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村庄(喻必钧)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远去的村庄是中国当代作家喻必钧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远去的村庄
前些天,住在乡下的父亲来县城办点事。本来挺简单的一件小事情,不料遭遇机关办事人员的推诿敷衍,硬是捱到傍晚才搞定,父亲错过了回家的最后那趟班车。在县城的我家吃过晚饭后,他靠在沙发上喋喋抱怨着办事的经过,冷不防告诉我另外一个消息:农村里准备合并一些人口少的村子,我们村可能要合并到隔壁村里了。
倏然听到父亲道出的哀叹,我的心乍地也怔了一下。缓缓收回盯在电视荧屏上的目光,在和父亲沉默地对视一阵后,我也不禁涌出一阵无法言状的失落来。觉查到父亲的心境有些悲凉,我连忙自嘲地感慨道:本来就是移民而成的小村子嘛,近些年老百姓往外搬迁得差不多了,您还在意村名干嘛?过好自己就行了!
其实,烙印在小村庄几代人身上的精神家园图腾,最终要以这种形式悄悄隐褪,作为她的儿女子民,多少都会有些不舍和不甘。但事已至此,谁都无力去改变什么,只有一股浓烈的惆怅萦绕在我们心头,挥之不去。
我们的村庄坐落于长江北岸,一条长江小支流蛟子河从村后缓缓流过。村庄有一个很雄壮的名字:胜利村。纸薄的村史,养育了几代健硕的村民。
解放前,村庄原是一片水乡泽国,放眼蒹葭苍苍,堰港纵横,唯有六户渔民栖息于此地,故原称六合堂。六户原始居民平日猎渔为生,闲暇时段靠着日拱一卒的坚持,挥斧扬镰向周围绵绵的芦苇荡求索生存之地,刀耕火种往外扩展空间。
五四年的那场长江大水灾后,政府组织移民开荒,爷爷那辈人响应国家号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小村庄。爷爷奶奶动身迁徙过来时,我父亲尚在襁褓中。移民新户们结伴从邻县公安东渡长江,一路拖家带口,浩浩荡荡举家齐来。
爷爷辈初到此地时,几乎身无一无,唯有他们那一身精膘铁骨为拓垦的资本。原野上猎猎旌旗和此起彼伏的激扬令哨,开启着先辈们的劬劳奋斗史。历经改朝换代躲过兵灾疫饥的朴实百姓,眼里充满着对新社会的信任,无惧劳苦地在这片多情土地上开荒挖渠,量田丈亩 ,种麦植棉,点豆插秧。几多春风秋雨,几番春耕秋收,几载春华秋实。硬是把这片白茫茫的芦苇荡,开垦成令人钦羡沃野粮仓。把一群眼含希冀与期盼的老农子弟,滋养为闯荡天涯的好儿郎。
小村庄蕞尔小域,一眼而极。在靠近小河的堤岸边,一座座土瓦房毗邻而居。左右人家大都是老熟人的缘故,小村庄一直秉承着守望相助、同心同德的美好传统。
印象中最让人留念的场景,是谁家起屋时那热闹而庄重夯基打硪。打硪,是新居破土动工前,非常有仪式感和重要性的基础步骤。打硪的桩架是用石磙和树杠支架而成的,在已挖好的狭小墙脚坑道里,八个孔武有力的大汉,顺着号子将硪桩高高抬起往上抛,又踏着歌声势大力沉重重往下摔,迈着扎实的脚步,逶迤地舞蹈前行。
白天大都要在地里劳作,所以打硪一般是在夜晚。晚饭后燃亮的火把,召唤着大汉们聚集到硪架下,悠扬的号子徐徐响起,沉闷的硪桩冲击声震撼大地。吆嘢嚯~呵嘢嚯子嘿~哟咦喂哟唉哟~海棠呵哟嚯嚯子嗨…………年长大叔苍凉而磁性的领唱下,打桩汉子们群起而唱和。
累了,困了,打桩汉子们散开脚步,拢在马灯或是火把周围,随地休息片刻,灌上几口一皮罐茶水,抽一支劣质纸烟,讲一段擦边笑话。正当这腰歇功夫时,会有好奇的孩子们慕声过来,为了听那可乐的笑话和悦耳的号子声, 甘心守候在大人们的茶壶边,一坐就是大半夜。直到夜色中传来母亲急促的呼唤,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
