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台门里的小脚女人(庸嫦)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老台门里的小脚女人》是中国当代作家庸嫦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老台门里的小脚女人
1
说起来娘家是在绍兴,可却从未去过绍兴的安昌。有一天,在网上看到太婆的一篇贴子,叫《绍兴安昌水润记忆》,写得比绍兴人还要绍兴,因此,就想去看看这安昌究竟是如何一个水润法。
五一节,去了。去了以后,就感觉去这样的江南古镇,必得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先入为主。假如,你在此之前已去过这古镇那古镇,那你此行就不必寄予太大的希望,因为多半不会再有那惊艳的感觉。毕竟,水乡风情大同小异。安昌、乌镇、南浔、周庄,当是同一类的美女,一样的风情万钟,一样的婀娜多姿,说不出哪个更美,哪个更让人心驰神往一些。只不过,第一个入你法眼的必定就是那后来者的范本,同一种类的美,你只会拿它去衡量。
因了《似水年华》,我先去了乌镇,后来,又去了南浔,最后才是安昌。因此,安昌给我的感觉似乎就有些稀松平常起来。但是,穿梭于安昌的老台门之间,我还是找到了一些儿时的记忆,找到了乌镇、南浔所不曾有过的一份亲切感。
老台门,黑黑的、厚厚的、高高大大的木门,青灰、冷峻、有楞有角的石门柱,那被鹅卵石铺砌成各式花纹的道地,那台门与台门之间的长廊小巷,凡此种种,仿佛让我们重又看到了小脚女子在河埠头的濯洗,听到了身着长袍马褂的乡绅在石板路上踱方步时不咸不淡的寒喧。这样的老台门,很是能够慰藉浮躁的灵魂,它能让一切飞扬的尘土沉淀下来。
小时候,我就生活在这样的老式台门里,一直生活到二八年华。
我所住过的老台门,虽然破败,却有些来头。听听那名称,你就知道它曾经是多么的显赫:太史第。这可不是一般的居所啊。只是到了象我们家这样的人也能入住其间时,这“太史第”三字除了地名以外已经不再具有多少其它意义了。事实上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当初的太史是谁,即便是那太史的嫡传后人,说起先祖来也是含糊其辞,让人摸不着头脑。倒是后来托了毛主席的福有幸入住其间的几个小脚女人,给这古老而神秘的府第平添了许多寻常百姓人家的温情与实在,从而为我儿时斑驳的记忆增添了永远都抹不去的温润色彩。
2
太史第,是一个大台门,里边所拥有的大小院落多达八九个,光是那道地天井,数数就有十来个。这样一个庞大建筑群假如还原成原始模样,真就是那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光景了。可惜,我走近太史第的时候已是文革后期,看到的已然是一副破败潦倒的景象了。
我大约是在六岁的时候随母亲从西北回到江南老家,入住太史第的。在西北时候住惯了那整齐划一的工程局家属房,初进太史第,就仿佛走进了一个老大的迷宫,让我每天都生活在探究的亢奋之中,并为之乐此不疲。
在这座大宅院中,我最先认识的是一位老女人。我妈妈让我称呼她为“大妈婆”。因为我妈妈管她男人叫大伯,管她叫大妈,因此,我顺理成章地该叫她为“大妈婆”。
大妈婆,粗皮大脸,浓眉大眼,一个肉敦敦的大鼻子最能体现她的宽厚与仁慈。我从没见过这样多肉而又霸气的鼻子,就问妈妈:妈妈,大妈婆婆的鼻子怎么长得和我们不一样啊?
