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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之死亡(洛夫诗歌)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事实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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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之死亡》是当代著名诗人洛夫写的一首组诗。

诗文

石室之死亡(完整版)

作者:洛夫


祇偶然昂首向邻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体去背叛死

任一条黑色支流咆哮横过他的脉管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中成长

一切静止,唯眸子在眼睑后面移动

移向许多人都怕谈及的方向

而我确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

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


凡是敲门的,铜环仍应以昔日的煊耀

弟兄们俱将来到,俱将共饮我满额的急噪

他们的饥渴犹如室内一盆素花

当我微微启开双眼,便有金属声

叮当自壁间,坠落在客人们的餐盘上

其后就是一个下午的激辩,诸般不洁的显示

语言只是一堆未曾洗涤的衣裳

遂被伤害,他们如一群寻不到恒久居处的兽

设使树的侧影被阳光劈开

其高度便予我以面临日暮时的冷肃


宛如树根之不依靠谁的旨意

而奋力托起满山的深沉

宛如野生草莓不讲究优生的婚媾

让子女们走遍了沼泽

我乃在奴仆的呵责下完成了许多早晨


在岩石上种植葡萄的人啦,太阳俯首向你

当我的臂伸向内层,紧握跃动的根须

我就如此乐意在你的血中溺死

为你果实的表皮,为你茎干的服饰

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号码


喜悦,总像某一个人的名字

重量隐伏其间,在不可触之的边缘

谷物们在私婚的胚胎中制造危机

他们说,我那以舌头砥尝的姿态

便足以使亚马逊河所有的红鱼如痴如魅  

于是每种变化都可预测

都可找出一个名字被戏弄后的指痕

都有一些习俗如步声隐去

倘若你只想笑而笑得并不单纯

我便把所有的歌曲杀死,连喜悦在内


火柴以爆燃之姿拥抱整个世界

焚城之前,一个暴徒在欢呼中诞生

雪季已至,向日葵扭转脖子寻太阳的回声

我再度看到,长廊的阴暗从门缝闪进

去追杀那盆炉火


光在中央,蝙蝠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

我们确为那间百白空下的房子伤透了心

某些衣裳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

那么多咳嗽,那么多枯干的手掌

握不住一点暖意


 六

如果骇怕我的清醒

请把窗子开向那些或将死去的城市

不必再在我的短髭里去翻拨那句话

它已亡故

你的眼睛即是葬地


有人试图在我额上吸取初霁的晴光

且又把我当作冰崖猛力敲碎

壁炉旁,我看著自己化为一瓢冷水

一面微笑

一面流进你的脊骨,你的血液……


凡容器都一备妥,只等你一声轻嘘

果汁便从我的双目中滔滔而下

种过几个春天?又收获几个秋日?

穿过祭神的面具,有人从醉了的灰烬中跃起

跳进墨西哥人的鼓声


早年有过期许,当我是你农场的一棵橘

俯身就我,以拱型门一般的和善

栽培我以坚实的力,阳光与禽啄的喧闹

如果我有仙人掌的固执,而且死去

旅人遂将我的衣角割下,去掩盖另一粒种子

他的声音如雪,冷得没有一点含义

面色如秋扇,折进去整个夏日的风暴

某些事物猥亵得可爱,颜色即是如此

只要涂抹在某一个暗示上

他便拿去挥霍,他从黑胡同中回来 


有时也有音响,四只眼球纠缠而且磨擦

黏腻的流质,流自一朵罂粟猛然的开放

裸妇们也在谈论战争,甚至要发现

肢体究竟在哪个厢房中叫喊

口渴如泥,他是一截刚栽的断柯

 

从夹竹桃与凤尾草病了的下午走出

从盲者的眼眶中走出

如此不安,那个不喜欢虹的汉子

将自己的宁静弄得如此潮湿

步度如此急促


由墓前匆匆走过,未死者的神采走过

月光藏在衣嗅里,他抓一把花香使劲搓著

连同新土一并塞入那空了的酒瓶

不顾碑石上的姓氏狠狠瞪他

躺在这里的不是醉汉,亦非醒著


一0

锦匣里盛著手镯和指甲之类的东西

没有标记也不知属于哪个躯体

对镜时,我以上唇咬住他的下唇

囚他于光,于白昼之深深注视于眼之暗室

在太阳底下我遍植死亡 


暴躁亦如十字架上那些铁钉

他顿脚,逼我招认我就是那玩蛇者

逼我把遗言刻在别人的脊梁上

主哦,难道你未曾听见

园子里一棵树的凄厉呼喊


十一

棺材以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满街灯火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威风

