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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是當代作家鐵凝寫的一部短篇小說。
作品
二十多年前,老宋從北部山區來到這個城市,這個劇團。
那正是城市居民儲存大白菜的時代,儲存大白菜半是生活需要半是政府號召,因此買大白菜還有一種買「愛國菜」的名義。冬天,大白菜下來了,各戶都要買回足夠全家吃到來年開春的大白菜。那時的蔬菜市場和居民的關係,就是菜農用大車小輛把愛國菜送至各家各戶的關係。
一個黃昏,老宋被親戚領到團長面前。團長正在卸大白菜,一輛膠輪大車正停在單元門口。白菜們剛被過完秤,碼成齊腰高的一堵牆,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待團長給菜農數完錢,打發他離去,親戚才對老宋說,這就是團長;又對團長說,這就是老宋。團長不在意地答應一聲,只一個勁兒地打捋他的愛國菜,顯然他是在琢磨怎樣儘快把它們運上樓去。老宋看出了團長的意思,問了聲:幾樓?親戚替團長回答說四樓。老宋便說:叫我吧。像很多北部山區的人一樣,老宋把「我」說成「餓」。說完,他左右開弓地夾起四棵菜就往樓上走。親戚和團長站在樓前聊起天,誰也不去理會老宋的搬菜運動。當他們再次注意到老宋時,白菜已被搬運一空。這時團長才想到請親戚和老宋上樓坐坐。他們上得樓來,見白菜正好被碼放在團長想要碼放的地方——無非是樓梯一側,門的兩旁。
團長領親戚蹭着白菜側身上樓側身進門,把老宋讓進客廳,拉開燈。親戚坐下了,老宋卻堅持站着。團長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眼前的老宋。老宋五十歲左右,個子偏矮,闊嘴、大臉,屬於那種天庭飽滿、地頦方圓的忠厚長相。他的站相兒不是有些山民的瑟縮,他身子稍稍前傾,垂手侍立,像個老雜貨店的夥計,仿佛隨時都準備從櫃檯里探出身子,謙遜、熱情地侍候來客。團長暗想,這分明是一個幹活麻利、不招人討厭的人——老宋是被親戚介紹來這團看守傳達室的。後來團長便和親戚講起他被借調出國赴意大利演出的事。這團常有人被借調出國,但他們並非擔任主演,而是去作「武行」,這團的演員武功好,善翻打,跟頭翻得漂亮。團長此行便是去意大利翻跟頭了。提起意大利,一直不曾開口的老宋突然插了句嘴,說,意大利屬南歐,從地圖上看像只靴子,高跟的。他把「高跟」說成「高更」。團長笑了,不是笑他的口音,是驚奇老宋的出其不意,聰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不用說團長本人,就是這團文化水平最高的編劇,也未必想到意大利像只高跟靴子。團長的笑給親戚和老宋都增加了信心,親戚再添油加醋對老宋的優勢做些講解,諸如家庭情況簡單,老伴已去世,一個閨女也嫁了人,他工作起來定會專心等等,老宋的事就這樣定了,他成了這團傳達室的長期臨時工。
老宋任傳達的這團叫靈腔劇團,國營。這靈腔在北方雖然不能和京、評、梆、豫相比,但在這一方,這半個省吧,還有着相當的代表性。老一代的名伶,男角就有六歲紅,八歲紅,九歲紅;坤角也出過大綠菊,白茉莉,晚香玉。近幾十年有過幾次晉京調演,幾位年輕藝人和「梅花獎」也曾經擦肩而過。靈腔還參加過數次省劇地位的競爭,雖未成功,但畢竟又給這劇種增添了一些光彩。在劇場藝術不景氣的大形勢下,靈腔團卻磕磕絆絆地生存了下來——當然,每年的四百場「野台子」,是維繫他們生存的主要方式。
