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下寻乡愁(黄良海)
作品欣赏
白果树下寻乡愁
近乡情怯。我主动拒绝年轻司机的好意,下车,拖着拉杆皮箱,上坡,拐弯,一步一步靠近梦里老家。寒风中,光秃秃的白果树笨拙地晃了晃,撞进我的眼里。
三爷说,古树有灵验。解放那年,多年前被雷电击中,树兜可以摆下小方桌的白果树,悄然间死而复生。暮春新绿簇簇,盛夏华冠如盖。
一棵古树,将根扎进土层,喝了家家屋檐水,汲取了撒欢的鸡鸭鹅猪牛狗的排泄物,枝枝叉叉,茁壮遒劲。村落因白果树而厚重古朴,白果树就是村落的灵魂。
喧闹的春节还残留在菜肴的香气里,南下深圳、广州的车辆已经停在白果树下,按响了催促的喇叭。男男女女迈开急急而归又匆匆而去的脚步,挤进窄窄的车厢。家乡风味小吃,土特产品和浓缩了大小老少们衣食住行的希望将背包塞得胀鼓鼓。当踮起的目光再也搜索不到远去的汽车影子,爷爷奶奶牵着孙子外甥肥嘟嘟的小手行走在上学散学的乡道。在车水马龙的城市的出租屋里,喝了小酒的游子,翻看手机相册,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同样旅居在出租屋里的外乡人:你们看,我的家乡有棵比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更老的白果树,上了县志,挂了保护牌。酒红的脸上,意气风发,无比骄傲。
我真的借来县志阅读,县志目录前的黑白照片里有一株硕大笔直的银杏树,树下有用土砖围成的菜园。掩卷而思,我眼前浮现母亲伯母婶婶嫂嫂姑姑戴着草帽穿着浅蓝色的廉价衣服,挖土、挑肥、种菜的身影。方方菜园,芹葱蒜韭,葱茏青翠;茄子苦瓜豆角黄瓜,挂挂串串;辣椒空心菜西红柿西兰花,色彩斑斓;土豆花生萝卜芋子,浑圆壮实……节假日,乡亲开车或搭车回到沉寂的家乡,品尝时令蔬果,甘甜苦辣,丝丝味道中还掺入了那永远也挥之不去的母亲期盼的叮咛。
菜园季季更新,白果树一年四季轮回着风格各异的图景。
四月,江南不再料峭。杜鹃花早已染红了层层叠叠的青山,布谷鸟也唱醒了农人整个冬天休憩的梦想。白果树才懒洋洋地睁开双眼,眼睛就是那点点新绿,偷看着农家小院角落毛绒绒的枇杷。多情的江南雨,淅淅沥沥,新绿转眼间长成碧绿秀气的鸭掌叶,互生,扇形,蓬蓬勃勃。那枯死的树梢却不搭理春光的明媚,依旧保持向上的姿态。
仲夏,白果树毫不吝啬自己的浓阴,雍容富态。搬来竹椅子,仰面躺下,阳光不刺眼。“上有黄鹂深树鸣”,悠长婉转,嘤嘤成韵。傍晚,村头水田的青蛙不甘示弱,鼓足劲鸣叫,声音抑扬顿挫。水稻熟了,一掌平的稻穗,沉甸甸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而树下油蛉,蟋蟀,蝼蛄应和,和声齐奏,此起彼伏。古朴的小村落,随性,欢惬,诗意。
冬天是单调的。白果树瘦骨嶙峋,光秃秃,树丫上鸟窝空空,没有任何遮掩,鸟儿逃得干干净净。叶子脱离母体,成了家家户户的引火柴。灶膛火红通通,热锅煎炒各种各样的年货,泥巴做成的烟囱,吐出袅袅炊烟。“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现在炊烟渐行渐远,很多情况下,需要去诗词歌赋中寻找,取而代之的是液化气,热水器。
最醉人的自然就是秋。乡下的天空明净瓦蓝,满树挂上黄灯笼,亮透了母亲的笑容。她拿来晒衣的长竹篙,狠劲地扑打,玛瑙般的果实簌簌落下,铺天盖地,路上、菜园里厚厚一层。我忙不迭地扫进簸箕,倒入箩筐。父亲一根硬木扁担,挑起满满两箩筐,踩着石阶子路,将金黄色的丰收担回家。又经过沤烂,去腐,暴晒,白果椭圆干硬。白果食用药用均可,炖肉,糯韧滑爽。赶集,母亲去老街卖白果,我屁颠屁颠地跟上。她从换来的一叠毛票中抽出张五角纸票,慈爱地说:去买谷芽糖恰(吃)。张爷爷的谷芽糖团在圆木桶里,一圈一圈,纤细乳白。张爷爷牵起谷芽糖,撑开手掌比了比:细伢子,多恰点。我嘿嘿笑,也学着张爷爷将谷芽糖抻长,揉团,又抻长。玩够了,才舍得塞进嘴里。谷芽糖入口即化,香,甜。苦日子里,有那么一点乐趣,就能甜到心里。
每到天寒,母亲就咳嗽不止,剧烈的反复的轰响,冲击着她的胸腔,迫使她整天佝偻身子。我舀来白果熬的汤,端给母亲,母亲喝下,咳嗽缓了缓。现在三爷、张爷都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不禁担心:哪天孱弱的母亲也被风吹走了,我回家乡还有那么频繁吗?那棵古树大约也会成我聊天的谈资了。
古树下,鱼鳞瓦盖的土坯屋也逐渐成了记忆。屋顶尖尖的水泥钢筋房,竟然有些欧美的印迹。唯有深秋时节,白果树片片黄金甲,宛如春光般灿烂和辉煌。落叶飘飘,幻觉中是彩蝶蹁跹。十里八乡的人,前来赏秋,拍照晒朋友圈。照片有艺术的水准,我久久沉醉在唯美的图画中。一抹抹靓丽的金黄,是照片的主角,我却联想着白果树身上一坨一坨的疙瘩。一百年的风刀霜剑锻造出那苍劲硬朗的疤痕,它饱受了多少岁月的洗礼,它目睹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白果树是乡愁的符号,它不舍这块厚重丰腴的土地,它又让多少游子魂牵梦绕愁肠百转的灵魂得以暂时的栖息。同一祖宗的乡亲,不再厮守这窄窄的空间,迁居到能让自己更满意的他乡或是不得不背井离乡。村落衰微,甚至新做的平房也只是门上挂了一把锁。浪迹异乡的乡亲,正在时代的浪潮中拼搏、奋进、开拓,他们有了新的生存方式,但灵魂深处一定藏有一块疙瘩——乡愁是那棵遒劲挺拔的白果树。
家乡小河,日夜奔向远方,流向大海。时代召唤变革,乡亲勇闯天涯,此心安处即吾乡。久远以后,乡愁也不是一成不变,将会有更崭新更美好的记忆情愫。[1]
作者简介
黄良海,中学教师,江西省吉安市作协会员,中华文学协会会员,《中华文学》签约作家。先后在数家报刊发表作品,并有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