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余秋雨)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莫高窟》是中國當代作家余秋雨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莫高窟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山海經》記,「舜逐三苗於三危」。可見它是華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鬥怎麼個打法,現在已很難想像,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麼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六六年,一個和尚來到這裡。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心恬靜,手持一枝錫杖,雲遊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峰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相對應。 三危金光之跡,後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剎那時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後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願,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裡築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為聖地。和尚發願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幕色壓着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為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來了,上自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築,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巒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噹聲。 工匠中隱潛着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後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於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着,變得神秘而又安詳。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裡,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像的將來,還只能是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意要讓每一個朝聖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裡時剛過中秋,但朔風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只是一疊連聲地喊着:「莫高!莫高!」聲調圓潤,如呼親人。國內遊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遊客,在苦苦央求門衛,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遊客都已走完了,我沿着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試着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只得一次次對着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比之於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鬥獸場遺蹟,中國的許多文化遺蹟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蹟一般修建於一時,興盛於一時,以後就以純粹遺蹟的方式保存着,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抻。長城,作為一種空間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中國歷史太長、戰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蹟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里,躲在不為常人注意的秘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為它始終發揮着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轉的歷史勝跡,總有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蹟的地方,就在於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着,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着喧鬧的背景,在這裡舉行着橫跨千年的遊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撩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乾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的時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起了,夾着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抬頭看看,側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麼,還是記不大清。只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沉着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戰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工匠們正在這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裡喝着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麼酒,這裡流蕩着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麼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裡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後。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蕩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兇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着,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涌,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裡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甦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裡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捲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呼。這裡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裡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裡沒有重複,真正的歡樂從不重複。這裡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騰。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裡,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讓你只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麼內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於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面對着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麼個朝代,總算有過這麼一個時刻,駕馭哪些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唐代的雄風餘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着。頭頂的藍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盪胸襟;終於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於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雲,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作者簡介
余秋雨,1946年生,浙江餘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