老宋在團里的任務是傳達、收發,兼燒一個開水鍋爐。中國人對開水本來就情有獨鍾,開水對藝人則更顯重要。演員進排練場之前,水瓶子裡的茶葉必得先用開水沏上,之後隨喝隨續,一續一天。不光演員,家屬們也需要定時定點打開水,屆時或拎壺或提桶,魚貫來到老宋的鍋爐房。打開水,對於一個劇團,乃至對於每一個有單位的中國人,真是一件實實在在、心照不宣的便宜事:開水,白打!老宋也深知這點,所以他對人們的開水觀就格外重視。每天早、中、晚,鍋爐不僅定時定點燒開,溫度也絕對可靠。那時,老宋還必得站在當院,亮起大嗓喊幾聲:「水開了!」老宋所站的當院,正是這團一面為辦公樓,一面為宿舍樓,一面為排練場的三面合圍的中心地帶。老宋一喊,果然人們都坐不住了,即使有的人家暖瓶正滿着,老宋的喊也會讓他們心動地再去打上一鍋——端回家可以把髒污的下水道沖沖,開水沖油污,有勁兒。再說,老宋的喊里是有稱謂的,這稱謂似更能激起人們對開水的熱情。為了這稱謂,當初老宋還頗費了一些心思:他當怎樣稱呼他們呢?喊團長水開了?他卻不能只招呼團長一家,那豈不是眼裡只有領導嘛——這不符合老宋的做人準則。喊演員們水開了吧,這樓里還有不是演員的職工。喊同志們,同志們水開了,又仿佛把自己擺錯了位置,仿佛是一個領導在向大伙兒發命令。什麼也不說呢,就喊水開了水開了?可那是一種對所有人的失禮。發愁的老宋沉思良久,最後想起了一個稱呼:老師。老宋最尊敬的人莫過於老師了,自己那點有限的地理知識,就來源於他在鄉村初中時的老師。那時,他最喜歡的課就是地理課。後來因為家境不好,他只念到初二。現在老宋決定將全團幹部演員職工家屬統稱為老師。老師這個稱謂畢竟誰都不反感,演員聽了高興,領導和職工家屬也不會挑禮,無親疏遠近之嫌,無厚此薄彼之意。於是,老宋就站在院子當中開始了他的呼喊:老師們水開了!老師們水開了!
時間久了,團領導竟把老宋的呼喊固定成最好的因事召示全團的形式。比如開大會,比如演出出發前的裝車,比如年節時分大米,比如和哪位老藝人的遺體告別,都是老宋站在院中呼喊:老師們開會了!老師們裝車了!老師們分大米了!老師們和九歲紅老師告別了!九歲紅的後代聽出了彆扭,想去找領導反映,一位唱小生的老夏說,今天的追悼會就靠了老宋這一嗓子,開得多熱鬧。你要靠領導通知,人們十有八九不到,你說哪個划算。
不過,這並不是說老宋是一個喜愛喧鬧的人,相反,他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他的語言似是很金貴的,不像他的兩條腿那樣勤快。每天每天,他按時出入各個辦公室和排練場分發報紙、雜誌、信件。他步履輕捷,悄無聲息,就會把報紙、雜誌分送給該送的人,且從未出過差錯。就連家屬中第二代乃至第三代所訂的名目古怪、圖文花哨的報刊,他也會毫無怨言地親自送至他們手中,那時他只有兩個字:你哩。他把「你的」說成「你哩」。除了分內的事,分外的事老宋也沒少做。二十多年,光是搬白菜,這團里有誰家沒讓老宋幫過忙嗎?沒有。後來,儲存大白菜的時代終於過去了,但這團里的家屬們需要老宋幫忙的事情卻沒有過去。五樓的人們說,老宋,幫我把這罐煤氣扛上去吧。三樓的人們說,老宋,我買的沙發來了,你給搭把手吧。一樓的人們基本不用老宋幫忙抬東西,但有幾位婦女喜歡織毛衣。天氣熱的時候她們坐在院子裡,坐在傳達室門前的樹蔭下忙手裡的活計,見老宋有空,就喊,老宋過來,給我架着毛線。老宋坐在小板凳上和女性家屬面對着面纏毛線,一邊靜靜地聽她們聊天。有時她們也打趣他,說,老宋,你看上我們當中的誰啦,我們就照着模樣給你「尋摸」一個。老宋落寞地笑笑,撐着毛線的雙手挓得更開,猛看去,好像要抱住眼前的誰。這場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從來沒人說閒話,就因為坐在對面的是老宋,老宋的人品這團里的人是心中有數的。