犹如被女子们折叠很好的绸质枕头

我去远方,为自己找寻葬地

埋下一件疑案  

刚认识骨灰的价值,它便飞起

松鼠般地,往来于肌肤与灵魂之间

确知有一个死者在我内心

但我不懂得你的神,亦如我不懂得

荷花的升起是一种欲望,或某种禅


一二

闪电从左颊穿入右颊

云层直劈而下,当回声四起

山色突然逼近,重重撞击久闭的眼瞳

我便闻到时间的腐味从唇际飘出

而雪的声音如此暴躁,犹之鳄鱼的肤色


我把头颅挤在一堆长长的姓氏中

墓石如此谦逊,以冷冷的手握我

且在它的室内开凿另一扇窗,我乃读到

橄榄枝上的愉悦,满园的洁白

死亡的声音如此温婉,犹之孔雀的前额


一三

他们竟这样的选择墓冢,羞怯的灵魂

又重新蒙著脸回到那湫隘的子宫

而我乃从一块巨石中醒来,伸出一只掌

让人辨认,神迹原本只是一堆腐败的骨头

遂有人试图释放我以米盖朗其罗的愤怒


我以清教徒的饥渴呼吸著好看的阳光

阳光写在东日的脸上,蜀葵与紫苑影子的重叠上

我如一睁目而吠的兽,在舌尖与舌尖戏弄的街衢上

许多习俗被吞食,使不再如毛发般生长

许多情欲阻隔我们于昨夜与明夜之间


一四

你是未醒的睡莲,避暑的比目鱼

你是踯躅于竖琴上一闲散的无名指

在两只素手的初识,在玫瑰与响尾蛇之间

在麦场被秋风遗弃的午后

你确信自己就是那一瓮不知悲哀的骨灰


囚于内室,再没有人与你在肉体上计较爱

死亡是破裂的花盆,不敲亦将粉碎

亦将在日落后看到血流在肌肤里站起来

为何你在焚尸之时读不出火光的颜色

为何你要十字架钉住修女们眼睛的流转


一五

假如真有一颗麦子在磐石中哭泣

而且又为某一动作,或某一手势所捏碎

我便会有一次被人咀嚼的经验

我便会像冰山一样发出冷冷的叫喊

“哦,粮食,你们乃被丰实的仓廪所谋杀!”


夏日的焦虑仍在冬日的额际缓缓爬行

缓缓通过两壁间的目光,目光如葛藤

悬挂满室,当各种颜色不作声地走近

当应该忘记的琐事竟不能忘记而郁郁终日

我就被称为没意义而且疲倦的东西


一六

由某些欠缺构成

我不再是最初,而是碎裂的海

是一粒死在宽容中的果仁

是一个,常试图从盲童的眼眶中

挣扎而出的太阳


我想我应是一座森林,病了的纤维在其间

一棵孤松在其间,它的臂腕上

寄生著整个宇宙的茫然

而锁在我体内的那个主题

闪烁其间,犹之河马皮肤的光泽


一七

一个演员死后,幕正启开

仅仅一片烛光,便将他墙上的立影化成一股轻烟

至于他表演的那个最不好笑的笑

只是一块怎么拧也拧不干的汗巾

遗落在曲未终的走道上


他曾打扮舒齐,在日午

去拾取那散落在平交道铁轨的脊梁上

一撮自己的毛发

当我们的怒目随著泪水滴落

他的脚印已跃地而起


一八

终是我的一位兄弟

你从虹里来,你吃水中的柔,铁中的热

你用说“否”的唇埋怨说“是”的眼

我都饮过,饮过你

——一杯被吸尽了个性的下午茶


城市中我看到春天穿得很单薄

看到压在断垣下母亲的心

有人挥著汗,在墙脚下挖掘墙的意义

而它或许正是,充满感激的

在你眼中长大的一棵菩提

(16—18三节原题为《早春——给杨唤》)


