬大门翻墙越院,只为送出一封信,在信里,只有甜美,只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相信,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人,生来就要弄出点动静,心理学上称为胆汁质,但有情有义的胆汁质,一定不会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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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丽君,女,山西长治人,九三学社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