房子要封顶了,上大梁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都会前去凑个热闹。长辈们向主人家道恭贺,送祝福。小孩子则蹲守候在天井堂前,仰望着梁上的师傅们手中的红包袋。只等揭红的鞭炮声响起,掌尺大师傅高声吟唱着古老的祝福歌谣,从梁上往下撒开喜糖,吸引着孩子们前来争相斗巧,替主人家图个兴旺发达的好彩头。小孩们争先恐后钻进从天而降的糖果雨中,相互推攘着,尖叫着,吵闹着,如鸡儿啄米,似鱼儿跃水,张扬得意的大笑声,充满着新居内外。
六十年代饥馑的岁月里,小村庄高亢地吹响了雄起的号角,在危机中砥砺前行。在革命加拼命的号召下,先辈们迸发出愚公移山的壮烈豪情。新开的水渠清流缓缓,灿灿的油菜花海接天映日,滚滚麦浪蕴藏着丰收的希望。圆荷泻露,曲港鱼跳,那条横贯东西的柏油马路,源源不断为小村庄送来外埠的新颖风月,涓涓不息地往外输出村庄的累累硕果,小村庄闪耀着顽强的生命力,在旁人的钦羡中冉冉崛起。
村里人脑子活络,毅坚志远,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辛勤挥洒着智慧和汗水,收获着满足和意外。村庄人每一次大胆迈出的脚步,都能得到丰硕回报。庄稼高产,粮食丰收,砖瓦厂、林场、木材厂、扎花厂、汽车队,在一片算盘噼里啪啦的拨动中孕育而生。村子外墙上的标语年年更换,一年胜过一年傲娇,引得十里八乡大姑娘争相嫁来。村里人曾自豪的宣扬,我们村的麻子癞子都能讨到漂亮媳妇,跛子拽子也能娶到利索堂客。
当时,有几句时髦的顺口溜在我们村里流颂:脚下踏的一百七(自行车),手上带的日上力(手表),身后驮的未婚妻,哼着歌谣上街去。先把馆儿上,再去百货逛,一把瓜子进影院,嗑到电影散场。
小小村落炊烟袅袅,生机勃勃。当老支在人民大会堂和周总理合过影,再捧回那张烫金奖状后,小村庄顿时轰动乡里,名噪一方。各路观摩团、取经队接踵而来,全村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自信和骄傲。
先辈们的勤劳所获,不仅是田间地头的丰收,更有村里青年才俊们期盼已久的喜讯。自从村里办起了小学,一群有志青年便开始手捧书本,笔墨春秋。杨柳风柔的树荫下,海棠月淡的灯影中,吟哦的诗词在陶冶年轻人的情操,促使有志者自学成才。油印画版上的浓墨重彩,简陋课桌前的抑扬顿挫,皆是育人子弟、传承教化的道德文章。
就是在那些读书无用的荒唐岁月里,依然有那么些人手不释卷,安贫乐道秉持着书生意气。这不是为了考取功名,搏击利权,只是坚持一份对知识追求的信仰,在困厄的坚持中,展现最美的意外。哪怕在地里劳动休息时,从他们讲的故事中,都能听出特别的韵味。
开放高考后的第一年,村庄就有人考上了北方的重点大学。醒目的喜报,一下子激扬起少年郎读书的积极性,村庄人也开始注重培养孩子们的读书兴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陆陆续续地,村里的才子声名渐起。小学堂的老师们身处近水楼台,也大都考上了师范学院,小学校成为村庄有志者游走世界的第一个驿站。至此经年,村庄里书声琅琅,捷报频频;人才络绎而出,星耀四方。
我出生的时候,村庄里正谋划着分田到户承包制。童年成长的回忆,几乎都是停留在宽阔的晒场上和清清的小河里。那时候的玩伴真多呀,一大群小孩挤在一起捉迷藏,过家家,雪地里扑麻雀,禾场上打陀螺,上树掏鸟窝,田埂小路上放风筝……队伍呼啸而来,逶迤而去。