一九

给出喜悦,当岩石给出它粗糙的光

其光来自千万匹草叶的孤默

凡异教徒不作如是想,不把喜悦看作

再度从花朵间惊惶逃出的蜜汁

譬如爱,第二次受诱惑便显得庸俗了


第一回想到水,河川已在我的体内泛滥过千百次

而灵魂只是一袭在河岸上腐烂的亵衣

如再次被你们穿著,且隐隐作痛

且隐隐出现于某一手掌的启阖之间

火曜日,我便引导眼泪向南方流


二O

静待那白色的蜜月,当三月嫁给去年的雪

在耶路撒冷苍白的脸上

在陌生的步履把春日的霹雳踩响

那些冬夜,把妆奁分赠给拿刀子的人

于是你便远离我,说我的泪一度蓝过 


圣诞夜与我,同系于异乡人的足踝

松叶与星群抚触,有人走去

鹿车与长鞭埋怨,有人走来

被拖过月光滑润的皮肤,我们去宣扬死

我们是曝晒在码头上的,两片年轻的鳞甲



二一

焚化之后,昨日的尸衣从墓地蝶舞而出

其颜面,其步态,骤然使我想起

涂在犹大左脸上那道尴尬之光

当十字架第三次拒绝那杯刑前酒而扭断了臂

我遂把光交给黑色


蛆虫们在望过弥撒后步出那人的肌肤

如此虔诚的男女,如此的在圣餐桌上咀嚼媚眼

设使你们,以及母亲被镜中的羞愧杀死

马槽因一个女人的童贞而出名

而主接纳我以另一只眼睛


二二

我曾以膏血补缀羊栏

是爱?是火?是从羔羊目光中挤出的驯服?

你们狠狠瞪我,以蛇腹的冷

犹之死亡紧握住守墓人腰上的一串钥匙

你们坚持要服从一种新的虐待


一口棺,一堆未署名的生日卡

都是一声雅致的招呼

一块绣有黑蝙蝠的窗帘扑翅而来

隔我于果实与黏土之间

彩虹与墓冢之间


二三

别因一座建筑之完成而唾弃我,弟兄们

你们将如春天的睡衣在冬天醒来

你们将如脱落的牙齿,抽出骨骼的树林

如此软弱,宛如草根伏行于地

失血的岩石亦将因盗取日光而遭鞭笞


我曾是一座城,城堞上一个射口

当浪漫主义者塞我的灵魂与烧红的炮管

今天的啸声即将降级为明天的低吟

骑楼上只悬挂著一颗须眉不全的头颅

你们或因绞刑机件的过于简单而欢呼


二四

于是你们便在壕堑内分食自己的肢体

如大夫们以血浆写论文,以眼珠换取名声

那臼炮的一呼一吸多么动人

一轮裸日迅速地从钢盔上滑落

你们只要通过一具瞄准器即成不朽


从蜥蜴的目光中发现温驯,肤色上找到执拗

去年,我想到你们可能就是这种动物

想到战争,战争是一袭折不拢的黑裙

当死亡的步子将我屋顶上的一抹虹踢断

我猛忆及你们有一双乌贼吃过的眼睛


二五

感激,常如梳妆台上一柄冷冷的银锁

常在守侯著最初的开启

最初的镜面上,一撮黑髭粘住一片惊愕

而讪笑自其间跃起,犹如饥饿自谷仓跃起

领受者乃向室内的烛光借取钥匙


明澈如酒,酒有时也制造历史的清醒

在一只粗俗的土瓮中

夜以一种河流的姿态向四壁挨靠

不论是谁的影子,都要被光雕凿

如他不愿被指为以痛苦洗刷身子的人


二六

宗教许是野生植物,从这里走到那里

让一个无意的祝祷与另一个无意的忏悔相识

且亲额,在互吻中交流著不洁的血液

且在我的咳嗽中移植一株靡刺

我困倦,舌头躺著如一痴肥的裸妇


他们以火红的眼球支持教会的脊梁

从不乞求,他们以薪俸收购天国的消息

于是他们嚼著夏天,消化了秋天

把春天的渣滓吐在祭坛上

而将剩下的冬天卖给那被卖的犹太人


二七

光荣贞烈等等常视为蛇蝎的后裔

我们常为一张坏名声的床单包裹著

母亲在婴儿的睫毛间夹著明日的隐忧

新娘亦是如此,危机在醉目中首次出现

每每在初夜被不相识的男人咬伤


在欢愉的节日里我们以讥讽感恩

把太阳当作夏日唯一的收获

神哦,我们怎能吞食你的预示

怎能以施舍当晚餐

而让他们在前额上显示自己的骄横


二八

如果我们邂逅在清明节的小路上,姐妹们

你们能不把亡魂如彩伞般嬉弄?