傻孩子,这叫狮子鼻,是有福气的样貌。
大妈婆有福气,生得一双儿女。女儿在杭州工作,儿子也已分门立户。平时老头出门上班,家中就只剩下老太一人。闲来无事,就相帮儿女看看孩子。
她的外孙,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最是她的心肝宝贝。外人稍有慢待了她这小外孙,她必定横刀立马,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时间久了,旁人都掌握了她的这个特点,就有好事者故意地逗那小外孙玩。只要那小外孙被激怒了,就会扯开嗓子喊救兵:外——婆啦!这一喊,非同小可,多远都能把老外婆喊到跟前来。即便是那外婆正在如厕,也必定草草了事,手提大腰裤,匆匆赶来。
我很喜欢大妈婆,喜欢她不温不火,不急不燥,不紧不慢的个性,喜欢她家夏天里的凉茶,冬天里的火熜。
大妈婆一年洗一次头,洗头的日子千古不变:每年的七巧节。每当这一天,她就会解开她长长的盘发,在盆子里洗上半天。这习惯让我非常惊讶。我不厌其烦地问过她多次,她只说是因为那天上的织女也在这一天洗头,所以,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该在这一天洗头。我将信将疑地拿鼻子去闻她的头发,希望能闻出那酸臭的味来。然而很奇怪,我什么也没闻到。打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妈妈为我洗头。
大妈婆洗脚,也是很有讲究的。第一次看她洗脚时,我吓倒半死。
那一天,大妈婆说要洗脚,我就坐在她脚盆前的小椅子上,一心一意地想看看她这双总裹在绣花鞋里的小脚为何竟比我的脚还要小。我看着大妈婆解开了那一圈又一圈的裹脚带,一双白生生的小脚就露出来了。然而这小脚让我吃惊得合不拢嘴:这哪是脚啊,我压根看不到她的脚趾!
见我吃惊,大妈婆就笑,她把脚底板朝上让我看。这时,我看见她的脚趾斜斜地深嵌在她脚底板的肉中。因为脚背拱起,脚跟就形成了一个圆圆的肉垫子。
我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大妈婆的小脚,即刻象被烫着了似地迅速拿开了手。我很害怕,觉得大妈婆的脚一定是受了伤。
不解的是大妈婆竟然一直在笑。并对我说,这脚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三寸金莲。要不是三寸金莲的话,以前的男人就不喜欢。
以前的男人真叫是怪,怎么会喜欢这么可怕的小脚?
看大妈婆洗脚的事,让我好几天心里头七上八下。
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我天天泡在大妈婆的家里。我知道大妈婆的箱子里有很多的宝物,比如那稀奇古怪的绸缎衣服,比如那秘不宣人的红顶子、念珠以及古老器皿等。大妈婆做什么都不背着我,在太史第那众多的婆婆中,我与大妈婆是最亲的。
3
在老台门里住得久了,就会发现,这老台门里实在有些阴盛阳衰。偌大的一个台门里,老女人随手可以抓出一把,而老男人却是屈指可数的。在这屈指可数的老男人中,我爷爷要算得上是最有女人缘的一位了。
我爷爷有一绝,能让太史第里所有的小脚女人都为之倾倒,那就是讲故事。
爷爷读过几年私塾,认得一些字,读过几本线装书。奇怪的是老爷子肚子里装的不是那些能安邦治国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而是一肚皮的七侠五义、三言两拍。这些故事传奇中的人物不时地要从老爷子的口中跑出来遛遛,这就让那些整天生活在针头线脑中的老女人们着了迷,也引得一帮小孩子成天围着他转。
因为故事,我爷爷拥有一个不小的粉丝圈。在这帮粉丝中,最狂热的是一位有着放大脚的小脚女人,并且,这女人不盘发,花白的齐肩短发,利利落落的,在一帮梳着盘香头的小脚女人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这女人,我叫她香婆婆。(所谓放大脚,是指那些原来裹过小脚,后来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裹了的半大不小的脚。)
香婆婆其实不香,她烧的菜很香。她出阁前曾在娘家的饭店里掌过勺,因此,她是我们这个老台门里大家一致公认的大厨级人物。香婆婆很爱烧好吃的菜。在我的眼中,她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师,普普通通的一日三餐,在她手中可以变幻无穷,变出许多好吃的东西来。香婆婆的家住在与我们相邻的一个偏院里,她家的后门开在通往井边的小弄堂里。我每次去井边,都要打香婆婆家后门经过。这时,若正巧碰上烧饭的时候,她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足以让我一路走一路咽口水。
香婆婆不小气,她知道我们这些孩子爱吃她烧的菜。因此,但凡有好吃的东东,她都会趁着那热气腾腾的时候给我们端来一碗。我小时候的口惠,大多是从香婆婆那儿得来的。
香婆婆爱听戏文和故事。夏夜来临的时候,香婆婆最来劲,因为这时候我爷爷的故事会就要开坛。每天未等太阳下山,香婆婆就会端着一碗好菜来到我家,并顺道打听一下老爷子今晚说的是什么段子。等到太阳下山了,香婆婆就忙不迭地指挥一帮孩子往那干燥得都快要冒烟的道地里泼凉水。等把道地给泼透以后,她又让我们赶紧着往外搬我爷爷躺的那把藤椅。而她自己则用冒着浓烟的艾把帮我爷爷熏蚊子。
我爷爷很给香婆婆面子。有时没有精神讲故事,但只要香婆婆说了,他一般都能满足她。而对我们这些孩子就不一样了。遇到心情不好时,他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比如,说哪咤,他要不想讲了,他就让那哪咤在天上不停地飞。你要是求他继续吧,他会说:喏,这天有多高啊?还没飞到呢!
