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流光(劉天福)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老屋流光》是中國當代作家劉天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老屋流光
老屋的印象應該是這樣的:披了一身煙熏火燎的外衣,孤獨且沉默。磚縫或者瓦頂荒草茂盛,木質的窗欞或者還有雕花,門也應是全木結構的,都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經年未掃,立柱,穿廊,牌匾,隨你在腦海里增減,蛛網時見,蟲跡遍地,偶爾有鳥飛過,或者駐足在某一棵庭樹上啁啾,遊子佇立其間,徘徊良久,凝視嘆息。這樣的老屋,大可稱為祖屋,少說也該有百八十年的歷史。
這麼說起來,我家的房屋還真就不夠老,還不足以用老字來定語它。若從八十年代某年計算,到現在充其量也不過四十年光景。這確實不算老。可就是這不到四十年的光景,已經使它映現出蒼老的模樣了:粉白的牆體掛滿灰塵,懸空的水泥開始剝落,窗格漆皮開裂,地板粗糙不平,總之,一身疲憊,通體無光。從前人說,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我倒覺得,屋猶如此,人何以堪。從燦新到灰暗,從熱鬧到清冷,它承載了我半生的記憶,這記憶派生出情感,這情感讓我不得不稱它為老。據說,雞鴨的平均壽命只有七年,而羊狗卻是十幾年,大象可以活到七十歲,某些鯨類則動輒數百齡,正所謂此之享年,彼之壯歲。當一切建築棟榱崩折時,萬里長城還屹立在那裡,埃及人甚至宣稱:人類害怕時間,而時間害怕金字塔。因之,時間的長短並不能定義什麼,時間給於我們的也許只是冰冷的符號,而狀態和變化卻給了我們豐富的情感。
我並非一出生就有老屋陪伴。如果上溯,老屋的前身是六間土坯的瓦房,如果再往上,是兩眼窯洞。我出生以及幼年的光陰都是在窯洞裡度過的。土院很開闊,兩株槐樹,一株臭椿,都粗壯而高,茅廁邊立着一株石榴,走道邊或許還有一株杏樹,我印象模糊了。這些樹生長在院子裡,與我殘存在記憶深處的院前那片林子,構成了我的樂園。雨天,我故意躲在樹蔭下,名曰避雨,晴天,我會像猴子一樣爬上任意哪顆樹的枝杈,院子和林子的角角落落留下我歡快的影子。那是一段充滿陽光的日子。
瓦房的存在似乎也並不長。門樓朝南正對着小巷,用角鐵做框中間固定木板的門扇,每晚入睡前,父親把它閂住,然後總用一根一端有杈的木棍頂住,以防夜間大風拍打。那時爺爺住東屋,我們住西屋。天還黑着,暴躁的馬蹄表把我和哥哥吵醒,在膩黃的燈光下,我們迷迷糊糊穿上衣服去學校,這時,爺爺已經在掃院了。南牆根蓋了一間雞舍,母親養了幾十隻雞,此外,院子裡還搖晃着幾隻鴨子,緊靠山牆的豬圈裡養一頭豬。鴨子在雞舍外一塊幾尺見方的水窪里撲騰,豬呢,每到夏天,就躺在門樓下涼快。哦,對了,還有一隻小羊羔,它像狗一樣粘着我,在我躺在台階上的時候,它會跑過來四蹄立在我肚子上,我出門玩耍,它就緊跟不舍,我沒有辦法,只得抱着它,把它的頭塞進西屋一堆斜靠的椽空空當中,然後撒腿就跑,它在後面追得比我還快,我拉開門來不及閉嚴,它的腦袋或身子就被夾住了,拚命往外擠,於是,我又抱起它,把它的羊頭往椽空空塞得更里了,再次撒腿就跑,往往這麼幾次,我才能成功逃脫。現在想起來,我腦袋真死,為什麼就不能讓它跟着我到外面玩呢?至今,我記得那隻小羊被我甩掉的可憐相,等我回家再次相見,它又會蹦跳着奔過來蹭着我的腿,咩咩的叫。
童年的末尾,瓦房拆了,在原有地基上新式現澆房開始興建,那是青磚砌牆混凝土封頂上帶瓦坡的結構,院子狹長,門樓朝東,這就是現在的老屋。當然它那時並不老,它像處子,筋骨矯健,透着一股力量,還被當作樣板,招來了一些羨慕的眼光。它雖未見我呱呱墜地,我卻看着它如何誕生,如何在日出日落中,我從小學升入初中,再外出求學,再就業結婚。老屋毫無爭議的保持着唯一中心的地位,那是給我愛和寬容的地方,是可以抱怨和回歸安寧的地方。老屋興建時,父母比我現在還年輕,我看見的是他們不知疲倦的身影和從不抱怨的生活態度。可惜,我們在城裡買了房,孩子也在城裡入了學,老屋不能天天陪伴了,但它的中心地位還沒人能撼動。我們隔三差五的回家或者住兩晚過星期天,後來拉的越來越長,我看着它隨着我的成長而無聲喘息,也看着父母隨着我人到中年而日漸憔悴。及至後來,每逢春節,清明,端午,中秋,是必須回家的節日時,我們才像走親戚似的突然發現,是好久沒有回去了,回到老屋了。
