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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和冷湖镇忆旧(张季平)

莫高窟和冷湖镇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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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和冷湖镇忆旧》中国当代作家张季平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莫高窟和冷湖镇忆旧

莫高窟在甘肃省的敦煌市,冷湖镇在青海省的柴达木;一个是佛教圣地,一个是世界最高海拔的油田。一九六七年夏天,我去冷湖镇,于是,两个地方我都去过。

姐姐和姐夫在青海石油局,我是为了接两个侄女回川上学,才去的冷湖镇。我这双脚,从没离开过家乡的泥土,眼睛更没见过世面,骤然远行,弟弟不放心,同母亲商量,说是陪五哥到成都,送我上了到柳园的火车后,他再回资中。谁知到成都后才得知,成都没有直达柳园的火车,还得去宝鸡、兰州中转。弟兄间,情意深厚,亲得像蜜糖,弟弟为哥哥着想,不辞辛苦又要把我送到宝鸡。我们坐的火车刚进宝鸡站,恰逢一列开往成都的火车迎面开来,弟兄俩突然间没有话说,弟弟把装着两包家乡特产资中冬尖和一大包姐夫最爱吃的油炸花生米的书包挂在哥哥脖子上,急忙下车……

去成都那趟车先开。车启动了,当哥哥的不知道弟弟上车没有;当弟弟的只担心哥哥前方的路程还远,孤身前往,怎么得了……

火车开得慢,一路上颠颠簸簸,走走停停;车上人多,没有水喝;上厕所都困难。到了兰州站,我舒展着身子,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光秃秃的山脉,骤然觉得自己到了电影《白毛女》喜儿的家乡!

出了火车站,街上行人不多,我心中只想亲眼看看汹涌奔腾的黄河,观赏跨越黄河的雄伟的兰州大桥。但没能如愿。只看见狭窄的街道上,摆着一排盛着水的脸盆。盆子里的水有很浑浊的,有淡淡浑浊的,有清亮的。原来,是供客人洗脸洗手用的。我问了问,清亮水那盆,旁边有香皂,毛巾白蓬蓬的,花两角钱,才能享用。浑浊的那盆,没有香皂,也得五分钱。我心里想起了家乡甘洌清亮的井水,荷叶林下染着绿意的塘水……

中转签字后,我上了火车,顺利到了柳园火车站。对“柳园”这两个字,我感到熟悉而亲切。因为,那些年,我每年都要想方设法给姐姐姐夫和两个侄女托运大米、花生、资中冬尖、菜油等家乡的农产品到柳园站。托运费不贵,一分钱一斤。只是要公社或行政机关开证明,说明是居民的口粮(油),不是投机倒把,便可托运。

姐夫是从朝鲜战场下来的、石油局小车班队长。他计算着我在柳园下车的时刻,在柳园火车站候了两天,没接着人。——那年月,火车不晚点才不正常。

到了柳园,出了车站,我随着在火车上认识的石油工人,上了去冷湖的一辆交通车。一路上,天高地阔,空旷无比,一只只黄羊,结集在路中央,不慌不忙,悠闲自在,汽车轰鸣,不惊不诧,知道是老相识来啦,不会伤害自己!

客车到了敦煌,街边有两个卖菜的。一个买了菜的石油工人对我说,冷湖没有私人买卖,吃的东西都是凭供销社发的本本按人头供应;蔬菜很紧缺。我蹲下身,下决心买些菜,但伸不出手。那白菜,没有绿色;胡萝卜不红,黄淡淡的,形状不柳条,像蛤蟆;根本没有家乡歌谣唱的“红萝卜咪咪甜”的感觉。当时,我怎么就没想到,一个是西南的天府之国,一个是西北的黄土高坡,单说土壤,这里是干燥的黄土,家乡是流油的褐土,差距天壤之别;再因气候、地域、品种、耕作方式,甚至人脉的差异,生长出的农产品,自是不可比拟,差别很大。这件事,到冷湖镇后,看到姐姐一家四口和一群大学毕业生没有蔬菜吃的样子,更是后悔莫及!现在也后悔。

在敦煌兵站(那时候,没有地方的商业机构,只有部队接待来往军人和百姓的地方),我第一次吃到小米粥。那时候的敦煌,很冷寂。后来,发展成青海石油管理局的大本营,成了石油工人退养休息的胜地……

吃罢饭,不知谁提出去莫高窟看看,我随同一行人爬上一辆解放牌卡车,在宽阔的大地(公路)上,卡车一阵奔驰;停下来,大家鱼贯而跳下了车,走下一块坡地,猛回头,莫高窟就在眼前!