老宋管傳達,管收發,管喊老師們打開水,管各家輕輕重重的瑣事,有時還兼任團里的炊事員。逢團里趕台子演出時,炊事員臨時有事走了,老宋就來了。老宋一鍋煮五六十號人的麵條,不夾生,不糊鍋;撈出麵條,再切十五斤黃瓜的菜碼兒,麵條都不見「坨」。當演員們臉上帶着妝拿着大碗打麵條時,老宋每一把抓起的菜碼兒黃瓜絲不會差出三五根。演員們都夸老宋分菜碼兒沒偏向。
老宋在這團里自然是被人喜歡的,但他並非同誰都一團和氣。遇到真正「較真兒」的事,老宋從不喪失原則。他會毫不客氣地對一位端碗打飯的旦角兒說,哎,你等等,今天你腦門上的小彎兒可沒貼正,第四個、第五個小彎兒應該緊貼眉梢兒。他也會突然對一位光着膀子的男演員說,要是在台上,你可不能嫌熱就不穿「胖襖」。唱小生的老夏在這團里算是老宋的好友了,老宋照樣會在某些時刻叫老夏下不來台。有一回,他突如其來地問老夏,夏老師,你演過《呂夢征》沒有?老夏說演過。老宋說,你把出場那四句唱,給我唱一遍聽聽。老夏說,你這是考我,我給你念念吧。呂夢征是個窮書生,上場四句唱是這樣的:天無事星斗渾,地無事草無根,君子無事大街上混,鳳凰無事落雞群。老夏念完問老宋有什麼破綻,老宋說,從字音上聽沒什麼破綻,我是問你天無事是哪個事?老夏說事情的事唄,還能是哪個事。老宋道:錯了,應該是形勢的勢,勢力的勢。這四句唱是說天、地、人,也包括鳳凰,失去了勢力一切就變樣了。老夏不服老宋,堅持他的「無事」說,並要求老宋和他一塊兒去問團長(那位當年買愛國菜、現已退下來的老團長)。二人找到團長,團長說,都是跟師傅模仿的音兒,說不準。出了團長的家,老宋說,翻跟頭的事兒你問團長行,這件事終歸你得問我。老夏琢磨出老宋有道理,就說我請你喝酒吧。老宋說,我得回傳達室喝疙瘩湯。
後來老夏還是追到傳達室邀請老宋去他家喝酒,推開門,見老宋正蹲在地上,直接就着一口鐵鍋呼呼地喝疙瘩湯。在從前,這團里的人們好像誰也不曾留意老宋怎麼吃飯又吃些什麼飯。其實老宋一直就這樣吃飯,蹲着,就着一口鍋。就像從前在老家,在山上,在屋檐下的台階上,在場院裡。那時他有家,有女人。現在他只有一個自己,怎麼吃不是個吃呢。必要時他甚至可以連碗都節約掉,直接從鍋里舀着吃,也省得刷碗了。老宋給團里煮麵條、分菜碼兒一絲不苟,自己吃飯可就潦草多了。這使老夏心裡挺不是滋味兒,他看着老宋的吃相兒,看着他那白菜幫子似的臉色,提醒老宋說,老宋,咱們得講點營養,看看你的臉什麼色兒?白菜幫子色兒。你得吃肉。
對老夏表現出的友情,老宋卻持比較謹慎的態度。不是不想領受,是覺得自己和他們畢竟不是一種人。友誼這東西,須建立在平等基礎上。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而言,不能說老宋淺薄。老宋對老夏的提醒,只有一搭、無一搭地聽着,心想我還不懂營養?人體每天所需熱量至少是2000大卡,我離這還差得遠哩。我講營養,我那鄉下的閨女呢,我那外孫子呢。慢慢地,他只向老夏訴說了一些家事。他那嫁了人的閨女,嫁的是一個更窮的地方的懶人。前幾年那人忽然扔下老宋的閨女和一個剛滿月的孩子走了,不知去了哪裡。閨女的日子很難,處處得老宋接濟。老夏明白了:怨不得。又過了些時候,老宋的閨女領着他的外孫子到這團里來看老宋,老夏想,唔,這是擠老宋的疙瘩湯來了。