在城裡住着,不能說懷念老屋,因為老屋還在,它矗立在村子中央,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去親近,但我可以說懷念老屋陪伴我或者說我陪伴老屋的那些時光,那些回味甜美的時光。
九月的一個星期天,院裡花圃里的兩顆梧桐已然亭亭如蓋了,那是父親從集會扛回來的兩根直溜溜的樹苗,一經栽下去就開始抽葉,第二年拔高,很快便一年一個樣了。其時,我們已經吃過中飯。大人們都坐在走廊下說話。兩個大點的孩子正上六年級,一個小點的也上了四年級,他們正在院子當中玩紅燈綠燈小白燈遊戲,規則是,單腳着地,在一人口號指揮下行動,喊綠燈,是點着往前或往後,喊紅燈,是馬上停下來,喊小白燈,是原地蹦,不能走也不能停。總之,不管是哪種燈,要始終單腳着地,一旦兩腳同時踩地便輸,幾種燈可以隨意喊叫,時間也可長可短。那個最小的孩子才五歲,他也加入他們當中玩。可他太小,單腳蹦不起來,也不會蹦,一蹦,另一隻腳便踏在地上,走了起來,像個小瘸子,惹得他們三個一陣大笑,把遊戲也擾亂了。他們連喊帶蹦帶笑,頭上冒着汗,一會兒工夫便都累了,不蹦了,又教那個最小的學,他還是不會,光提了屁股了,就是蹦不起來,一家人都笑了。這時,他們的爺爺起身走到西邊去,他回來手裡捏着幾塊石膏,他讓幾個孩子在地板上寫字,讓他們把背誦的唐詩寫下來。幾個小孩於是一個學一個地蹲下,把自己背過的詩都笨笨拙拙的往地板上寫,字和行有橫有豎有斜,有的伸出長腿踢了一腳,有的枕着人家,有的閃了腰,有的歪着脖子,有的像受了驚嚇,甚至有的像長腿鳥,像癟烏龜。他們的爺爺站着邊上,看哪個太難看,就也蹲下,教他們這個字哪個筆畫該長哪個筆畫該短,哪兒該窄哪兒該寬,哪兒該上哪兒該下,示範一個工整的字。最小的小孩也拿起一塊石膏片,在空地上畫圈圈,他畫的是那種不斷線越畫越大的圈,像蚊香,他說那叫畫蝸牛,把人家的字都畫進去了,爺爺笑着罵開了:胡鬧,寫你會寫的字,寫你會寫的字。最小的小孩留在家裡的時候,爺爺就教會他認了好些字,有一百多個,而且很多字他會寫,比如:一到十、百千萬、大小山、人口手,上中下。這時候,他大概不情願了,在搗亂。那個蝸牛越畫越大,大到足以把他們四個都馱起來……
好了,我們該收拾收拾回城裡了。
庭院又安靜下來,幾片桐葉飄落。
這僅僅是無數片段中的一個,也許給我終生的記憶,只因母親的那句話,那句立即讓這個場景浮現在我腦海的話。母親說:娃們寫的字還在地上,桐葉蓋着,可娃們一個都不見——。我知道這是母親來回去西屋取柴生火時看到的情形,我感受着母親的傷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近年來,老屋漸漸失卻了它中心的地位。每到春節前幾天,父母都被我們接到城裡,除夕那天,我和兒子或侄子會回去,把對聯貼在大門兩側,把門前和院子草草打掃一遍,然後又匆匆趕回家。家的概念轉移到了城裡。
去年一冬無雪,父母進入臘月就來城裡了。大半年時間,父親咳嗽已經住了兩次院,時好時壞,就在前段,父親轉院去了運城。臨行前,我們給他拾掇了大包小包,像一次小型搬家:姐姐買的新暖壺、水杯、父親用的幾件厚衣服、奶粉、干饃片、拍的片子、藥,都堆在沙發邊。八十歲的父親坐在小臥室,母親在沙發上:以後就恓惶了,院子那麼大,我一個人看怎麼過,白天還好說,到了晚上,那麼大的院子……哎,人老了,就恓惶下了……一向堅強的母親哽咽了。我強忍着,笑:你看你,說那幹啥?沒有那麼危險。
老屋的命運註定不可逆轉,它終歸走向寂寥,長久的寂寥,伴着風中吹來的種子隨即紮根繼而野蠻生長;孩子們都大了,他們不會把老屋認作家,城裡才是他們的家,他們只會跟着大人偶爾回去一趟,在他們地道的祖屋停留半天,至多吃兩頓飯。即使我們,也把在老屋過一夜看成犯怵的奢望。
那個在老屋徘徊的遊子會是我嗎?雖然我算不上真正的遊子。這真是個無聊的猜想,也太過沉重,但我唯願這猜想延遲下去,一直延遲到夢裡。生活不還是美好的嗎?眼下也才是仲春,一切都欣欣向榮,可以想見,廣袤的原野即將展現燕歸柳盪的七彩畫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