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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苦》《踏莎行》七首的第四首,是傷悼殘荷之作,似乎有所寄託。荷花謝去結子,心有苦味。全詞之眼在一"苦"字,又是詠凋殘的荷花,故以"芳心苦"為題。

芳心苦

楊柳回塘,

鴛鴦別浦。

綠萍漲斷蓮舟路。

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

依依似與騷人語。

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譯文

楊柳圍繞着環曲的池塘,一對鴛鴦在進水口處嬉戲。池塘水面布滿又厚又密的浮萍,擋住了採蓮的姑娘。沒有蜜蜂和蝴蝶,來傾慕幽幽荷香。最後只能花朵凋敝,結一顆芳心苦澀。

夕陽的回光照着晚潮,湧進荷塘,流動的雲層帶來點點細雨。隨風搖曳的荷花,仿佛在向詩人訴說哀腸:當年不肯在春天開放,如今只能在秋風中受盡淒涼。

注釋

踏莎行:詞牌名。又名《柳長春》《喜朝天》等。雙調五十八字,仄韻。又有《轉調踏莎行》,雙調六十四字或六十六字,仄韻。

回塘:環曲的水塘。

別浦:江河的支流入水口。

綠萍漲斷蓮舟路:這句話是說,水面布滿了綠萍,採蓮船難以前行。蓮舟,採蓮的船。

紅衣脫盡芳心苦:紅衣,形容荷花的紅色花瓣。芳心苦,指蓮心有苦味。以上兩句說,雖然荷花散發出清香,可是蜂蝶都斷然不來,它只得在秋光中獨自憔悴。 返照:夕陽的回光。

潮:指晚潮。

行云:流動的雲。

依依:形容荷花隨風搖擺的樣子。

騷人:詩人。

不肯嫁春風:語出韓偓《寄恨》詩:「蓮花不肯嫁春風。」張先在《一叢花》詞里寫道:「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賀鑄是把荷花來和桃杏隱隱對比。以上兩句寫荷花有「美人遲暮」之感。

賞析

這首詞是詠荷花,寄寓了作者的身世之感。詞的上闋描畫了一個詳和而恬靜的池塘。而荷花卻生長在池塘僻靜處,只能寂寞地凋落。就象一位美女,無人欣賞,無人愛慕,飽含零落的悽苦。詞人通過美人的自嗟自嘆,也暗露了自己年華的虛度。下闋仍借美人之口言志:即使淒風冷雨,我仍然不在百花爭艷的春天開放,寧願盛開在炎炎的夏日。荷花、美人、君子,形成了完美和諧的統一。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兩句寫荷花所在之地。「回塘」,位於迂迴曲折之處的池塘。「別浦」,不當行路要衝之處的水口。(小水流入大水的地方叫做浦。另外的所在謂之別,如別墅、別業、別館)回塘、別浦,在這裡事實上是一個地方。就儲水之地而言,則謂之塘;就進水之地而言,則謂之浦。荷花在回塘、別浦,就暗示了她處於不容易被人發現,因而也不容易為人愛慕的環境之中。「楊柳」、「鴛鴦」,用來陪襯荷花。楊柳在岸上,荷花在水中,一綠一紅,着色鮮艷。鴛鴦是水中飛禽,荷花是水中植物,本來常在一處,一向被合用來作裝飾圖案,或繪入圖畫。用鴛鴦來陪襯荷花之美麗,非常自然。

「綠萍漲斷蓮舟路。」句由荷花的美麗轉入她不幸的命運。古代詩人常以花開當折,比喻女子年長當嫁,男子學成當仕,故無名氏所歌《金縷衣》云:「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而荷花長在水中,一般都由女子乘坐蓮舟前往採摘,如王昌齡《採蓮曲》所寫:「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來時浦口花迎入,采罷江頭月送歸。」但若是水中浮萍太密,蓮舟的行駛就困難了。這當然只是一種設想,而這種設想,則是從王維《皇甫岳雲溪雜題·萍池》「春池深且廣,會待輕舟回。靡靡綠萍合,垂楊掃復開」來,而反用其意。以荷花之不見采由於蓮舟之不來,蓮舟之不來由於綠萍之斷路,來比喻自己之不見用由於被人汲引之難,被人汲引之難由於仕途之有礙。托喻非常委婉。

「斷無蜂蝶慕幽香」句再作一個比譬。荷花既生長於回塘、別浦,蓮舟又被綠萍遮斷,不能前來採摘,那麼能飛的蜂與蝶該是可以來的吧。然而不幸的是,這些蜂和蝶,又不知幽香之可愛慕,斷然不來。這是以荷花的幽香,比自己的品德;以蜂蝶之斷然不來,比在上位者對自己的全不欣賞。

歇拍承上兩譬作結。蓮舟不來,蜂蝶不慕,則美而且香的荷花,終於只有自開自落而已。「紅衣脫盡」,是指花瓣飄零;「芳心苦」,是指蓮心有苦味。在荷花方面說,是設想其盛時虛過,旋即凋敗;在自己方面說,則是雖然有德有才,卻不為人知重,以致志不得行,才不得展,終於只有老死牖下而已,都是使人感到非常痛苦的。將花比人,處處雙關,而毫無牽強之跡。

下片「返照」二句,所寫仍是回塘、別浦之景色。落日的餘輝,返照在蕩漾的水波之上,迎接着由浦口流入的潮水。天空的流雲,則帶着一陣或幾點微雨,灑向荷塘。這兩句不僅本身寫得生動,而且還暗示了荷花在塘、浦之間,自開自落,為時已久,屢經朝暮,飽歷陰晴,而始終無人知道,無人採摘,用以比喻在自己的生活經歷中,也遭遇過多少世事滄桑、人情冷暖。這樣寫景,就同時寫出了人物的思想感情乃至性格。