我惊讶!眼前高高兀立的壁墙,全是在一座褐红色的山上凿掘而成。有很多窟窟洞洞,门门框框,里面全是雕塑;壁画。这是祖先,这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结晶!崇敬和虔诚的心理骤然升起,我匍匐在地,拜了三拜。小小年岁,竟然有这等福分!以至几十年来,每每提起莫高窟,我都感到骄傲和自豪起来。

没有门禁(可能是特殊年代的原因),一行人闲庭信步般地走进了千年佛教圣地……

那时候,我人文地理知识相当缺乏,许多极有价值的文物和地貌,不知道它的宝贵和意义,一晃眼就过去了,现在想来很是遗恨。

我在莫高窟脚下,仰着头,看见莫高窟是在背阳的一匹山上凿掘而成。上下排列五层,壮观异常。一窟又一窟的雕像或壁画,像是嵌在崖壁里,似无遮掩的楼房。流逝年代的沧桑,清晰可见刻在窟崖上,似举手可触。每层里的石窟,有宽有窄,有高有矮,有深有浅;每窟里的雕像,有单个的,双个的,也有几个、众多拥在一起的;丰富多彩,姿态各异。洞窟壁画则是工笔重彩,以形写神。总之,是原本的模样、原本的色彩,古朴沧桑。

离开莫高窟,卡车开到鸣沙山。月光如昼,月牙泉就在前方冷清的沙丘上。许多人已经早去看过几次,时间已晚,不愿意再下车了。月牙泉,弯弯的,像一把厚实的镰刀。没有草、没有树,更没有盼着能滋润眼球的绿……一切都那么久远和荒野。日月的痕迹刻在这里。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是后悔。后悔当时没下车,没临近看看“天的镜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乐园——天边的月牙泉”。

据说,如今去敦煌、莫高窟早已经有了双向八车道的高速公路,整夜有亮过星辰的路灯;机场,火车站甚至虚拟空间,把自然环境和历史原貌掩盖了、推却了……

汽车快到冷湖镇了。映入眼帘的是另一番景象。

道路变得更宽阔,天空是那么高远和湛蓝。一座座(一棵棵)被刷上黄色油漆的采油机伫列在公路边,像不惧风沙不畏严寒的小松柏,欢迎我们,然后不慌不忙地啄头、抬头;啄头、抬头地采油。就像现在的风力发电。只不过风力发电那机座一个个都是庞然大物,是风吹动扇片转圈圈发电,而石油的采油机,像一棵一棵没有树冠的树,不高也不矮,机械牵引,一上一下,像鸡啄米一般,把埋藏在地里的原油源源不断地抽出来,输送到炼油厂……

到了冷湖镇。

这里天空太清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下雨。冷寒凝成的天山山脉,在眼前闪着银辉的光芒;四周冷飕飕的,袭人寒。天上没有一只鸟,地上没有一棵草,除了风,就是沙。但这里有三万石油工人,工人阶级脚下有高质量的石油、天然气,石棉等等丰富的宝藏。

青海油田的开发建设始于1955年,是世界海拔最高的油气田。1960年,有聚宝盆美誉之称的柴达木原油产量突破300万吨,成为当时全国三大油都之一。冷湖镇号称柴达木盆地的油都,创造了石油工人支援国家建设、服务经济基础建设的辉煌。

在冷湖镇,乘车不付钱,来来去去的客车很多,上车下车随你方便。我去的第二天是星期天,来往人群如潮,供销社供应兴旺,门前拥挤,人们忙着采购食物。姐夫先是扛了半边猪肉回来,后来,又拿上供应本本端了一筐鸡蛋回家。姐姐说,这些东西来了就得买,要不得等到国庆节才来货。席间,吃的是炖肉和大盘大盘的炒鸡蛋(我从来没见过、吃过那么多的炒鸡蛋),没有蔬菜、水果,我带去的冬尖和花生米得留着节日享用。一家四口,希望吃到蔬菜,姐姐和姐夫渴望吃到家乡随处都有的青菜、菜老壳、圆根大白萝卜。这时候,我心里狠狠地后悔,在敦煌见到蔬菜没买的事,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正说话间,棉被做的门帘被掀开。三男两女几个年轻人拥进来。他们都是学石油、地质的大学毕业生,提着酒,要来看看我这个小弟弟,姐姐和姐夫即刻起身下厨……

柴达木开发建设初期,我们的石油开拓者工作和住宿都在帐篷里,但帐篷太冷寒,后来搬进地窝子。地窝子顶上嵌块玻璃,“房”里便有了光亮;烧的倒方便,有天然气,或炼油厂提炼过的油渣(黑黑的,一块块,或一砣砣的);用水,是天山终年不绝的水。人的颜面,皴裂了脸皮,一个个、一张张,红喷喷的爆裂着口子;穿的,是厚蓬蓬的劳保服;脚上,是又重又厚的翻皮鞋……姐姐是学采油的,姐夫是管理人员,和年轻的工程技术人员很合得来。

这群大学生,他们远离繁华的城市、富庶的乡村,在风沙迷漫、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滩上,在艰苦的生活环境里勤奋劳作,用他们的智慧青春和热血,把滚滚的原油,输送到炼油厂,提炼成各种各样的油,保证社会主义大厦建设的需要。

有个大学生,成都人,一再推延婚期,女朋友气愤不过,亲自来盆地看看是什么原因。到了西宁,发来电报,队里派专车去接,原本是想着在工地举办婚礼,结果第二天告吹。女朋友回川了。这位成都姑娘嫌柴达木气候太恶劣,生活条件太艰苦,不是不愿意留在这里,她实在接受不了……

我看见,南京、上海、苏州来的一群群大学生,女的纤弱漂亮,男的帅气挺拔,他们在艰苦的生活环境、恶劣的自然条件下,追求的是事业!艰苦的生活,恶劣的环境更提升了他们努力工作的动力!他们坚持下来,后来,一个个都事业有成!