改革的春风吹绿了田野,也在村庄人的眼前舒展着外面的精彩世界。受到电视电影的熏陶,我们的童年身份是在武林大侠与战斗英雄中来回转换。晒场上混战一团的两对人马,激烈捉对搏拼着,斧钺撞击声浓,吆喝鼓劲声烈。战场上胜负难分,争论里再次唾沫横飞。
那时的我们都是懵懂无知的‘程咬金’,家底虽有轻微的贫富之别,但差距一般不大。邻里偶有争吵,却从来无害人之心。农忙闲时,老少妇孺都能友好地搭把手。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多的物欲,保留着纯真的友谊。孩子们的打闹嬉戏里,更加没有隔夜仇。
长长的集体队屋是我们雨天的聚集地。心静点的女孩子蹲在回檐地上抓石子,或是在地上画好的方格上‘踢房子’。大门口的廊坡上,印刻着两副水泥棋盘,一副成山棋,一副‘九子逼和尚’。我们还在宽阔走廊地上,自己刻画简单的对角棋捉对厮杀。下棋高手可以连坐几庄,输家则是垂头丧气,或是义愤填膺不服再战。赢手有时会得理不饶,双方大多是在青筋暴起的争论中,撸起袖子再杀一场。直到肚子咕咕叫,着急回家生火做饭了,输家才意犹未尽的离开,约定好几时再来。
路边有一种野草叫太阳花,我们把太阳草拔出来,那是一种棱角分明的四方体的绿色长茎,两个小孩用她们灵巧纤细的手指同时把太阳草的两端朝中间小心翼翼地撕开来,如果能撕成圆圈或是四边形,预兆明天会艳阳高照;如果不小心撕断了,或是撕成三角形,就说明天可能是阴天,甚至还会下雨了——那是我们广为流传的占卜游戏。最适合男孩女孩一起玩,玩久了,就总会有人取笑谁谁谁是哪个人的小媳妇子,搞得叫到名子的男孩女孩都面红耳赤,还不能跟爸妈告状。这可能是那时最有杀伤力的攻击语言了。
隔壁一叔叔暗恋屋后的一阿姨很久,受到我们的启发,就用炒好的豌豆收买我们,只要那阿姨从我们面前路过,我们就起劲的喊某某阿姨是某某叔叔的媳妇子。阿姨开始是脸红地躲开,我们由此喊得就更加起劲。过几天阿姨就换作笑骂着追赶我们,我们一哄而散,跑远了,又回过头,弯着腰,双手插在膝盖上使劲儿的喊。再过几天,那叔叔就断了我们的口粮不准我们再喊了,原来在双方大人的首肯下,阿姨和叔叔真好上了。我们哪能善罢甘休,每天早起集合,对着叔叔家门口更大声地叫喊,叔叔熬不过我们,只得给我们每人买了根冰棍告低,同我们说好话商量着,别把快到手的媳妇给气跑了,等到结婚时,再给我们专门发喜糖作报酬。
叔叔结婚时,还果真兑现了承诺,给我们这些小媒人发过喜糖。
清波荡漾的蛟子河,无私地滋养着两岸众多生灵,也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欢乐。河边杨柳老气横秋的躯干,随风轻摇的枝条,春天新长的嫩芽,迎着金黄的阳光,透明如一片片碧绿,在袅袅的微风中轻轻晃动,摇落一串串晶莹的露珠。落到清清的小河里,荡起圈圈涟漪。
河中鸭鹅戏水,鱼舟片片,河边洗衣和汲水的少女,在浅滩垂钓的闲人,那河边躺了几百年的石碑。古老的石碑上镌刻着我们深深的记忆。记忆的故事就像河边的荷花一样多。后来我们村又改名为岳家巷,就是因为那块石碑得名,那块石碑是道光年间岳姓人氏所立。村庄的石碑,又一次代表了我们的乡情发源地。
站在挑水码头旁的两棵老杨树,苍虬多筋的树干斜伸于河面,像一头吸水的老牛,牛‘头’上两支角把浓密的枝叶伸向蓝天。小时候对这两棵壮实的杨树分外有感情,几个小伙伴分成两组,骑乘在树上,嘴里含着口号,以树枝作桨,七上八下地划着。在儿时希望的眼眸里,我们座下的两艘‘龙船’,会顺着这条小河,把我们带到灿灿的大江里,穿过繁华的城市,驶向很远很美的地方。