至于这哪咤究竟要在天上飞多久,得全看我爷爷的心情了。
有一次,我爷爷出门去做嬉客。晚上乘凉,少了个说书的,香婆婆就感觉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香婆婆和我妈妈开玩笑,让我妈妈给她说戏文。妈妈年轻时演过戏,一肚皮的戏文都烂在肚子里,一个也说不完整。香婆婆很无奈地慨叹生活里不能没有老爷子。我听了很不服气,不就是讲故事吗?我来给你讲!
那天,我很用心地给香婆婆讲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故事内容我忘了,只记得那里边有公主还有驸马,一波三折,很有听头。那是前不久我刚从其它台门里的一个老奶奶那里听来的。我一边讲,一边偷偷看着香婆婆的表情。我发现香婆婆听得很陶醉。这让我自我感觉良好。等到说完了,香婆婆笑着说:很好!很能干!只是故事里的驸马爷都成了玛瑙了。小家伙,你知道驸马是什么?玛瑙是什么吗?
狂晕!我这才知道我把玛瑙与驸马给混淆了。
香婆婆很直爽,说话也粗声大气,比那男人还要阳刚一些。她的强势,在生活中处处可见。比如说,她男人姓金,却从没有人称他金伯,反过来随了香婆婆,人称香伯。香婆婆在家中说一不二,香伯从不与她一争长短。有时候即便是香婆婆无理取闹,香伯也只是一笑了之。现在想来那香伯亘古不变的笑容与香婆婆那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实在是天作之合。
小时候的我,其实不太喜欢香婆婆,因为懒惰,因为娇气,我没少挨她的骂。台门里的大人们都说香婆婆说话是那“杀人薄刀”,真是一点不错。当她的刀子向我挥来时,我躲都来不及。不过,她这刀,也不乱砍。她砍的最多的是我爸爸,谁让我爸爸大男子主义呢?
我爸爸脾气臭是远近闻名的,在没有入住太史第之前,无人敢惹我爸。感觉中,香婆婆是第一个敢向我爸拍桌子打凳的人。香婆婆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终让我爸爸在我妈妈面前彻底地没了脾气。
香婆婆,是我爸爸所敬重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中最具个性的一位小脚女人。
说到底,怕归怕,我还是蛮想她的。
4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太史第就好比是一个逝去的旧时代的浓缩。只要你愿意,你就会从那雕刻着文武将相、才子佳人的窗棂上看到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关;只要你留神,你就能从那油漆斑驳的门楣中或檐下的牛腿中听到崔莺莺的叹息、孟姜女的恸哭。太史第的木屋是老旧的,太史第的小弄堂里吹出来的风是清凉的,太史第里的小脚女人是风情万钟的。
记忆在渐渐老去,隐约中还记得那何时都灰头土脸的老虎婆,那清秀而苦命的海芬瞎婆婆,那读过私塾显得颇有文化的太史后裔翠婆婆,但是,在记忆中始终不曾淡去的却是芬婆婆。
芬婆婆是一个时刻都散发着玉兰花般芳香的女人。在她那干净的大襟布褂上,永远都缀着一朵小小的白玉兰或者是一方浅蓝的小手绢。
芬婆婆,一个精致的小脚女人。细皮白面,娥眉淡扫。说话总是柔声细气,笑起来,爱用手绢的一角轻轻擦拭眼角的泪花,动作是那么的轻盈优雅。七十多岁的人了,走起路来,全不似别的小脚女人那般颤颤巍巍。看芬婆婆走路,那是一种享受,因为她走得是那样的袅袅婷婷,风姿别具。