在不笑的面颊上又一次纵容自身的失败

一部分在飞去的纸灰中遗忘

另一部分在清醒的新坟中寻到


你们总以自己的眼色去理解男人的满足

谀词如石井上的青苔,脚步一滑

欲望便被摔成一堆兽尸

倘以肮脏的业绩去堵塞岁月的通道

便有人骂我为一比春天还无聊的家伙


二九

纵使在一匹巨兽的齿缝间

你们还要争论唇膏与地狱的关系

你们吐昨夜的贪婪与锦被上

且从双目中取出春杉与匕首

逼那些坏丈夫将尊严如口哨般浪费 


至于爱,没有任何事物可使其成为谦和的邻人

可使鲜花不在壁龛上死亡

谁的灵魂中寄居著知识的女奴

谁在田亩中遍植看不见的光辉

你们原该相信,慕尼克的太阳是黑的



三O

如裸女般被路人雕塑著

我在推想,我的肉体如何在一只巨掌中成形

如何被安排一份善意,使显出嘲弄后的笑容

首次出现于此一哑然的师室

我是多么不信任这一片燃烧后的宁静


饮于忘川,你可曾见到上流漂来的一朵未开之花

故人不再莅临,而空白依然是一种最动人的颜色

我们依然用歌声在你面前竖起一座山

只要无心舍弃那一句创造者的叮咛

你必将寻回那巍峨在飞翔之外


三一

甲板上,你们大胆地以海的怒色背叛自己

认定晕眩是个最好的情妇

在颠波中你们互相宣扬对方的劣迹


并骇然在此裸陈一片毛发的新生地

人子啦,上帝焉能不焚海图于你们的舷边


别以测锤去探量船长的微笑

或以水手的命运去赌暗礁的脾气

因绳端系著的正是一个愤怒的明天

只有对死亡一无所知的人

才会愚昧得在逆流中去了解一只锚爪


三二

以一只烤焦的母鹅为主角

我把这幕悲剧的高潮安排在酒后

让微醺的佛洛伊德去哭一个晚上

当观众以目光划开了幕布

一盆炭火与性的新关系就此确定


也算一种哲学,白昼的肉体在黑夜醒来

为使不懂哀苦的人去学习高雅的步态

去攀交神的亲信

我该正式向一切的餐具宣告

总有热闹会为这只鹅的善行而战栗


三三

夏日撞进卧室触到镜内的一声惊呼

你即将暗色涂在那个男子掸尘的手势上

如你欲弃自己的嘴唇而逃,哦,母亲

请先锁一条小蛇于我眼中

血,催睡莲在这肉体与那肉体中展放


你懂得如何以眼色去驯服一把黑布伞的愤怒?

痴立镜前,一颗眼泪几乎破框而出

别推开一扇门似的任意把灵魂推开

而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

老找不到一副脸来安置


三四

在吞食夏日的焦灼之后

你犹是一年轻的红裙,稍为动一动

裙底便有千颗太阳弹出

因而你自认就是那株裸睡的素莲

死在心中即是死在万物中


依然我的姊妹如此骄横,如此把她的姿色

在墙角上使劲磨出某种笑声

依然她将贪婪藏在婚后的臀下

且用双目紧抱著我头上最亮的一部分

哦,多美的年龄,在睫毛下隐隐蠕动


 

