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撇捺 中庄人的休闲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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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中庄人的休闲生活
我从小受的是唯物主义化的教育,至今仍能牢记,“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对存在有反作用力”。
伟人说过,“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极度贫穷了,思想会变,会从俯首帖耳、忍辱负重变得不安稳以致造反。但这种精神上的反应,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弹,并未“飞跃”与“攀升”,精神未登上更高的层级。造反的农民与未造反的农民,同在一个精神台地上。
中庄人穷,穷得半温半饱。贫穷磨蚀了人的自尊心、自信心,磨蚀了人的想象力、模仿力与创造力。贫穷让人陷入宿命论,以为自己的状况,不是社会造成的,而是祖上与自己上辈子没积德,或者说自己祖坟的风水不好,因而使然。贫穷使人安于现状、安于命运的安排。贫穷使人消极、冷漠、麻木。所以,贫穷并不一定能使人“要干,要革命”。中庄人的精神世界是苍白的、贫瘠的、寂寥的。人们没有合理的追求、远大的志向、积极的思考。得过且过吧。这刚好符合四人帮等人的要求与国家某一时期的安排。
在一片冷寂之中,也有零星的火苗与涌动的热潮。村民于“顺天承运”中也免不了走走神,跑跑偏。在一片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的喧嚣中,找找自己的宁静与快乐。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贫困的物质生活、单调的人际交往中,中庄人尤其中庄的男人,苦中作乐,忙中偷闲,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或曰精神宣泄。
抽旱烟算是物质享受还是精神享受?或曰兼而有之吧。但我以为偏重精神。有专家研究,人类的早期,经历过几十万年洞穴的升火取暖、烧烤炊煮,到后来的刀耕火种。对于烟雾,已很适应。因此,抽烟有害健康的说法,可信,可不信。而且还有人说,抽烟与喝酒、做爱一样,能增加人的多巴胺,能使人获得幸福感与快慰感,能使人长寿。中庄的男人对抽烟有害还是有益的问题没有什么研究吧,他们也不屑去研究。他们抽烟,缘于父辈的榜样,缘于男人本能的对烟雾刺激的依赖,缘于驱除困乏、排遣寂寞的需求。旱烟叶比黄烟叶等烟叶肉厚,味道比香烟叶要“冲”得多。但旱烟的好处是抽了不生痰,而且好种,容易得到,可视为零成本。
旱烟很皮实,撒几颗籽在自家院子里,或田间地头,就能发芽生长。其产量还比较高。
抽旱烟时,一般用废旧报纸或旧书纸撕成条,倒上旱烟末,卷成个喇叭筒,用唾液粘合,即成。讲究的人用铜烟锅、玉石烟嘴。更讲究的人则用铜质水烟锅,如抽水烟般抽旱烟。
农人家里的旱烟一般装在一个小簸箕里,或铁罐或纸盒里。里面再放一些撕好的纸条。有人来串门闲聊,端出来待客。平时农人将旱烟装在一个白布或黑布缝制的小口袋里,袋口穿根小细绳,一拽即开,一拉即合。懒一些的人,小口袋也不拿,抓一把烟叶装在口袋里即可。早些年时,人们要拿火镰、火棉引火。将火棉放在火石(石英石)上,用铁质火镰敲打,使火棉着火燃烧,将烟点燃。我到中庄时,时代已大有进步,大家开始用两分钱一盒的“安全火柴”。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农民虽然穷,但相互让烟敬烟方面,豪气丝毫不输城里人。人们见了面,争先拿出自己的烟叶口袋,让对方卷“土炮”抽。
旱烟的劲道特别大,不会抽的人受不了。旱烟抽“醉”了,比酒喝醉了难受得多。恶心,想吐,但又吐不出。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大概有似于晕船的感觉吧。
一代一代的农民,尤其下苦力的农民,离不开旱烟。他们的一生,是烟气升腾、烟雾缭绕的一生。也是辛辣呛肺的一生、苦煎苦熬的一生。
文革后期,也有农民开始抽几分钱、一两角钱的纸烟(香烟)。比如有一个牌子的烟叫“经济”烟,白纸盒包装,五分钱一包。即便香烟不很贵,但对于基本没有货币收入的农民,还是有些奢侈。香烟多是年轻人在抽,而且大多是偶尔为之。
除了抽烟,条件好的人,特别是老人,还会喝“罐罐茶”。之所以叫“罐罐茶”,是因为熬煮茶叶的器皿是陶罐或搪瓷茶缸,俗称“罐罐”。煮罐罐茶的茶叶用茯砖茶,是茶树的粗枝老叶经过发酵后压制而成的茶,属粗茶。此茶虽便宜,但有去腻、消食、解乏等功效。西北西南的一些民族,比如藏族、蒙古族等,须臾离不开。很多汉族人,尤其汉族的农人、老人,也都喝茯砖茶成瘾。
