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婶(张贺霞)
作品欣赏
米婶
米婶家三间屋子,堂屋靠东北角有一口大缸,盛满清水,缸上盖着一张用高粱杆皮子编的八角形盖帘,上面放着一把圆葫芦剖开的水瓢,我们就用那水瓢喝水,舀一瓢,几个人轮流喝。
米婶长得小巧玲珑,瘦瘦弱弱的,圆脸,尖尖的下巴,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总那么笑眯眯的,我们都爱去她家喝水,或者玩耍。
米叔在乡里工作,事多,很少回家。米婶独自一人在家带三个孩子,每天去生产队出工干活,回来还要做饭喂猪哄孩子……饶是如此,心还是空落落的,日子过得不踏实。
别看米婶长得瘦弱,在生产队里却是干活的好手,锄地拔苗,处处不落后。每次队里评工分,米婶总是拿到最高分。所以,米婶天天下地,一天也舍不得歇。白天下地,就把麦哥一个人放在家里。
麦哥是老小,上有两个姐姐,都乖巧懂事。那时的麦哥,两岁不到的样子,似乎刚会走路,不爱走,却爬得很快。
麦哥长得可爱,尤其是一双和米婶一样漂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眼球黑而大,像黑葡萄一样,看着我们笑。我们都喜欢这个孩子。
米婶下地干活,麦哥自己在家睡觉,腰间系着一条宽布带子,带子的另一头系在窗棂上。麦哥会爬,带子拴住他爬不远,只能围着土炕转。
我们进去喝水,有时麦哥睡觉,有时一个人在炕上爬来爬去玩,或者抱着奶瓶在那里喝水,看见我们就呵呵地笑,张开小手,要我们抱。
我们就解开拴麦哥的布带子,领着他到院子里玩。麦哥颤巍巍地走,很开心。听到上课的哨声,我们把麦哥抱回炕上,给他系上带子。麦哥也不哭闹,拿着奶瓶喝水,自己玩。
米婶家猪圈里养着两口大肥猪,平常米婶下地,总是背着一个大筐子,中间休息,米婶打猪菜,每天出工回来,总要背回一筐猪菜。筐子大,人小,颤巍巍地背回来,汗流浃背,来不及擦汗,就点火做饭,然后,一边吃饭一边给麦哥喂奶,还要拎着猪食桶去下坡给那两头大肥猪喂食……家里的活没忙完,下午崔工的钟声又响了。
米婶生病了,仍舍不得歇工,一早和大家一起下地,昏倒在地头,被送回家。
米婶躺在炕上,头发有点乱,脸色苍白,家里没有大人,老大雪儿妹妹比我小一岁,米婶挣扎着做饭,我和雪儿妹妹帮忙烧火,柴草不听话,浓烟冒出来,米婶呛得直流眼泪,却冲着我们笑,告诉我们,柴草放多了,要小把小把地填,还要用火筷子架着。
米婶坐在凳子上,声音有气无力,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我和雪儿手忙脚乱地把稀饭做好,米婶躺到炕上,不吃饭。勉强冲我们笑着,眼泪却流下来。我想,那一定不是浓烟呛的。
米婶家堂屋西北角也有一口缸,又高又大。雪儿妹妹说那里面有花生。于是,我搬来一个高凳子,我帮雪儿妹妹爬到大缸里面,雪儿妹妹从缸里往外送花生,我伸手接住。偷完花生,我们傻了,雪儿妹妹没办法从缸里爬出来了。
我试图向一边推那口大缸,但是,无论我怎样摇撼,那口大缸微丝未动,雪儿妹妹在里面吓得大哭。我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米婶闻声进来,见此情景,立刻拉下脸来,米婶发怒的神情十分可怕。她把雪儿妹妹从缸里拽出来,按到锅台上就是一顿猛打。
“你们这样做很危险知道不,如果把缸推到了,砸到人怎么办?”米婶一边打雪儿妹妹一边生气地对我说。
我吓哭了,我从来没看到米婶如此恐怖的神情,雪儿妹妹也哭。
看着我们两个哭成一团的孩子,米婶又笑起来,她从缸里抓出一把花生,一边给我们分吃,一边笑着说“你们两个小馋猫,这花生是留着过年的,你们现在吃了,过年吃什么?”