远古的柴达木盆地原为古海洋,没有人迹。五十年代初期,第一批柴达木盆地创业者生养抚育的孩子,多患无名的病症,或夭折。成人在这里生活时间长了,尤其是男性,患肝病者多。我姐夫就是因为肝病,离世早了些年辰。所以,一旦有了假期,个个都回到内陆,或去疗养基地疗养。

家在简阳的一个大学生,不抽烟不饮酒,每年回乡探亲,总是领着爱人去名景胜地游玩,当做疗养身体。返家的时候,两个皮箱塞得满满的,全是时髦的衣物。享受生活呀!

姐夫有个战友,叫阎绍文,每次探亲回川,他都要赶到我们家,看两个侄女。另外几个战友的孩子,他也要挨个去看。他说:孩子是咱石油工人的后代!——时至今天,小侄女还在柴达木盆地奉献!

有个石油工人,一脸络腮胡,探亲路途上,总是身着油渍渍的工装,一上火车,就呼呼睡大觉;一双脏兮兮的毛皮鞋,随手一丢,大有你要偷,拿去便是的气概。殊不知,这才是保护财产安全的奇趣妙招。要知道,那看似脏兮兮的毛皮鞋里,全是一扎一扎连着号的、气味令人亢奋的人——民——币!

我在冷湖镇住了半个月,同姐夫说了几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天,两个侄女送幼儿园,姐姐姐夫上班,我啥事不做,在地窝子看书。家务事,姐夫和姐姐不分彼此,谁先回家谁做。姐夫话很少,用沉默寡言表述他很恰当,想说话的时候,可能就是吧两口叶子烟。我同他两个,都木讷得几乎没有语言交流,但心灵是通畅融合的。我信赖和尊重他。有次,他把肉炖起了,要我一小时后关火,我看了看马蹄表,但没上条,答应了。下班回来,汤烧干了,熬成了肉锅巴。姐姐有些生气,姐夫说:“五弟用心看书,忘记了嘛!”

其实,我心中有许多话,想跟姐夫说。好像是怕羞、又好似不知从何说起,总之,有不好意思的心理。我现在都想问姐夫:他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没有?看到过美国鬼子没有?还有,朝鲜的姑娘是不是都那么大方朴实?他们的苹果,是不是又大又红,还很甜?

姐夫老家在川南一座大山里。回趟家乡容易,火车、汽车、舟船都得坐,还要走长长的山路,爬又弯又陡的山坡。那年,他从山里探家回来,嘿咗嘿咗背回来什么东西,没看见谁也猜不着——一个书柜,两个大木箱子!全是整块木板割制,还土漆漆得黑里透红,红中发亮,能映出人影;刚嗅着,不适应,鼻翼紧紧收缩几下,才觉得舒服、好闻,便伸身要去摸它柔润的光彩。打开箱子看,木纹细致的木板香气扑鼻,溢满屋。这是姐夫专门为母亲做的衣箱和我同弟弟的书柜!我们责怪他太劳累,伤身子,他只说,山里木材有的是,东西自己做的,漆也是自己产自己熬制的。

进趟冷湖镇,我似踏进了课堂,亲身体验了什么是艰苦什么是奉献。石油工人、年轻的知识分子,给我上生动的一课。终身受用!

离别冷湖镇回川,姐夫亲自驱车,把我和两个侄女儿送到柳园。随同回川的,还有用肥皂箱子装的一担书和一双毛皮鞋。那些书,全是姐夫看过的。在地老天荒的柴达木盆地,成月累年日日成串的单调生活,这些书,帮助姐夫度过了许多寂寞的光阴,增添了知识,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姐姐有些舍不得。姐夫说,这些书给五弟最合适。只叹这些书全是繁体字,只能我这个当舅舅的享用,侄女儿看的,全得另买简化字版本。那毛皮鞋,太重太暖和,数九寒天穿也烧脚,只好丢在屋角角,成了老鼠下崽的窝,可惜了,可惜了!

从冷湖担回去的一担书,参加工作后,跟着我搬动了几次,《红楼梦》等四大名著和《聊斋志异》《鲁迅小说集》《神曲》,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等,完好无损。只有一九五一年开明书店出版的《曹禺选集》,纸张变异,粘连,翻不动了。

姐夫从大山里嘿佐嘿咗嘿咗背回来的书柜和大衣箱,还在老家小东门,还是那样:黑里透红,红中发亮……[1]

作者简介

张季平,原攀枝花人民广播电台文艺编辑、记者,《大中华文学》杂志骨干作家。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