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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上(歐陽杏蓬)

田野上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田野上》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田野上

關于田野,我腦子裡有一幅風景畫。

五月末六月初的寧遠,山清水潤,大地蓬勃,種稻子的田裡,頭季稻禾苗已經分櫱長高,密密麻麻,整整齊齊,一片綠色,從幾里外的大岩口,順着龍溪,一直向南延伸到幾里外的舂水畔。河東這一片是我們的平田院子的,河西那一片連到了淼淼青山腳下,幾里長的綠色田野,是鄭家院子的。田埂路在稻子裡,如若隱若現的溝壑。平展展的田野上,龍溪一刻不停的唱着歌謠。幾條筆直的水溝上,沒有戴斗笠的看田人。水從溝里流出,嘩嘩泄進河裡。聽着嘩嘩聲,聞着稻禾的清香,清涼的風從西山頂上下來,拂過田野,稻田彈出波浪,此起彼伏,像囚了一個大湖。這個月份的陽光開始起勁,日漸暴烈。也因了這陽光,目光可以越過廣袤田野,看到河西那邊數里外立在田野上的村子,和村口一顆蒲扇般的大樹,是榕樹,是橙子樹,我一直在猜。

鴨子順水而下。

太陽偏西,春哥挎着一個行軍包,從村裡的石板路上走出來,雞狗不驚。

身後幾塊石板外,春哥的爺爺,南笙大伯,兩手拽着一個手提箱,半邊身體被手提箱牽扯,一步一趄,好像牽着一條倔牛。爺倆影子一前一後貼在綠葉上,筆直僵硬,無關青禾起伏。春哥在潮水岩上中學,鬧過一個笑話,說全家五個人就他一個人讀書,最他辛苦。南笙大伯六十多了,高,背有點駝,光着背,蠟黃皮膚上,有星星點點的黑斑。平頭,大鼻子,胳膊像兩條老絲瓜。兒子在外地工作,兒媳婦在家裡務農。他想承擔多一點,還在班組領養了一條牛。牛跟他久了,染了他的習氣,跟他一樣,不喜歡湊熱鬧。放牛的時候,南笙大伯頭上戴着草帽,一手牽着牛鼻索,在前面看着水溝上的稻田,他是經過滄海桑田山河變色的人,面對田野,一臉平靜。牛在後面埋頭吃草。一人一牛,連在一起,如湖上輕搖的小船。這種悠閒,只有寧遠北這片無邊的青禾田裡才能有。

春哥是我們村里唯一一個能去潮水岩中學讀書的人。

潮水岩中學是寧遠北路最好的中學。我父親說,潮水岩中學是一塊農民子弟專用的跳板。若我不想一輩子放鴨子,幾年後就去上潮水岩中學。

潮水岩中學,寧遠北路鄉村裡的一個聖堂。

看到他們爺孫倆,我怕擋路,會自動往下遊走幾步,讓出路來,然後目送他們。

南笙大伯拽着的手提箱是木頭的,舊,樣子像課桌,灰黃色皮上,有一塊黑色的油膩子,被汗染了,被肉磨了,油光發亮。手提箱可能是南笙大伯結婚時候打的,也可能是春哥母親嫁過來帶的嫁妝。裡面有春哥換洗的衣服,有春哥的書,以及一個星期的鹹菜,可能還有幾個紅薯。有點分量。走在田埂上,南笙大伯用了幾種方式,拽,扛,背和抱,過了架在水溝上的棺材板,側身上了土坡,坡上是大院子的田了。在南笙大伯的意識里,這已經出了東干腳的地界,送到這裡,盡心了。

坡上,有大院子的一塊二季稻秧田。

水田被手工捏過,分成棚田大小,一塊一塊,播了種穀,在出苗。泥上,點點的綠還很稀疏和羞澀。這個時候,要防鳥雀啄食和踩踏,播種人在小田埂邊扎了稻草人。稻草人戴着斗笠,穿着撿來的破衣服,黑的,像個流浪鬼。兩袖撐開,風吹嘩嘩響。樣子像老鷹抓小雞遊戲裡,張開翅膀保護小雞的母雞。鳥雀試探幾回,發現沒有危險,三五成群來了,在田埂上蹦蹦跳跳,耀武揚威。大院子的人派了一個看田人過來,是個小伙子,比春哥壯實,學生模樣,自帶小板凳和長竹棍。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埋頭看書,一邊無節奏的揮動一頭綁着一片薄膜紙的長竹棍。這個姿勢,他能保持一個上午。很多時候,我都以看到他舉着的長竹棍,長竹棍上綁着的薄膜紙被風拉得直直的。對他埋頭看書,一個上午不動一下,甚是佩服。

