竄露水過端陽(黃愛華)
作品欣賞
竄露水過端陽
在我們鄉村,端午就叫端陽,乾脆直溜,沒丁點拐的彎的,提起端午,村人拗口得就只差要咬到舌頭了,假如有人一不小心蹦出個文縐縐的端午,沒準還會引來嘲笑,在村人眼裡,這些節氣和莊稼都差不多,都是長在土裡的,那就得有泥味兒,有草味兒,如同自家孩子的小名,土蛋二狗麻娃,叫得唾沫橫飛,從小一直叫到老,跟着一茬茬的莊稼瘋長,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的名。
端陽這天隆不隆重,得看父母趕了怎樣的場(趕集)。鄉村的節日,都離不開一個吃,雞鴨魚肉,仿佛只有吃,才是對節日最好的尊重。端陽頭幾天,母親背點雞蛋肉塊塊啥的去賣,然後買點好吃的回來,而對於端陽里的重頭戲——粽子,我們那時其實是極少吃的,那個年代的鄉村,白米飯都才勉強吃上,糯米就更加是稀奇東西,根本吃不上,粽子賣得也極少,買不着,也沒錢買。但鄉村自有它的慶祝方式,母親平日裡攢下的那些碎米子,此時就用上了,在石磨上推成漿,然後包袱吊一會兒,摘些桐子葉回來,香噴噴的米粑粑就有得吃了。這天也是各種粑粑的集結,苞谷粑粑,洋芋粑粑、苕粑粑……裝在簸箕里,這一天,我們為能有這麼多的選擇而異常興奮,跳進跳出。雖然在很多年,我們都不知粽子是何味,但母親卻把各種粑粑裝入了這個節氣,以至於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到端午,我首先想到就是吃粑粑。
如果說吃粽子、賽龍舟對鄉村來說,算是高雅而不可觸及的,那麼「端午插艾」就變得平民親和了許多,說到底,和泥土扯上關係的一切東西,鄉村都覺得倍兒親。
艾蒿就長在田邊地坎,平常無人管,不像莊稼還有人施個肥,拔個草什麼的,那些風風火火的挖鋤糞桶背簍打杵,從田邊地頭掠過時,從未正眼打量它一下。牛羊都不啃食它,有時被嘴快的牛撈一嘴,那眉目皺得,歪瓜裂棗。
平常牛羊不啃的艾蒿,到了端午,就成了金寶,它們被村人一捆一捆地割回家,首先是插艾蒿,堂屋香火上、大門上一邊插一竄,耳門上一邊插一竄,廂房門,甚至是豬圈門上……到這一天,村上所有的房子,一大早就成了穿着綠色補疤衣服的老頭,佝僂着腰,很不好意思地在風口微微晗頭,向這個節日致敬。
村上不管老人小孩,都要往耳朵後壓一點艾蒿, 我也講不清它的用意,只是跟着大人插,玩耍時一跳一蹦,掉了,再去扯點來壓在耳後,又掉了,乾脆扎在頭髮上,這下結實了,一天都不掉,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梳頭,艾葉被壓得白翻翻的。
這些都不是我們所關心的事。我們要做的一件天大的事,就是趁天未亮,去「竄露水」,母親說,在端陽里竄露水,頭髮會長得又密又黑,因我小時頭髮又黃又少,所以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
我和姐姐早早地爬起來,去竄路邊樹葉、草尖上的露水。
一大滴露水掛在草尖上,草葉已吃掛不住,身體呈弧狀垂下來。晶瑩透亮的露水,被狹長的葉片擠成橢圓形,順着草葉中間的莖,滾落下來,「啪」的一聲,打着躲在草葉下的一隻小蟲子身上,小蟲被打了個翻滾,氣鼓鼓地爬起來,發一會呆,又慢慢爬往別處去了。蜻蜓被露水打濕了,趴在草葉間,徒勞地扇着翅膀。