三五

许多池沼喝干了蓝天而吐出血来

因而我想到那个陌生人多半死在千间客厅中的一间

又一次歉意从水面升起

如一根鞭子劈在你我之间

那莲瓣啊!触及泥土便周身如焚 


你的身子是昨夜

不管谁在颤动,一靠近即饮尽了黑色

且迫使情欲如一葱茱萸在眉梢轰然绽放

或许那时你将在败叶中获得顿悟

当整座森林通过烟囱而抽象起来



三六

诸神之侧,你是一片阶石,最后一个座椅

你是一粒糖,被迫去诱开体内的一匹兽

日出自脉管,饥饿自一巨鹰之耽视

我们赔了昨天却赚够了灵魂

任多馀的肌骨去作化灰的努力


未必你就是那最素的一瓣,晨光中

我们抬著你一如抬著空无的苍天

美丽的死者,与你偕行正是应那一声数识的呼唤

蓦然回首

远处站著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

(33—36四節原題為《睡蓮》)


三七

饮太阳以全裸的瞳孔

我们的舌尖试探不出自己体内的冷暖

A•凯西,你知道甚么是美丽的错失?

指针逐时间于钟面之外,这是唯一的日子

当一袭黑雨衣从那上尉的肩际徐徐滑落


为何一枚钉子老绕著那幅遗像旋飞不已

为何我们的脸仍搁置在不该搁的地方

假若一群飞蛾将我们血里的钟声撞响

便闪出火花来吧,这是唯一的结局

在床上,谁都要经历几次小小的死


三八

一袭黑雨衣就永远如此地滑落了

明天,A•凯西仍将是战前那个人的名字

每个射口都曾吐纳日、月、河、山

当一颗炮弹将一树石榴剥成裸体

成吨的钢铁假我们的骨肉咆哮

曾是狼烟曾是冷锋

曾是一条无人走过的长廊

看啦,那河面的断肢,水漩中你清晰的齿痕

要爱就该这个样子,A•凯西

战争不因你的帽檐拉低而羞怯


三九

音容自正面走来,我却仰望

淋浴者般的专一,以枯焦的唇

承受这份照顾

为弄清楚这张梯子该搁在何处

便第二次跃起,望一眼日升日落


这色调好酸楚,常诱使我们向某一方位探索

顺势而下,沿叶子的脉络追去

倘如百花忠于春天而失贞于秋日

我们将苦待,只为听真切

果壳迸裂时喊出的一声痛



四O

一幅脸的暗面,帆在其中升起

忆及沙丘,脚印间的脚印

帆在升起,表示一种过多的受苦

蓝,蓝,蓝,蓝,蓝,蓝

终有一个海会溺死在那女人的掌中

足趾轻击,你以仰泳维持一颗星的方位

偶一翻身,便隐失于不白不黑的悲哀

让我依随你,为你的杖,为你笑后的馀音

为你的最初,曾被那女子毒死过的

以她扬眉的温婉


四一

向那回廊尽头望过去,你就是那座坟

又一次初在你目中,比我犹初

脱去肌骨,换上尘土

你想以另一种睡姿去抗拒

女人解开发辫时所造成的风暴


他在自己的肉身中藏有这样一个譬喻

——我的软骨只为饮过蜗牛的奶

战争,黑袜子般在我们之间摇晃

想起死与不死的关系

我的颜色遂变得很兽,很海明威


四二

门也是这类动物,常使我们畏葸

使我们惊悸于那一声咿呀

当镜的身份未被面貌所肯定

谁不服从这一片空洞,而我只是月光

月光踩著蛇的背脊而来


铜环如女僧,左耳恋著右耳

而我专诚如一枚铁钉,步步逼入你的肉体

倘有物在其间跃动,那是建设

在羞愧中为你开凿一千扇窗

让你把门如童贞般一重重锁起


四三

石室倒悬,便有一些暗影沿壁走来

倾耳,听穴隙中一株太阳草的呼救

哦,这光,不知为何被鞭挞,而后轹死

而后任悲痛如酒流下

我狂饮以目,以胸,以醉后的不知


你,一只未死的茧,一个不被承认的圆

一段演了又演的悲剧过程

而我算什么,一次可怕的遗忘

遗忘那婴尸是你,或我

我是从日历中翻出的一阵嘿嘿桀笑

 