在夕阳西下,我们便将杨树作跳板,在树上先是一番各种搞怪的动作,然后纵身一跳,消失于水面,良久才突起于远处。对我们那些无忧孩童来说,一天中最大的失望,莫过于上床前还有过剩的精力没消耗殆尽。所以,这傍晚时分的跳板码头,就是我们尽情嬉闹的天堂胜地。
渐渐地,收工的农民趿着拖鞋三两而来,浸泡入河水中,享受着习习晚风、柔柔河水所赐予的清凉舒爽。小河岸边上演着漫无边际地说三国、道水浒的群口相声,话题从远近奇闻展开到农作物收成,如遇共鸣时,小河两岸交替来回的讨论声连成一片。有人用粗狂的喉咙,吼唱几段充满原野风情的小曲,总能引来一阵阵更为粗狂的笑骂声。农人在劳累一天后,总会在此寻求到一点短暂的满足慰籍。
小孩们的尖叫,会把小河吵闹成一方鼓乐繁杂的大戏台。比潜水,赛凫泅,不会游的孩子胸前抱着大塑料酒壶,或是腰上圈个汽车内胎,沉浮于浪涛之中,相互泼水,学狗刨爬,扬起的水花在金色的夕阳辉映下,形成一道道多彩的霓虹。
直到暮色降临,心满意足的大人小孩才三三两两邀约上岸,离开这安乐的小河。河心远处的渔火慢慢亮起,倒映在灯光闪烁的河面上,一漾一漾的。远方不时传来一两声牛哞,偶尔的汽笛。天上繁星闪烁,弯月如钩,村庄在晚风轻抚下,渐渐沉睡在宁静的小河怀中。
清清的小河啊,是你用魔力把全村人招集在你的膝下,慈爱地养育着我们。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心中都烙印着你弯弯的倩影,俊美的面容。在我们浪迹江湖的旅途中,游历过不少名川秀水,那些凡俗的河流比不及你清纯,没有你大方。我们是从你怀里启程,走出家乡,星散四方,寻道于天地间。走出你怀抱的人,心里都有一根绳,一头系着我们的心,一头牢牢栓在岸边的杨树上,让我们时时想念你,时时想看你!
如今,小河也老了,没有了往昔的清澈,失去了曾经的光泽。上游的拦河大坝把你一截一截的切割。把你圈成一个个内湖,让你变成了一团死水。受你滋养的孩子早已长大,傲然鼎立五湖,远渡重洋另开新枝。而你,却已这样的憔悴,这样的虚弱了。
人才的出走,使之村落慢慢平庸。远在他乡的游子,在村庄有重大事件召唤时,开始还能热情的表达心意,后来打秋风的次数多了,正途变质成歧路,家乡就在他们心里失去了以往的眷念。人口的凋零,使往日的热闹化作今天的冷清,终于演变为被合并的命运。
随着村庄人富裕程度的不断提升,离乡的步伐也无形的在加快。落脚在创业谋食地方,村庄人家几乎都已在外置业安居。村庄里虽是高楼渐起,与之相随的却是人丁骤减。唯有清明祭祖、除夕上灯时,才能听到那些熟悉的声音,见到已经陌生的身影。哪怕是发小偶遇在半路,简短的寒叙中,已难得体会到以前的热情和自然。同穿开裆裤长大的伙伴,虽还记得彼此的囧事,但已忘却了淡去的容颜。斯文客气的问候,其实更加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只在分别时的转身后,脑海里闪电般的苏生过来那些深刻的记忆。
现在,小村庄依旧在,名字却要改变了。我只记住家乡有多么的好,但细说佳处,却道不出精彩的清晰印象,没有精确的言辞来准确表达。眼看着村庄称谓的改换,觉得自己就像是无力供养寡母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她下嫁到别家,自己连哭喊挽留的力量都没有。只有徒劳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暗暗垂泪神伤。
该走的终归要走,要来的总会要来。但愿这片神奇的土地,还能有机会繁衍出美丽的风景,让我们传教子孙时,在脑海中还能展现出一幅清馨的画面,以共岁月峥嵘,留历史回响。[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