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王秋英)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邂逅》是中国当代作家王秋英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邂逅
在公司忙到肚子咕咕叫,才想起该吃午饭了。卫新此时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最近以来,好像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本来作为市里一家三产公司,前几年已经改为股份制企业了,自己成了公司的老总。前两天,又收到要来工作组的通知,说要重新产权鉴定。说是要防止国有资产流失,也要追究递延资产,无非是划一大块钱过去。
卫新今天又是早早离开家,妻子越来越像只母老虎了。按说,她还很年轻,似乎提前进入了更年期。那坏情绪如同马来西亚的雨,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因为儿子不学好的事,今天大清早,她又指桑骂槐,那声音要把房顶掀起来了。卫新拿起夹包,夺门而逃。这哪是遮风挡雨的港湾呀,简直……唉!
早上,开车先去迎春楼喝了早茶。去公司的路上,因为心不在焉,和迎面而来的一辆红色轿车“亲密接触”,幸亏人没事。按照交警的要求,卫新陪着对方,将车开到指定的4S店,交由人家修理。回到单位已是中午了。
卫新信步走在林荫道上,不禁想起吃饭的愁。不是发愁吃什么,而是发愁在哪儿吃,叫谁一起吃。该吃的、能吃起的、能想到的都吃过了。每天推杯换盏,彼此说的都是美丽的外交语言。心里的苦,能跟谁说呢?
现在的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就说某沿海城市一种性能好的添加剂吧,货源向来很紧俏。可最近,作为它的华北地区总代理,为了一笔业务,卫新都跑好几趟了。本想请下家公司吃顿饭,人家总推说没时间——真是进入买方市场了。操!卫新下意识地甩了下胳膊,好像能把这些烂事情统统甩掉。
卫新独自溜达着,不觉已走到本市的一片商业大厦前,看烦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他,信步转过大楼,向后面的一片小街巷走去。
“鞋跟都崴成那样了,还不赶紧换下?再崴就不能穿了。”顺着声音的来源,卫新注意到,路边有个修鞋摊子。
“你在和我说话?”
“咋不是和你说话?换一下吧。不要钱。”
啊?这句话引起了卫新的好奇,现在是市场经济,还有不要钱的事情?笑话!想想走路确实不舒服,走到鞋摊跟前。
“钱不是问题,换一个吧。可我这种鞋跟,你有吗?”
“原装的没有,但你这鞋也不是真的。”
卫新坐在鞋摊边的马扎凳上,把鞋脱下来交给修鞋师傅。他摇摇头,真是行行出状元啊!前些天花两千多买的山寨版鞋子,让他一眼就瞧出来了,确实不简单!闲得无聊,他掏出镀金的可保持湿度的烟盒与纯银的防风抗洪打火机。
“抽烟吧。”卫新将打开的烟盒朝修鞋师傅伸过去,他瞥见修鞋箱上的“红梅”烟盒里,躺着几根烟。我这盒里的一棵软“中华”,就能买他这一盒。卫新暗自欣然,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呀!
“谢谢,干活不能抽。”汉子回答。
卫新打量着眼前的修鞋匠,他显然不是外地人在城里的那种。一身蓝色布衣布裤,旧而整洁,花白的头发理成寸头,戴着副眼镜,显得有点儿书卷气,属于修鞋匠里的另类。用现在时髦的话,应该算是个“学者型”修鞋匠吧。想到这里,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自己脚不好,穿这么不透气的鞋,真是花钱买罪受。”修鞋匠边说,边打开旁边的小柜,拿出一双新鞋垫,把鞋里那双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的鞋垫换了下来。
“真是神了,你还知道我脚不好……难道你认识我?”
“小时侯因为上课脱鞋,你没少挨老师批评。现在当了老板,总不能一开会就脱鞋吧?”
卫新一把抓住修鞋匠的袖子,说:“你是谁?”
修鞋匠笑笑:“你说呢?”
卫新定睛看了好一阵,犹豫地说:“二……二……二……”
“二拐拐!”修鞋匠笑着替他回答了。
“你是二拐拐,铁柱!”