芬婆婆是一个非常注意细节的人,象大妈婆那样毫无遮掩地在阳光底下洗头洗脚的事,在她身上永远都不可能发生。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形象永远是鲜光水亮的模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芬婆婆梳妆的全过程。
芬婆婆梳妆比大妈婆要讲究得多。她首先在净面之后,端一盆清水放在梳妆台上。那种老式的梳妆台感觉布局十分合理,在台面的正中央正好有一个可以放脸盆的地方,雕花的高背可以用作挂毛巾,而梳妆用品则全在一侧的梳妆盒里。打开梳妆盒,里边一应俱全。
芬婆婆打开梳妆盒,里边大大小小的木质梳子有好几把。她先是选一把粗梳把长长的头发梳通梳直,然后再用一把超密的小篦子来篦头发。每篦二下,她就用一个扁竹刷去刷那个篦子。她篦呀篦的,一直篦到篦子上干干净净,再也篦不出脏东西来。这时,她用一根细细的黑色丝带沿发际稍作固定,然后,再选一把粗细适中的梳子蘸水来梳。她蘸一下,梳一下,把长长的头发一直梳到一丝不乱为止。接着,她用长长的头绳把头发束好,并挽成一个S形的圆髻,用一根翡翠簪子把发髻熨熨贴贴地固定在后脑勺上。至此,我以为大功告成。谁知,芬婆婆又取出一个小圆盏来。盏里是象水一样的东西,她用一个细巧的小软刷蘸着那水,一下一下地往头发上抹,那刚梳好的发髻也因之而一下一下地光洁起来。我看得呆掉了。芬婆婆见我发呆,就笑起来,告诉我,那小盏里的水,叫“刨花水”,是每个女人必备的一件物事。女人盘头如果少了这“刨花水”,就好比是烧菜缺了盐,没滋少味的,不好看。
我只在芬婆婆那儿看到过这神秘的“刨花水”,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再也没有听到过了。及至现在,还兀自在想:这“刨花水”是否就是时下的摩丝或啫哩水一类?反正功效是差不多的,至于那其中的化学成份或物理性质嘛,于我来说远不如那“刨花水”三个字究竟该如何写更能牵动我的神经。
感觉中,芬婆婆是个有故事的人。但她的故事从来都不曾有人说起。只知道,芬婆婆年轻时是跟了老公在上海的,解放以后,那老公不知何故就挨了枪子,于是,芬婆婆就回到家乡,改嫁了现在的石伯。
石伯,是一个长相古怪的老头,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发出的动静就是那偶尔在他喉底滚动的声音,据说,那是他的笑声。 石伯很勤快,只要他在家,何时都能看到他劳作的身影。他与芬婆婆生活得是那样安静,悄无声息。他家的地板,楼梯,一尘不染。于是,有人说,他们家太干净了,以至于子息全无。但也有人说,芬婆婆不生养,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的珍珠粉。
芬婆婆没有孩子,但这不妨碍她生活得安静与优雅。她就象陈逸飞笔下的旧式女子,是一个精致的小脚女人。
多少年过去了,老台门中的小脚女人都已仙逝。无论是守旧的仁厚,还是传统的爽快,再或是旧式的精致,均在一声巨响中,随着太史第在旧城改造中的轰然倒塌而作古。旧的终归要去,新的必将到来。当我再一次地回到家乡,已找不到老台门里留下的半星尘埃。取代旧门墙的是高楼大厦,取代小脚女子的是秀了肚脐再秀乳沟的开放女性。有时候在想:人咋这么怪呢?同样的仁厚,同样的爽快,同样的精致,现代女性演绎出的风情咋就与小脚女人演绎出的风情相差十万八千里呢?[1]
作者简介
庸嫦,女,60后,钱塘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