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死說活(一)(史鐵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說死說活(一)》是中國當代作家史鐵生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說死說活(一)
要是史鐵生死了,並不就是我死了。——雖然我現在不得不以史鐵生之名寫下這句話,以及現在有人喊史鐵生,我不得不答應。 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會到來,但那時我還在。要理解這件事,事先的一個思想練習是:傳聞這一消息的人,哪一個不是「我」呢?有哪一個——無論其塵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於「我」的角度在傳與聞呢? 死是不能傳聞任何消息的——這簡直可以是死的鑑定。那麼,死又是如何成為消息的呢?唯有生,可使死得以傳聞,可使死成為消息。譬如死寂的石頭,是熱情的生命使其泰然或冥頑的品質得以流傳。 故可將死作如是觀: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種。 然而生呢,則必是「我」之角度的確在,或確認。 假設誰有一天站在了史鐵生的墳前,或骨灰盒前,或因其死無(需)葬身之地而隨便站在哪兒,悼念他,唾棄他,或不管以什麼方式涉及他,因而勞累甚至厭倦,這事都不能怨別人,說句公道話也不能怨史鐵生。這事怨「我」之不死,怨不死之「我」或需悼念以使情感延續,或需唾棄以利理性發展。總之,怨不死的「我」需要種種傳聞來構築「我」的不死,需要種種情緒來放牧活蹦亂跳的生之消息。 一個曾經以其相貌、體形和動作特徵來顯明為史鐵生的天地之造物,損壞了,不能運作了,無法修復了,報廢了,如此而已。就像一隻老羊斷了氣而羊群還在。就像一台有別於其他很多台的電腦被淘汰了,但曾流經它的消息還在,還在其曾經所聯之網上流傳。史鐵生死了,世界之風流萬種、困惑千重的消息仍在流傳,經由每一個「我」之點,連接於億萬個「我」之間。 浪終歸要落下去,水卻還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會斷滅。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運動),是水的表達、水的消息、水的連接與流傳。哪一個浪是我呢?哪一個浪又不是「我」呢? 從古至今,死去了多少個「我」呀,但「我」並不消失,甚至並不減損。那是因為,世界是靠「我」的延續而流傳為消息的。也許是溫馨的消息,也許是殘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動鮮活的消息,這消息只要流傳,就必定是「我」的接力。 有生以來,你已經死掉了多少個細胞呀,你早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的血肉之軀已不知死了多少回,而你卻還是你!你是在流變中成為你的,世界是在流變中成為世界的。正如一個個音符,以其死而使樂曲生。 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是,一條河流能夠兩次被同一個人踏入嗎?同樣的邏輯,還可以繼續問:一個人可以一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嗎? 但是,總有人在踏入河流,總有河流在被人踏入。踏入河流的人以及被踏入的河流,各有其怎樣的塵世之名,不過標明永恆消息的各個片段、永恆樂曲的各個章節。而「我」踏入河流、爬上山巔、走在小路與大道、走過艱辛與歡樂、途經一個個幸運與背運的姓名……這卻是歷史之河所流淌着的永恆消息。正像血肉之更迭,傳遞成你生命的遊戲。 你由億萬個細胞組成,但你不能說哪一個細胞就是你,因為任何一個細胞的死亡都不影響你仍然活着。可是,如果每一個細胞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兒呢? 同樣,你思緒萬千,但你不能說哪一種思緒就是你,可如果每一種思緒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兒呢?
同樣,你經歷紛繁,但你不能說哪一次經歷就是你,可如果每一次經歷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兒呢? 你在變動不居之中。或者乾脆說,你就是變動不居:變動不居的細胞組成、變動不居的思緒結構、變動不居的經歷之網。你一直變而不居,分分秒秒的你都不一樣,你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倏忽而不再。你的形轉瞬即逝,你的肉身無限短暫。
作者簡介
史鐵生,漢族,1951年生於北京,1967年畢業於北京清華大學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