罐罐茶要像熬中药一样熬煮。茶瘾大的,要熬得茶水能抽丝,熬得罐罐里只剩几口茶。据说这样的茶喝了能解渴,能解闷,能让人身心舒泰。有一种说法,农人出去耕地、劳作,如果早上喝了罐罐茶,大半天甚至一天都不会感到渴。可惜中庄的人与中国大多数农民一样,太穷,买不起茶叶。因此之故,喝罐罐茶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只有儿女或亲戚在外地工作,能支援几个“活钱”的人家,才喝得起罐罐茶。而且,烟不分家,茶可是要分的,轻易不招待人。所以,在缺钱时节,什么分家,什么不分家,不是感情说了算的,钱说了算。
中庄人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样,下象棋。庄子上有一郭姓老人,我同学的爷爷。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棋下得极好。据说得过皋兰县农民运动会的冠军。其他的人,似乎棋力一般。我下象棋,是同学陈广庆教会的。他家是富农,有文化的人较多,他有一个叔叔在兰州工作。他的棋艺,是家族传承的。在中庄,象棋的普及率相对较低。
中庄人玩一种普及率极高的东西(不知该称之为运动还是游戏),叫“下方”。在地上画五根或七根相交的线,形似围棋盘,双方各执一种东西:土块与石子;石子与木棍。下“方”也是一人一步地走。如果成了“方”,就可以拿掉对方的一子。如果走成来回移动皆能成方的阵势,每走一步都可提掉对方一子,那基本上就已胜定。还有一种情况,虽成不了“方”不能吃掉对方的子,但通过行子运子,将对方逼得无路可走。逼死,也便胜出。
村上“方”下得最好的一个人,姓蔡,我同学的父亲。此人同样不识一字,但是耕田的好把式。他相貌极土,黝黑粗糙,显老,不修边幅。他是那种特殊时代的典型农民,类似罗中立笔下的“父亲”。与他下方的人,基本赢不了他。
我下方似乎有些悟性,在同龄人中常常能赢。有一次与一位比较强势的郭姓同学下方,赢了他好几把,结果此君不依不饶,我不输他不让我走。强逼之下,我输了“方”,才得以脱身。由此可见,下“方”能迷人,也能勾起人的赌博情绪与好胜精神。 中庄人最常见的休闲与精神交流,是聊天,我们叫“喧官”。这个“官”字很神。因为聊天一般脱不了社会、时政、官场等内容,所以聊天就叫做“喧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龄相仿三观相近的人,常常聚在一起聊。内容呢?马路消息、家长里短、男女秘史、天下大事、村民轶事。可以说逮住什么聊什么。女人们聊得多的,是丈夫孩子,是柴米油盐,是婆媳关系,是邻里纠纷。小孩子们聊天,则是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添了什么玩具,学校搞了什么活动等等。
农村有一种现象,即老人们靠在墙根处,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或闭目养神。这一现象,中庄人同样有形象的说法,叫“晒暖暖”。有人曾嘲笑这是懒汉行为与现象。实际上,劳苦了一辈子的农人,进入晚年,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补偿,一种与世界的告别仪式。
用如今的观点看,那时的聊天大部分是“正能量”的,但也有“负能量”。比如我就听村上一王姓贫下中农、生产队长的弟弟对人发牢骚说,现在的世道咋回事,好像还不如旧社会。说过去没饭吃还可以出去讨饭,现在连讨饭的自由和权利也没有了。出去要饭要生产队同意,要到公社开证明。否则在泱泱大国的任何一处都可能被拦阻,被遣返。我听了,后脖子发凉,感觉这是反革命言论。我闹不明白的是,这个家族曾被抓丁卖丁三四个的苦大仇深的贫农,为什么还会说出觉悟如此低下的话呢。后来才感悟到,农民并非没有见识,并非没有思想,对世道,对社会,他们是有观察有比较有思考的,他们有他们的道德伦理、政治思想与社会选择。只是那时政治形势严峻,没有多少人敢说出来而已。而一旦说了,有可能惊世骇俗。比如两千多年前那个姓陈的农民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农民,永远不要被忽视、轻视以致蔑视。搞不好经济,解决不好三农问题,社会不可能稳定。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吃饱了饭,日子越来越好。如今的农村,物质、[[]]文化条件极大改善,农民的休闲生活渐次与城市追平,其精神世界也得到极大的丰富与提升。[1]
作者简介
牛撇捺,一九五七年出生,甘肃皋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