早上是露水最豐盈的時間,就連一些無葉的草杆上都有露水,特別是莊稼的葉面上,那些露水飽滿、豐碩,存在得讓人摸不着頭,而我們無處詢問,天空沉默得一無所知,大地將頭埋得更緊,生怕走了風聲,露水成了這沉默中唯一堅定的眸子。
莊稼上的露水,母親不讓我們去竄,說那是莊稼喝的水,竄了莊稼就得渴死。可是,莊稼上的露水是真的好啊,特別是苞穀苗子的芯,裡面一大截露水,亮晶晶,如同寶石般鑲在碧綠的苞穀苗里,把我們誘惑得兵荒馬亂, 實在忍不住伸腳去竄一下,苗芯里綠汪汪的露水就唏哩嘩啦落下來,砸在泥土裡濺起了哽咽聲,心裡強烈的負罪感一涌而上,我落荒而逃。
路邊草葉的露水從只是我們的預熱程序,我們最終的目標是竹林。
屋後有一大片竹林, 是竄露水的絕佳之地。
竹林的露水,是要用手來「搖」的。狹長的竹葉已被露水壓彎了腰,那些長的圓的點的露水,正蓄勢待滴,有幾滴早已迫不及待地掉落下來。我和姐姐一人一邊,互相搖着竹葉上的露水,那露水就如急風暴雨,嘩啦嘩啦扣在我們頭上,順着頭髮滴到眼睛上,用手一抹,眉毛鼻子都是,乾脆將整個臉都洗了。
我們沉沒在這一波綠海中,竹葉在抖動,嘩嘩嘩,猶如萬箭齊發,露珠在掉落,噗噗噗,我們渾身透濕,尖聲叫着、笑着,露珠在我們身上滾動,猶如萬千顆珍珠撒下,又如千萬隻清澈的眸子,所到之處,光芒萬丈。它們一直睜着晶亮的眼睛,從黑夜堅持到黎明,只為在觸碰到它時那金光燦爛的盛況。
整個竹林為之顫抖,這大地上最雄渾的力量,是一顆露水所釋放的力量。大地萬物,眾生平等,這就是自然的魅力,從未有過厚此薄彼。它能讓一滴水達到它所想的高度——一株草尖的高度,一棵大樹的高度,甚至是,山峰的高度。
竄露水時,我們是赤着腳。一來,為着實惠,二來,也是習慣,鄉村的孩子,除開冬天,鞋子不是必需品。赤腳,露水就直接在皮膚上,要的就是那種沁涼入肌,那些冰涼寸骨寸膚地嵌入我們的體內,在我們小小的身體裡譁然暢行,我聽到那滴露水挾裹着海洋,以崩山倒海之勢貫通身體,順着經脈爬往全身,在滾燙的血液里,達到一滴鄉村露水的高度——人的高度。
這是露水在地球行走的高度,也是一滴水在一個節日裡所達到的高度。
回到家,我們早已是兩隻落湯雞,桌上飯菜已擺好,粑粑冒着熱氣。撈個粑粑咬一口,然後才在母親急急的催促下換好衣服。一家人圍在桌邊,推杯換盞,父親的雄黃酒在空氣里散發出清冽的氣息,濃烈、醇厚,把人的嗓子都堵啞了,薰得大門上的艾蒿搭拉下了腦袋。屋外初開聲的蟬正大一聲小一聲地喊着,太陽的腳一寸一寸地挪上場壩來,露水在我們頭上頂着一身的煙火氣。
在端陽節,竄露水是我們固定而特有的活動,年年如此。雖然在鄉村,露水天天早晨都存在,甚至在雨後,漫山遍野的露水,但任何時候,都比不上端陽這天的露水,也許是節日賦予了它特別的光芒與榮譽,以及一個人深重的記憶,因為無人知道,當年的那滴露水,在一個孩童心裡泛起了怎樣的驚天漣漪。
雖然我的發質一直未存改變,雖然我如今早已頭生華髮。
這盛世人間,不論什麼節日,都是在以最熱鬧、最繁華,最隆重的方式來迎接,傾其所有,賦予一個節日獨有的氣魄與風骨,端午節里的賽龍舟、吃粽子、喝雄黃酒,也無一例外,它喧譁,熱鬧, 用一個民族應有的氣節,來紀念這個節日的意義。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