南笙大伯在坡上放下手提箱,習慣性地把纏在腰上的汗帕解下來,抹一把臉,然後搭在肩上,回頭下坡,佝着腰,在田裡晃晃悠悠往回走。從遍地陽光,走回陰涼的村子,一路不會回頭。整個夏季,每一個禮拜天午後,大人午睡,村子安靜,能聽到一里外缽子壩上的水流聲。南笙大伯光着上身,幫春哥提着手提箱,從棕葉樹後面走出來,踏上村門口的石板路,過小石橋,走河坡路,送春哥一程。而這一程,終點就在坡上,我們院子和大院子交界的地方。到了坡上,南笙大伯在坡上放下箱子,立在那裡,回頭等春哥趕上。春哥過來,南笙大伯交過手提箱,照例會和春哥交代一句,交代一句什麼,我從沒聽到過。送了一年,南笙大伯把送春哥上學當成了功課和習慣。每個禮拜天下午,都像往昔一樣,送春哥上學。只是南笙大伯老了一歲,不再提溜着手提箱等春哥,把箱子放地上,一手扶着,一邊看春哥走過來。春哥過來拎起地上的箱子,也不回頭,歪歪扭扭的朝着秧田走幾步,便把手提箱甩上肩,扛炸藥包似的,側着頭,往前走。南笙大伯轉過頭,不看了,甩着空手,不緊不慢回村。土坡前面是莊稼地的入口,路邊一蓬荊棘,荊棘里長着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樹,高高的樹幹,頂着稀疏的葉子。過了樹,春哥就消失了。春哥把着肩上的手提箱,側着腦袋,大步流星朝前走。他的心裡,只裝着學校。我想,讀書是快樂的,春哥怎麼會說辛苦呢。

那個夏季,我在龍溪河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放鴨子,為父母分憂。每個禮拜天,都能看到南笙大伯、春哥爺孫倆,一前一後,從村子裡石板路上走出來,過橋,沿着河坡,走進田埂,上坡,在坡上告別。在無邊的田野上,那個土坡像個露出水面的小島。那個手提箱,像生活這張大網的一顆鉛墜,墜着南笙大伯,也墜着春哥。他們爺孫倆每次都在這裡道別,一個踩着陽光回來,一個踩着陽光離開,一心趕路,沒有看周圍一眼,也沒有回頭去看彼此離開的背影。

看到南笙大伯,我會想我的爺爺。

心裡有個人可以想的時候,就不會感到孤單。

就這樣,周而復始,我都快打起了我母親陪嫁的板箱的主意了。那隻板箱漆紅漆,上面描着喜鵲登枝。我以後去潮水岩中學,就背那隻板箱去。可惜我爺爺早逝。他是愛我的,他最後的一塊糖,留給了我。我想我的爺爺,他在世,也會像南笙大伯送他孫子一樣,送我。幾個日頭之後,稻子黃了,大地壯觀,嶺被黃燦燦的稻田圍着,都呆了,兀自生煙。雙搶在望,村子裡的人都蠢蠢欲動。南笙大伯出來了,在烈日裡,一個人,披着薄衫,背着手,走過了河上的石橋。沿着河坡走下來,走進稻浪滾滾的田野,像要被水淹沒了,只露着一顆頭在遊走。過了架着棺材板的小溝,上了坡,立定,在金黃的田野里,像一根纜樁。站了好一會,春哥扛着箱子,從苦楝樹下沖啊沖啊小跑出來。或許,他看到坡上的爺爺了。衝到爺爺身邊,春哥把肩上的手提箱摔了下來,把箱子的扣袢甩開了。南笙大伯沒有發火,俯在地上,像用田埂把田野捆起來那麼費勁,試圖用自己的汗帕捆一層,先弄回家。汗帕短了一大截,南笙大伯只得把手提箱抱在胸前,一顛一顛的在田埂路上往回走。春哥甩着兩手,在田埂路上一個人先跑起來,像一條小魚。

南笙大伯慢吞吞走過我面前,我在柳蔭里,發現南笙大伯平靜的臉上,汗水一道一道,掛在下巴上,一顆一顆往下掉。那隻箱子蓋子沒合攏,露出書本來,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我有些心疼他。

我想起了我的爺爺。

南笙大伯拿着手提箱送了春哥三年,最後把春哥送出了千里之外的上海讀大學。

我覺得春哥是幸福的。

春哥或許覺得我是幸福的。

無論如何,南笙大伯都是幸福的,即使那隻手提箱被春哥無心摔掉了箱蓋,在田野上走走停停,用力維持手提箱不散架,南笙大伯臉上,也沒有一絲怒色,平靜得像一粒稻穀。

現在,想起來,暖暖的,不僅僅是夏天裡田野上金黃的陽光,還有人世里最美好的風景,不可複製。

2023.2.14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