四四

月落妇人之目

晨色猛扑向屋角一个又黑又深的睡眠

昨夜是一愚行,我们在血肉里相逢

是庆典,是战阵,鼓声传自腰际

隔一层亵布,颜料在上面涂染,在下面抹掉


我们拭汗,十指如风

想起盐,想起黑奴牙齿的冷冽

为一面旗的帛裂声所慑住,我们阖目

从贝叶中悟出一尾蠹鱼,瞿然

在蒲团上参出一只蟾蜍,愕然


四五

而早晨是一翻转背走路的甲虫

且行且嚼,我是那吃剩的夜

犹隐闻星子们在齿缝间哭喊

我把遗言写在风上,将升的太阳上

在一喷嚏中始忆起吃我的竟是自己 


额上撑起黑帷,如泪在颊上栖著

从太阳里走进,向日葵里走出

不知穿一袭青衫像不像那云

如此单薄,云常在某一山谷中病瘦

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后把刀子折断 


四六

姊妹们从看手相中也能摸出一些爱

脸红的神,以软颚支持下层建筑的神

用舌尖输送诸般趣味,你们是揉皱的花

被去的人扔掉,又为来的人拾起

你们是鞋声,死于街衢,醒于街衢


犹之一换皮的巨蟒

春天的城市散落著带伤的鳞甲

你们围睹,继而怨尤,嫌街面不够亮

诱使我把一只眼睛挖出挂在电线杆上

神哦,我所能奉献于你脚下的,只有这愤怒


四七

当时间被抽痛,我暗忖,自己或许就是那鞭痕

或许你的手势,第一次挥舞时

一伸臂便抓住一个宇宙

而闪烁自一鹰视,鹰视自一成熟的静寂

犹闻风雷之声,隐隐自你指尖


便成为树,成为虹,我们乃争相攀援

爬著一段从升起到坠落的距离

亦如我们的仰视,以千心丈量千山

当光被吸尽,你遂破云而下

终至摔成传说中那个人的样子


四八

我确曾想到,一部分夏日是属于血的

另一部分只有母亲腹内的啼声知道

这是夜外之夜,你读完半个月亮入睡

设使有人以身段取悦于卧榻

黎明,你便倨傲得如螳螂之一进一退


房中,所有的黑暗都在酝酿一次事变

不满于一盏等在我们体内专横

属于血也属于盐,我是欲哭之前的情绪

如此动心,如此我的鼻尖随之翘起

用劲顶住且转动上帝的座椅


四九

筑一切坟墓于耳间,只想听清楚

你们出征时的靴声

所有的玫瑰在一夜间萎落,如同你们的名字

在战争中成为一堆号码,如同你们的疲倦

不复记忆那一座城曾在我心中崩溃


还默祷什么,我们已无双目可闭

已再无法从燃烧中找到我们的第七日

是冬天,就该在我们里面长住

是冰雪,就该进入耳中,脱自己的衣裳

去掩盖我们赤身的儿子。


五O

据说弄蛇人死了,这是战前发生的

死于一种肉体上的事件

有人葬于一酒瓶,只为使其彻悟

死亡乃一醒后的面容,犹之晨色

犹之那花蛇从他瞳孔中闪闪而出


从此变假寐般卧在自己的尸体上

且在中间垫一层印度的黑色,任其扩展

任其焚化,火葬后的黑色更为固体

如果火焰一直上升而成为我们的不朽

烧焦的手便为你选择了中央的那个人

(47—50四节原题为《四月的传说》)


五一

犹未认出那只手是谁,门便隐隐推开

我闪身跃入你的瞳,饮其中之黑

你是根,也是果,集千岁的坚实于一心

我们围成一个圆跳舞,并从中取火

就这样,我为你瞳中之黑所焚


你在眉际铺一条路,通向清晨

清晨为承接另一颗星的下坠而醒来

欲证实痛楚是来时的回音,或去时的鞋印

你遂闭目雕刻自己的沉默

哦,静寂如此,使我们睁不开眼睛


五二

赤著身子就是你要到临的理由?