一直忘不了米婶发怒的样子,也一直在想:米婶发那么大火,到底是怕我们危险,还是心疼她的花生呢?
也是,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像花生瓜子这样的干果,各家所得有限,除去榨油用掉大部分,每家都要留一小点过年的。漫漫长宵大年夜,家家都要守夜。那时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一家人除了包饺子话家常,便只有剥花生嗑瓜子消磨时间了。再说大年初一各家串门拜新年,一盘花生瓜子摆在桌上,喜庆也体面。
那些年,没有冬闲这一说。除了学报纸开大会,白天还要下地积肥,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不过冬日天短夜长,闲下来的夜晚时间,给外贸加工蒲垫,就成了村里妇女最受欢迎的事。
那两年,县外贸公司联系了加工蒲垫的活,分到各村,妇女们都争着抢着去干。
蒲草是从外地拉来的,各家领回来,泡在水坑里,等软了就扛回家,妇女们晚上就有事忙了。各家在墙上钉一枚钉子,起了头就开始用蒲草编辫子,一边编一边后退,一条长长的辫子从里屋拉到堂屋,返回来挂在墙上接着编,一直到辫子足够长了,拿下来按照外贸领回来的花型样式做成尺寸大小不一的蒲垫。
做好的蒲垫统一交到队里,再由队里交到外贸公司。据说这交上去的蒲垫能给国家换外汇的,所以,大队领来的缝蒲垫的任务就有了政治意义。然而,妇女们不关心这个,他们关心的是,这做蒲垫的活能挣到几个钱。外贸公司会按照一张蒲垫大小给一些手工费。这是那个年代农民一项难得的正当收入。虽然微薄,但是交了蒲垫就能领到现钱,这在那些靠从鸡肚子里抠鸡蛋换钱的农民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因此,有的男人也加入了缝蒲垫的队伍。
米叔不在家,米婶独自一个人静悄悄地编着草辫子。屋里灯光幽暗,孩子们都睡了,只有蒲草来回交织时的刷刷声从米婶的手中传来,米婶编得很快。辫子的一头挂在墙上,里屋的门帘子挂在门框的钉子上,里外屋通开,米婶手中的辫子长长地从里屋拉到堂屋,一晚上米婶能编一大挂辫子。
米婶每天编辫子到深夜。
接连好几天,米婶在编编辫子的时候,总觉得有个人站在堂屋的墙角看着她。
那人长得高高的,瘦瘦的,一双缠过又放开的大脚,穿着蓝布对襟褂子,脑袋后面松松地挽着一个发髻,四五十岁的年纪,米婶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大门已经插好了,那个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呢?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米婶。
米婶也不说话,她与这人似乎心存着某种默契。那个人很关注她的样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不声不响。
恍惚间,那个人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米婶觉得蹊跷,白天问老人们,大家都说那个人像她婆婆。
米婶的婆婆早就去世了。在米叔不到八岁的时候,是瓜菜代时期过世的。米婶过门不久公公也去世了。
慢慢长夜,无边的孤寂与虚空湮灭了一切。米婶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房子里编蒲草,孩子们酣睡如初,寂静中只有蒲草的沙沙声陪伴米婶,这时,那个蓝衫大脚的女人飘然出现,她是来跟米婶作伴的吗!
那段时间,米叔尽量在晚上赶回家,陪伴米婶。
白天,米婶仍然温言细语地和我们说笑,仍然把麦哥一个人放在家里下地,仍然每天忙忙碌碌,家里家外不住脚,她是我们村最能干的女人。那段时间,米婶的心也是踏实的,米叔常回家来,米婶的日子有了依靠。
作者简介
张贺霞,喜欢读书写字,有作品发表于报刊杂志及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