老宋的閨女,看上去有點悶頭悶腦,穿一身鄉村集市上買來的墨綠色假警服——那些年鄉村中的男女很喜歡穿假警服,肩上釘着似是而非的肩袢兒;春秋單穿,冬天就罩上棉襖。老宋閨女的假警服里就套着紅花棉襖。棉襖肥,警服瘦,警服把棉襖勒得下擺都冒出來。老宋的外孫當時剛及上學年齡,和母親一樣,穿一身兒童號碼的假警服,自覺站在這院裡就有了威風。在老宋看來,日子雖難,可也算天倫之樂。有時閨女也給老宋包餃子,餡兒里沒肉,只放些白菜和蝦皮。閨女的手藝也不濟,餃子包得「坐」不住,都癟癟地仰在箅簾上,俗稱「仰擺餃子」。可那畢竟是餃子。那時閨女在屋裡包着餃子,外孫在院裡跑跳。老宋看看屋裡,又看看院裡,他是滿足的。當外孫撿起一個扔在院裡的破足球就踢時,老宋以進城多年的觀察力,看出了外孫踢球姿勢和跑跳姿勢的村氣。他發現外孫跑時胳膊端在兩肋邊不擺動,脖子生硬地僵持着,上身向後稍,肚子朝前挺,仿佛他不是用腿在跑,他是用肚子在跑。當他起腳踢球時,便縮起脖子,咬緊牙關,好似蹬踹一塊石頭。老宋告訴外孫,踢足球學問可大哩,可不是你這樣。外孫就問那是啥樣?老宋知道一句話講不清,自己又不會示範,便說,先照着你的樣式踢着玩兒吧。臨走,外孫非讓老宋給他買個足球不可。老宋沒給外孫買足球。他想,一個球就是一個月的糧食錢,目前全家人急需補充的是大卡——熱量。
光陰像箭一樣。
老夏要退了,老宋也更老了。他走路不再是快步,有點拖着腿的樣子。當他走過來,人還沒到眼前,你就能聽見鞋底蹭着地面的嚓嚓聲。時代在變,這個團也不斷改變着一些舊習慣。比方遵照市政部門「天要藍,水要綠」的要求,取消了開水鍋爐。這使老宋輕鬆多了,他再也不必老是惦記着站在院裡喊老師們打開水了。他開始在別的方面出錯兒:他的記性差了,有時候會把張三的信送到李四的辦公室去。有時候團長讓他喊開會,他也忘了喊。但是這團的人們念着老宋的為人和他的孤單,他們沒有辭退他,他們對他的出錯兒持寬容的態度。是人哪有不出錯兒的?而且他們假裝沒看見他的出錯兒。直到有一天,老宋的腿不爭氣地真出了大毛病。
二十多年老宋沒有病過,白天尤其不願意躺在床上,那個白天他躺下了,還叫來了老夏。他對老夏說,我得上醫院。[1]
作者簡介
鐵凝,1957年生於北京,祖籍河北。作家。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2006年當選中國作家協會主席。 1975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說《哦,香雪》《第十二夜》《沒有鈕扣的紅襯衫》《對面》《永遠有多遠》等100餘篇、部,以及散文、隨筆等共400餘萬字,結集出版小說、散文集50餘種。1996年出版5卷本《鐵凝文集》,200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9卷本《鐵凝作品系列》。作品曾6次獲包括「魯迅文學獎」在內的國家級文學獎;另有小說、散文獲中國各大文學期刊獎30餘項。由鐵凝編劇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大獎,以及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部分作品已譯成英、俄、德、法、日、韓、西班牙、丹麥、挪威、越南等多國文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