“我刚才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卫新的思绪回到了从前:二拐拐,对,就是他,大名叫于铁柱。他们是同班小学同学。那时候,他父亲在一家工厂当出纳。因为铁柱上房淘气摔断了腿,情急之下的父亲一念之差,挪用了单位的30元钱。结果很快就被发现,打成了“贪污犯”。向来安守本分的老实人没脸再去上班。一天深夜,趁家人熟睡,把提前准备好的麻绳,挂在院里的一棵树上……
铁柱的腿没能接着治,落下了残疾。从三年级开始,“于成”的大名就被同学替换成“二拐拐”了。中学没毕业,作为长子的铁柱就退了学,先是卖报,到处打零工,后来进了街道工厂。而卫新他们上高中,插队,考大学,彼此就很少见面了。以后从机关下海,生意越做越大。同学来找得不少,可没再见铁柱。
“到吃饭时间了,跟我回家吧,就在附近。”铁柱说着,站起身解围裙,告诉旁边卖杂货的老者:“张叔,我来了个老同学,你帮我看下摊儿”。
卫新忙说:“不用了,咱弟兄俩到街上吃。”
“哪儿的话?这都到家门口了,还能再出去浪费钱。家常饭。对了,还有你最爱吃的东西。”
铁柱的家正在那片商业大厦后面。卫新跟在后面,走进一条很窄的老巷子,然后跨过大杂院的门槛。卫新看到三面房顶上,盖着塑料布或者油毡,都用砖头压着。在西南拐角的一间屋子前,铁柱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拉开风门,卫新被让进了屋。他将里外间扫视一圈儿,陈设简单了些,家电也陈旧了些,却窗明几净。
“既然在家吃,那我出去买点东西吧。”卫新说着,要拉门把手。
“不用客气。”铁柱一把拽住卫新,“老同学,有什么吃什么。最多十分钟,我老婆就回来了,东西她都锁着。先喝水抽烟。哎,我媳妇你也认识。”
“是谁?”
“一会儿,你自己看吧。”
正说着,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铁柱,听说咱家来客人了?”接着一个精干利索的中年妇女推门进来。“是谁呀?”
“巧儿,是你呀!”卫新激动地说,“你看,还认识不认识我?”
“认识,卫新嘛。电视上见过。你可是稀客,怎么想起来访贫问苦了?”
“她也下岗了,现在是街道干部。”铁柱又扭过头:“巧儿,看你这张嘴,连老同学也不放过!快把好烟好酒拿出来。”巧儿笑吟吟地掏出钥匙,从身后的大立柜子里取出一个条装的香烟,取出来两盒放在桌上。又拿出一盒茶叶,边解释说,“过年剩下的。铁柱干啥没个度,要不锁起来,他几天就抽光了。快抽吧,我去沏茶。”
卫新看看桌上,不动声色。巧儿说,“咱们吃什么?我去买菜。”
卫新忙说:“不要出去了,有啥吃啥吧。”
“那好。卫新,我给你吃个稀罕饭吧。好不容易见面,你们好好说说话。”巧儿说着风风火火忙去了。
趁巧儿做饭的工夫,两个久违的老同学聊开了。
铁柱说:“去年咱班聚会的时候,你正好出国了。所以没见面。这些年够劳累吧?你也不年轻了,该注意身体了!”
卫新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入心田。卫新的公司做大后,可以说是门庭若市,认识、不认识的都来了;见面后饶弯子的、恭维的、直奔主题的,无非是让帮忙,或者想从他这里得到点儿什么,但从没人问过他一声“累”。而这位老同学活得如此艰难,却从没找过他,见面还这样关心他的身体。于是赶紧说:“你怎么样?”
“我单位不行,早下岗了。咱这样子,又不好找工作,幸亏当了多年的修理工,凑合在家门口修修鞋、配配钥匙,捎带卖卖鞋垫什么。供着个大学生,明年毕了业,负担就轻了。巧儿在社区张罗,也能挣两个。我们生活上没啥要求,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去的。”
听到这里,卫新感慨良多。于成的日子尽管过得很紧巴,但是非常满足与充实。不像有些同学,见了面就是诉苦,把他当成救世主似的。
巧儿不时地跑进跑出,张罗着饭菜。不多会儿,凉拌黄瓜、糖拌西红柿、小葱炒鸡蛋、醋溜白菜和猪头肉已经摆上了桌。桌子拐角上,放着一瓶杏花村酒、两瓶青岛啤酒。巧儿又端来一碟糖蒜。
巧儿边摆筷子放酒盅,边笑盈盈地说:“你们俩边喝边聊吧,我去做主食,一会儿就好。”
铁柱倒了一杯酒,端给对面的卫新,又从柜子里提出个塑料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卫新忙问:“铁柱,你喝什么好酒?不给我喝。”
铁柱笑笑:“自家兄弟,不怕你笑话,我是个酒鬼。天天得喝点儿,时间长了巧儿就叨叨费钱。这不就买了散装的,便宜点,不过酒是一样喝。”
卫新打趣道:“铁柱,你也算个怕老婆模范吧。”
铁柱笑着说:“怕就怕吧,她也是为这个家。这些年供孩子上学,还有前几年,我妈住院得花钱。人都走好几年了,饥荒还没还完。要说巧儿真能吃苦。上街好几个小时,连只冰糕都舍不得吃,一进门就灌凉水,然后做饭吃。你说,我还能说个甚?其实,咱现在生活得已经很好了。
“噢……”
巧儿端着一摞饼过来了:“卫新,快吃,中国的比萨饼,就上玉茭面糊糊。还有腌蒜。听说小时侯你老让铁柱从家里给你偷着吃,现在我把我婆婆的技术都继承了。走时给你带点儿。”
卫新拿起一头蒜,边剥边吃,“嗯,好吃。还是大妈的老传统。”又夹起一块饼放在口里,只觉得酥香可口,美味异常。在饭店,他什么样的饼没吃过?唯独这样的饼是初次品尝。便感兴趣地问:“巧儿,你这饼咋做的?”
