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水謠(孫同林)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車水謠》是中國當代作家孫同林的散文。
作品欣賞
車水謠
如東是傳統的種水稻之鄉。
雖然這裡地處長江北岸,卻有着江南的水鄉風情,這裡的小河極多,形成水網,給種水稻帶來便利。種水稻的先決條件是要有水,「一粒米,七斤四兩水」,要水就必須有灌溉工具,在當年,用得最多的灌溉工具是水車。
在如東民間,流傳着這樣一則謎語:「長長一條街,沿途掛招牌,雨天沒水吃,晴天水滿街。」謎語生動地描述了水車的形象和功能。
水車有好多種,以牽引方式可分為人力水車、牛力水車和風力水車等等,其中以風力水車最大,牛力水車次之,人力水車最小。不過,無論是什麼水車,除了牽引的裝置不同,水車的提水部分結構和工作原理基本相似,都是由一條長長的木製水槽,伸向河中央汲水。
風車屬於大型農具,一般人家購置不起,只有大面積種植水稻的「地主」才能使用風車。風車必須有高高的底座,底座上固定有轉軸,轉軸連接四支巨臂,以巨擘上的風葉招風而動,牽引水車工作。當年鄉間的牛車軬比較多。牛車軬頂部造型像一個巨型蘑菇,孤立在一個個小河邊上。牛車軬中央立一根主軸,主軸下連接圓形底盤,底盤四周裝有齒輪,使用時,在車軬上套上耕牛,拖動立軸旋轉,底盤上的齒輪帶動水車軸鏈汲水;而更多農家則以人力車引水。人力車提水是一項極其繁重的勞動。因此,儘管如東境內小河密布,有種水稻得天獨厚優勢,種水稻人家卻很少。
人力水車可分三人軸、四人軸、五人軸、六人軸等等(幾人軸水車即由幾個人踏)。
人力水車由支撐的架子、一根轉軸、一條提水用的長水槽及水鏈條組成。水車無一例外地安在田頭河邊,兩根豎杆固定於河坎上,在適當高度綁上橫杆,供踏水車人倚扶。車軸上裝置着一個個用於踩踏的軸拐(榔頭),這些軸拐在轉軸上分布對稱、均勻,這樣,踩踏起來才圓潤、協調。當踏水車人的腳踩到軸拐上,由於人體的重量壓迫水車轉軸旋轉,通過伸向河中長水槽尾部的小缽軸,帶動水槽里長鏈條上的一塊塊刮板「刮」水入槽,河水便汩汩地被「車」送上岸,流進稻田。
踏水車的農活叫做「車水」。車水不僅是一項體力活,也是一個技術活,車水人倚身橫杆要輕,腳下踩踏軸拐用力要勻,身體重心要隨腿部的抬起踏下而稍稍後移,而且,幾個車水人之間要配合默契,步調一致。
我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看車水是我兒時夏天的樂事。記憶中,每到車水時節,母親就會給我們唱起一首《車水謠》:「白米香,車水苦。腳腳踏,萬里路。」
車水是非常辛苦的農事,果然是「腳腳踏,萬里路」,一步不到,不步不行。為了沖淡車水的艱辛,人們常常以一邊踏水車一邊喊車水號子來為自己加油鼓勁。車水號子也許算得上如東農村的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產。
車水號子分無詞號子和有詞號子兩種。所謂「無詞」號子,就是號子中沒有文字內容,打號子人只是一直哼吼:「嗨——喲——嗬——嗨——哦——」,無詞車水號子屬於「長調」,由於打時腳下發力,那聲音幾乎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低緩而沉重,渾厚而帶有悲壯色彩。「有詞」車水號子又叫「車水山歌」,車水山歌的內容極其豐富,可以是固定的歌詞,也可以是即興創作,眼前的景,心中的事,身邊的人,都可以進入車水號子。
至今還記得幾段車水號子:「早起上車水門開,兩枝花船進港來,前船坐的梁山伯,後船坐的是祝英台,梁山伯見鵝直叫美,祝英台罵他是個傻呆呆……」「日出東方一點紅,先生騎馬我騎龍。騎馬的先生街上走,我騎烏龍飛雲中。街上走的是實心地,雲中飛的是腳腳空。」「日出東天楊柳遮,楊樹底下支水車,姑嫂四個來車水,四雙金蓮八枝花。」「黃秧加水泛了青,車水山歌鬧盈盈,遠聽好似鸚哥叫,近聽好像鳳凰鳴」……
車水號子,讓我枯燥的童年多了些許生動。
炎熱而乾旱的夏天,稻田需要的水量多,天天要加水,人們經常搞車水比賽活動,以鼓勵車水人。車水比賽俗稱「車拼水」。
「車拼水」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兩座水車相傍而立,兩班人馬對陣,比速度,比水量,也比相持時間;另一種是一座水車,幾班人輪流上車,比一定時間內的水車轉數、轉速,並用一種自製的水標測試水的流量和流速。「拼水」一般以六十轉為「一拼」,為顯示公平、公正,他們常用丟「響籌兒」、篩鑼的方法來記數。「車拼水」拼的是力氣,更是拼的毅力,拼的韌勁。
「車拼水」的場面頗為壯觀。聽說要車拼水了,村子裡的男女老少大都會涌到水車場上去看熱鬧,其時人聲鼎沸,場面聲勢浩大。車水的男人在水車上玩命地踩踏車軸,車水號子的吼叫聲響徹雲端。水車旁的孩子、老人、女人們也跟着水車上的家人吶喊助陣,一時間,人聲、水車聲,記數的鑼聲、籌碼聲交織在一起,水車場恍然成了一個戰場。車拼水的確如同一場戰鬥,這是一場人與人的較量,更是一場人與水車的較量,一場人與大自然的較量。
車拼水時,水車轉得快,記數的鑼聲就敲得疾,當來到最後十轉的時候,數數人便高叫着進入倒記時,車第一轉,唱數者丟下一個籌碼,高叫一聲:「一品當朝」,第二轉高叫「二龍戲水」,第三轉是:三元金花,相繼着喊:四時如意、五子登科、福祿雙全、七子團圓、八仙過海、九天仙女,最後一句是「十全十美,還有一轉,帶上來呀!」這時候,水車上的人一個個嘴裡發出:「噢——噢——」之聲,那叫聲已經不是喊,而是歇斯底里的怒號!