女儿,未辩识你之前我已尝到你眼中的盐

在母体中你已学习如何清醒

如何在卧榻上把时间揉出声音

且挥掌,猛力将白昼推向夜晚


我们曾被以光,被以一朵素莲的清朗

我们曾迷于死,迷于车论的动中之静

而你是昨日的路,千条辙痕中的一条

当餐盘中盛著你的未来

你却贪婪地吃著我们的现在


五三

由一些睡姿,一个黑夜构成

你是珠蚌,两壳夹大海的滔滔而来

哦,啼声,我为吞食有音响的东西活著

且让我安稳地步出你的双瞳

且让我向所有的头发宣布:我就是这黑


世界乃一断臂的袖,你来时已空无所有

两掌伸展,为抓住明天而伸展

你是初生之黑,一次闪光就是一次盛宴

客人们都以刺伤的眼看著你——

在胸中栽植一株铃兰

(51—53原题为《初生之黑——给初生小女莫非》)


五四

把夜折成你所喜悦的那种款式

且望著你脱光肌肤伏在睡眠上

亦如雪片覆在洁白上

我是一只握不住掌声的手,怯懦如此

茫然如是,满室游走如一失恋之目


灯下,假如你的话语找不到那只主要的唇

我便忍著欢乐将自己一劈两半

一半将之安置于你我之间

另一半任其化为无人供养的瓶花

假使有人企图拿去焚掉……唉!焚掉也罢


五五

焉知,伊的额角在你胸前轻轻揉出的

岂仅是火焰一闪

(唉,又是那长发,引火之物)

石榴首次爆裂时所生出的那种欲望

升起于你们的对视

你们怔怔的眸子里伸出一双手

互相紧拉著,阳光与影子般的纠缠

终而把整个下午缠得如此疲困

哦,好深的水漩,在你们的对视中

响起一声霹雳


五六

千根廊柱在心中支撑

侧卧如山,你是阳伞底下的那个影子

这么稳实而又虚无而又一触便知

独有伊,沿著回廊徐徐旋入你的眼睛

及至一种纯粹展示其中


是晨曦,太阳呼喊著太阳

是杯底的馀醉,是凤凰飞翔时的燃烧

伊是枕边不求结论的争吵

如果你推倒所有的石柱凄然而去

伊的眼泪就再找不到挑衅的物件

(54—56三節原為《火曜日之歌——給病中詩人覃子豪》)