「依依」一句,顯然是從李白《淥水曲》「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變化而來。但指明「語」的對象為騷人,則比李詩的含義為豐富、深刻。屈原《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正因為屈原曾設想採集荷花(芙蓉也是荷花,見王逸《注》)製作衣裳,以象徵自己的芳潔,所以詞中才也設想荷花於蓮舟不來,蜂蝶不慕,自開自落的情況之下,要將滿腔心事,告訴騷人。但此事究屬想象,故用一「似」字,與李詩用「欲」字同,顯得虛而又活,幻而又真。王逸《〈離騷經〉章句序》中曾指出:「《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宓妃、佚女,以譬賢臣。」從這以後,香草、美女、賢士就成為三位一體了。在這首詞中,作者以荷花(香草)自比,非常明顯,而結尾兩句,又因以「嫁」作比,涉及女性,就同樣也將這三者連串了起來。

「當年」兩句,以文言,是想象中荷花對騷人所傾吐的言語;以意言,則是作者的「夫子自道」。行文至此,花即是人,人即是花,合而為一了。「當年不肯嫁春風」,是反用張先的《一叢花令》「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一看即知,而荷花之開,本不在春天,是在夏季,所以也很確切。春天本是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的時候,詩人既以花之開於春季,比作嫁給春風,則指出荷花之「不肯嫁春風」,就含有她具有一種不願意和其它的花一樣地爭妍取憐那樣一種高潔的、孤芳自賞的性格的意思在內。這是寫荷花的身分,同時也就是在寫作者自己的身分。但是,當年不嫁,雖然是由於自己不肯,而紅衣盡脫,芳心獨苦,豈不是反而沒由來地被秋風耽誤了嗎?這就又反映了作者由於自己性格與社會風習的矛盾衝突,以致始終仕路崎嶇,沉淪下僚的感嘆。

南唐中主《浣溪沙》云:「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王國維《人間詞話》認為「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均《離騷》句。)這位著名的文學批評家是敏感地察覺到了這個偏安小國的君主為自己不可知的前途而發出的嘆息的。晏幾道的《蝶戀花》詠荷花一首,可能是為小蓮而作。其上、下片結句「照影弄妝嬌欲語,西風豈是繁華主」和「朝落暮開空自許,竟無人解知心苦」,與這首詞「無端卻被秋風誤」和「紅衣脫盡芳心苦」的用筆用意,大致相近,可以參照。

由於古代詩人習慣於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義、出處之節,以美女之不肯輕易嫁人比賢士之不肯隨便出仕,所以也往往以美女之因擇夫過嚴而遲遲不能結婚以致耽誤了青春年少的悲哀,比賢士之因擇主、擇官過嚴而遲遲不能任職以致耽誤了建立功業的機會的痛苦。曹植《美女篇》:「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杜甫《秦州見敕目薛、畢遷官》:「喚人看腰裊,不嫁惜娉婷。」陳師道《長歌行》:「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捲簾通一顧,怕君着眼未分明。」「當年不嫁惜娉婷,抹白施朱作後生。說與旁人須早計,隨宜梳洗莫傾城。」雖立意措詞有所不同,但都是以婚媾之事,比出處之節。這首詞則通體以荷花為比,更為含蓄。

作者在詞中隱然將荷花比作一位幽潔貞靜、身世飄零的女子,藉以抒發才士淪落不遇的感慨。《宋史》「雖要權傾一時,少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竟以尚氣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這些記載,對於理解此詞的深意頗有幫助。

創作背景

《宋史·文苑傳》載賀鑄「喜談當世事,可否不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少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竟以尚氣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他出身高貴卻長期屈居下僚,其心中的苦楚是一般人難以體會的。這首詞的荷花美麗清高,卻結局悽慘,作者可能也是在表達對自己早年過於孤高自傲的一種悔恨。

作者簡介

賀鑄 (1052-1125) 字方回,自號慶湖遺老,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居衛州(今河南汲縣)。長身聳目,面色鐵青,人稱賀鬼頭。孝惠皇后族孫,授右班殿直,元佑中曾任泗州、太平州通判。晚年退居蘇州,杜門校書。不附權貴,喜論天下事。能詩文,尤長於詞。其詞內容、風格較為豐富多樣,兼有豪放、婉約二派之長,長於錘鍊語言並善融化前人成句。用韻特嚴,富有節奏感和音樂美。部分描繪春花秋月之作,意境高曠,語言濃麗哀婉,近秦觀、晏幾道。其愛國憂時之作,悲壯激昂,又近蘇軾。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等對其詞均有續作,足見其影響。代表作為<青玉案·橫塘路> 、《鷓鴣天·半死桐》、《芳心苦》、《生查子·陌上郎》、《浣溪沙》([一]、[二]、[三])、<搗練子·杵聲齊> 、<思越人>、 <小梅花·行路難>、《搗練子·望書歸》、 <採桑子> 等,其中以《青玉案·橫塘路》、《鷓鴣天·半死桐》、 <芳心苦>三首為最著名。《鷓鴣天·半死桐》悼念詞人相濡以沫的妻子,字字悲切,如泣如訴,"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這一句更是飽含深情,哀婉淒絕。《芳心苦》寫"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的荷花,視角新奇卻又不失於理,且托物言志,可謂手法高妙。[1]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