我的父親是車拼水的老手。父親每次出陣車拼水前,母親必要為他準備一套「行頭」,一個是額頭上的汗箍,二個是小腿上的「綁腿」,三個是腳上的草鞋,這三件的作用是:上能擋汗,腿能發力,腳不打滑。車拼水的時候,車水人淨一色的赤膊上陣,光着上身,下穿一條短褲衩,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肌肉,身上的汗水在太陽光下泛着光澤。當車到最後時刻,車水人如同是在玩命,有面對死神的感覺,一場拼水車完,車水人從水車上下來,一個個筋疲力盡,面無人色,母親跟那些車拼水人的家屬們早早等在水車旁邊,隨時準備上前攙扶車水人,以防他們倒下(因種種原因,不少人中途便從水車上撤下來)。每次看完一場車拼水,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就會高大幾分,父親的體格並不高大,卻總能夠「笑」到最後。
父親不會唱車水山歌,他只會打那種無詞的車水號子,聲音低沉而渾厚有力,給人一種恢宏的氣勢。
車拼水有一個值得懷念的地方,也是我對其念念不忘的一個原因,那就是在拼水車完後,必然有一頓「美食」,或是幾隻饅頭,或是一碗脆餅茶,每每在看完父親「車拼水」,我能夠打一次牙祭。
當然,水車場更多的時候不車拼水,而是日常車水,這個時候就比較平靜而且浪漫。田野上,空氣里瀰漫着濕漉漉的氣息,伴着水車鏈軸轉動的轆轆聲和嘩嘩流水聲。放眼望去,稻田碧綠,稻禾片片,飛燕呢喃,好一幅水田漫漫的畫面。而帶晚車水,又是另一番景象。一輪明月掛在空中,田野上一片朦朧,遠遠近近傳來陣陣山歌聲,應和着田間「咕呱咕呱」的蛙鳴,恰似一曲令人如醉如痴的田園交響樂。就是在這個時候,愛唱車水山歌的叢大爹唱起一段山歌來,其中有一段情愛山歌這樣唱道:「二八佳人美少年,心靈手巧會種田。嫁個男人年紀老,嫩花被個老藤牽。不知趣來又可嫌,心裡喊冤不應天。爹娘貪他多富貴,誤了青春美少年……」
……
關於水車,古人留下不少詩詞。唐代詩人徐來軍寫水車的《調笑令》詞有點可愛:「翻倒,翻倒,喝得醉來吐掉,轉來轉去自行,千匝萬匝未停。停未,停未,禾苗待我灌醉。」明代詩人張羽的《踏水車謠》,通過對車水灌溉情景的描述,展示了歷代的原生態農耕生活:「不辭踏車朝復暮,但願皇天雨即休。前來秋夏重漂沒,禾黍紛紜滿阡陌。」
多少年以後,我成為一個農田灌溉工作者。我也像父輩一樣種水稻,但在灌溉方式上,卻有着天壤之別,父親當年靠踏水車汗流浹背地提水,而我,卻舒適地坐在值班室里,只是輕輕地一按電閘,清洌洌的河水,便猶如散珠碎玉似的從水泵口噴涌而出,清清河水沿着水泥防滲渠奔湧向前,源源不斷地流入一塊又一塊綠漪蕩漾的稻田。
水車是舊時農村的一個倩影,車水是一篇刀耕火種的史詩。如今,在風景名勝地,在公園,在農展館裡,還時常看到水車的身影,每當此時,我的耳邊便又恍然響起當年的車水號子聲,響起母親教我唱的《車水謠》:「白米香,車水苦。腳腳踏,萬里路。」 [1]
作者簡介
孫同林,男,江蘇省如東縣袁莊鎮人,1956年12月生,中共黨員,江蘇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