五七

从灰烬中摸出千种冷千种白的那只手

举起便成为一炸裂的太阳

当散发的投影仍在地上化为一股烟

遂有软软的蠕动,由脊骨向下溜至脚底再向上顶撞

——一条苍龙随之飞升

错就错在所有的树都要雕塑成灰

所有的铁器都骇然于挥斧人的缄默

欲拧干河川一样他拧于我们的汗腺

一开始就把我们弄成这副等死的样子

唯灰烬才是开始


五八

几乎对自己的骄傲不疑,

我们蠢如雨前之伞

撑开在一握之中只使世界造成一阵哄笑

一朵羞涩的云,云是背阳植物

床亦是,常在花朵不停的怒放中呼痛

痛,黏黏地,好象决不能把它推开一般


两臂将我们拉向上帝,而血使劲将之压下

乃形成一种绝好的停顿,且摇荡如闲著的右腿

闲著便想自刎是不是绷断腰带这么尴尬

我们确够疲惫,不足以把一口痰吐成一堆火

且非童男

五九

我已钳死我自己,潮来潮去

在心之险滩,醒与醉构成的浪峰上

浪峰跃起抓住落日遂成另一种悲哀

落日如鞭,在被抽红的海面上

我是一只举鳌而怒的蟹


前额赤裸,为承受整个的失败而赤裸

对于那人,即使笑笑都是不必要的

潮来潮去,载得动流载不动愁

天啦!我还以为我的灵魂是一只小小水柜

里面却躺著一把渴死的杓子


六O

正午,一匹牝狮在屋脊上吃我们剩下的太阳

有人咆哮,有人握不住掌心的汗

有人拥抱一盏灯就像拥抱一场战争

唯四壁肃立如神

稳稳抓住了世界的下坠


我们也偶然去从事收购骨灰的行业

号角在风中,怒拳在桌上

是谁?以从来福线中旋出来的歌声

诱走我们一群新郎

刀光所及,太阳无言


六一

那一阵子,清明节,我们在碑中醒著

哭著的人爱种白杨,把我们倒转来栽植

而天河泠泠,从唇边流过复迤俪而西

焦渴是神的,我们唯一的一颗门牙

在呼吸中爆炸


在泥中,我们吆喝自己的乳名庆祝佳节

这是青苔之滑,飞帆之舞,鲜花之冷

这是杏花村一块斑斓的招牌

醉非醉,任李白仰泳于壶中的苍穹

钟声未杳,我们仍住在死中


六二

妇人摔破一只茶杯正暗示早晨的某些可能

可能包括健身操,在小腹上扭出一声呜咽

包括放一点贞洁在上下颚之间

因而你们瘦得的的确确成一把梳子

——仅馀牙齿与背脊

舌头出而不进,目光绿而且亮

身体某部分一夜之间成为一座广场

当太阳囚燃点于一枝葵花

猛退一步,我见镜中伸出一只手

塞给你们一枚钥匙


六三

至死还是那句话

那个汉子是属于雪的,如此明净

如光隐伏在赤裸中,韩国舞之白中

他踱过来了,把玻璃踩成满天星斗

他是婴孩,是从月门中探首而出的圆  

倘雪站了起来,且半转著身子

我们就喜爱这种剥光的存在

用力呵我们击掌,十指说出十种痛

我们一口咬定那汉子就是去年的雪,因为很白

因为他在眼中留一个空格

(57—63七節原題為《太陽手劄》)


六四

没有什么比一树梨花之夭亡更其令人发狂啊

我无从推想,握在左掌中的雕刀

如何能触怒右掌中的血

你或许正是那朵在火焰中活来死去的花


我们另一种呼吸中

开花不开花并非接吻不接吻之分

正如我们与你们

并非仅仅为了吃掉那些果

化成那些泥

作品赏析

1947年开始写诗,1948年在《衡阳力报》(即《衡阳日报》)上发表第一篇文章——散文《秋日的庭院》。他的名作《石室之死亡》广受诗坛重视,三十多年来评论不辍,英译本于1994年由美国旧金山道朗出版社出版。其中多首为美国汉学家白芝(Cyril Birch)教授选入他主编的《中国文学选集》。1996年偕妻移民加拿大,思念祖国,表现乡愁,为十几年来写作的主题之一。《未寄》、《或许乡愁》、《水墨微笑》等诗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香港回归前洛夫曾到落马洲,从南面望乡,仿佛闻到家乡衡阳的鹧鸪啼鸣;到韩国讲学时,登上板门店山头,从北面眺望白山黑水,“仰首拭目,手帕上竟是一片濡湿的乡愁。”

洛夫是台湾现代诗坛最杰出和最具震撼力的诗人,为中国诗坛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由于表现手法近乎魔幻,因此被诗坛誉为“诗魔”。台湾出版的《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如此评称:“从明朗到艰涩,又从艰涩返回明朗,洛夫在自我否定与肯定的追求中,表现出惊人的韧性,他对语言的锤炼,意象的营造,以及从现实中发掘超现实的诗情,乃得以奠定其独特的风格,其世界之广阔、思想之深致、表现手法之繁复多变,可能无出其右者。”吴三连文艺奖的评语对他更为肯定:“自《魔歌》以后,风格渐渐转变,由繁复趋于简洁,由激动趋于静观,师承古典而落实生活,成熟之艺术已臻虚实相生,动静皆宜之境地。他的诗直探万物之本质,穷究生命之意义,且对中国文字锤炼有功。”

诗人简介

洛夫(1928年5月11日—2018年3月19日),原名莫运端、莫洛夫,笔名野叟,1928年生于衡阳东乡相公堡(今衡阳市衡南县相市乡) 。淡江大学英文系毕业,曾任教东吴大学外文系。

国际著名诗人、世界华语诗坛泰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者,已故中国著名的现代诗人 。

1943年以野叟笔名发表第一篇散文《秋日的庭院》于衡阳市《力报》(今《衡阳日报》)副刊。

1949年赴台湾,旅居加拿大温哥华,被誉为中国最杰出和最具震撼力的诗人,《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将洛夫评为中国十大诗人首位。

1954年与张默、痖弦共同创办《创世纪》诗刊。

1999年,洛夫的诗集《魔歌》被评选为台湾文学经典之一,2001年又凭借长诗《漂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是超现实主义诗人,表现手法近乎魔幻,被诗坛誉为“诗魔"。[1]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