“嗨,这是我俩上礼拜共同发明的。那天下雨,他要吃饺子。正赶上社区忙,我中午顾不上回家,就提前包了些饺子,放冰箱里,没料到停电了。把饺子化成了一团。总不能扔了吧。他说揉点干面烙饼试试,结果还真好吃!今天你来了,我就又做一回,让你尝尝。下回你来了,还有好吃的招待你。今天钱不够了。我们巷口出去,老马家的烧鸡,那也是一绝。”
铁柱拿出个厚厚的报纸包,一层层打开,是个八十年代末产的大块头“诺基亚”。巧儿说:“昨天从二手市场买的。我那小子想要个手机,找工作联系方便。这是咱们班的“大头”帮忙买的,他说这种机子结实耐用还便宜。
卫新接过手机看了看说:“还是你们会教育呀,我儿子要是有你家儿子的一半懂事就好啦!不过,这款手机对年轻人来说,确实有点过时了。”他拿过夹包,掏出刚买不久的新款手机:“还是让侄儿用这个吧,功能多些,用起来方便。”
夫妻俩坚决不收。“他还没挣上钱,讲啥排场?能用就行了。想用好手机,让他工作了自己买。”巧儿说着跑里屋取出一帧照片,喜滋滋地说:“看,这就是我那小子。”照片上,一个身材颀长的朴实青年,目视前方,炯炯有神。卫新不禁生出股羡慕之情。
铁柱忙招呼:“老同学,快趁热吃吧。今天认下门了,以后有时间就过来聊聊,吃吃小时候的饭。”
卫新喝着玉米面糊糊,就着糖腌蒜,有滋有味地大口嚼着这没有名堂的烧饼。直到吃不下了,才放下筷子。这是一顿真正的午餐,他吃得舒服极了。
一个邻居敲玻璃:“成叔,有双鞋,我闺女一会儿上学要穿,有没时间给她修修?”
“哎,好的。”铁柱答应一声。“卫新,你不要着急走,就在这儿躺会儿,我去给他们修下鞋,马上就回来。”
卫新忙说:“不用了。”
巧儿边收拾桌子,边说:“大中午的,你去哪儿呀?我马上也得回社区了。家里条件不好,你就将就休息一下吧。”
见两位老同学如此实诚,卫新又瞅瞅干干净净的床铺,朗声应承:“好啊,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
铁柱夫妻朝外将门带上了。卫新破例关了手机。躺在硬板床上,浑身都舒坦。他轻轻闭上双眼,梦到了自己小时候。一觉醒来,已是四五点钟了。“安逸,好地方!比我夜里睡得还稳当呢!”卫新伸个懒腰坐起来,看到身上盖着一条老式毛毯,一只红喷喷的苹果挂着水珠放在小碟子里,床头柜上还有双塑封的袜子和一袋腌蒜。纸条上写着:“老同学,暖壶里有热水。起床后喝点开水,洗洗脸和脚,换上袜子。不要着急,我就在外面。”
卫新心情激动地穿上新袜子,正准备穿鞋呢。哟,皮鞋锃光瓦亮——福从脚底生。卫新将门锁住,出去跟铁柱道了别。
卫新走向修车厂。这个中午真是过得舒适呀!比哪家饭店也吃得舒服,比哪家屋也睡得舒服。老同学多年不曾谋面,偶然一见,不生分,也没有俗气的阿谀,不卑不亢,却倾其所有招待自己。
刚才在铁柱家,卫新本想把手机留下,再放点钱,但是铁柱夫妻俩有骨气,活得堂堂正正。他怕伤了他们的自尊。别看他们的住房狭小,生活清贫,也没有丰富多彩的消遣和应酬,但人家充满家庭的温馨,比自己幸福!
“按说我更应该感到幸福呀!”卫新想,“我的一碗鲍鱼粥就是他们夫妻一个月的饭钱;有几处房产,常住的一套二百多平米呢,可是可是为啥吃得不香,出气不匀?”卫新认真反思,自己这些年来,究竟是怎么经营婚姻的?就说第三任妻子吧,刚结婚时也是贤妻良母型,后来竟整天出去打牌、跳舞,不理家务还河东狮吼。搞得他是有房子,没家。自己咋就到了这步田地呢?
卫新长叹一声,开启手机。里面存了一长串未接电话,其中有几条是秘书小黄的,她的短信也跳了出来:“我在天美,速来结帐”!卫新眉头紧锁:“这狐狸精真是招惹不起!给买了车,最近又缠住我要房子,还没深没浅地购物。好像每天不消费,就对不起我似的。把我当啥了?摇钱树,还是印钞机呢?将来,还不定要谋啥呢!”
卫新将刚点着的一根烟,狠狠吸了两口,走到前面的垃圾桶跟前,使劲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大踏步向前走去……[1]
作者简介
王秋英,山西太原人,北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曾在省城某中专学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