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百科歡迎當事人提供第一手真實資料,洗刷冤屈,終結網路霸凌。

金沙江筆記(楊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前往: 導覽搜尋
金沙江筆記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金沙江筆記》中國當代作家楊明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金沙江筆記

一、如水記

「隔江又見花落岸/推窗欲辨日月/破襲清風,帶我回故鄉……」站在橫江和金沙江奔涌匯入長江的水富港,正在擴建的港口是昭通海拔最低處,267米的海拔拉近了烏蒙群山與浩蕩長江的距離,山俯身水,從唐古拉山山泉眼裡汩汩流出的高原之水,終於在這裡匯入中國的江河走向。

水富的地理自然,有兩條河流是至關重要的,一條當然就是金沙江,另一條則是從大關流過來的橫江。

金沙江和橫江向長江奔來的時候,一定得到眾神居住的唐古拉山的默許,他們手持鋒利的流水,見山稱王,遇水封后,從通天河到沱沱河,再到瀾滄江、金沙江,它每臨奇山峻峰,總要砍伐下一些塵土,順流而下。因此,江邊遠走他鄉的人,懷揣夢想的征途中,也帶走故鄉的一掊抔土,用汗水甚至鮮紅的血液,抵達自己的遠方。

水富有了山河的記憶,就有青春力量一路前行。

據載,從鹽津以東至水富滾坎壩的航道,古稱石門江(即橫江),約100多公里,可供木船行駛。古代轉運京銅和鹽,皆由這裡啟運。現在,從水富港口起航,沿金沙江順長江而下,即可直抵上海,水富也正式成為西部地區通江達海,飲馬長江的第一站。

水富的水是大山的腳步,水富的人是大山和江河的兒子,一路顛簸,隨山河踏風奔走,最後臨山而棲,沿江而居。不經意翻看《尚書·禹貢》《華陽國志·蜀志》《史記·西南夷列傳》《經世大典》等典籍,樓壩,金沙江和橫江間靜臥的一個村莊,歷史就上溯到公元前數百年,水富的歷史名片「五尺道」、「南絲綢之路」、「北大門」等也有了現實意趣。

金沙江流經昭通的地方,多是山川峽谷,只是到了水富才由驕傲漸變矜持。奔走的孩子,回到母親的懷抱,倨傲不馴的江河輕撫大地的那一刻,水富為它披上了風衣,它就有了君子之風。橫江為水富褪下禦寒的外衣,面朝金沙江和烏蒙群山,水富有了溫度。

金沙江掀起一場水電建設的狂歡後,很多人心中的鄉愁無處安放,靜默的山和緩緩的流水,把金沙江右岸、橫江左岸水富人的心事浣洗。

山河裡最多的還是具體的村莊,水富的鄉鎮拆並前,向家壩是樓壩的一個村,電站建設後,那些緩慢的舊時光無法再隨波逐流,樓壩地位下降,漸變為向家壩鎮的一個村。與之相反的是,向家壩曾是一個村莊的名字,由於有了這個已經開始建設的大型水電站,樓壩鎮與縣城所在地的雲富鎮合併,設為向家壩鎮。

向家壩水電站建設前,遠近聞名的西部大峽谷溫泉搬到了村莊之上的村莊去。搬到山上的西部大峽谷,規模是原來的五倍。大峽谷在向家壩水電站庫區消失了,但大峽谷裡面的溫泉卻被引到了山上,水富的溫度還在,水富熱烈回應江河的風度還在。

水富有了風度,沿着金沙江而來的人逐漸多了,他們攜老扶幼從平原趕來,跨過天山,越過黃河,抵達高原和江河交匯的南方新城水富,站在岸邊,傾聽金沙江溫柔流淌,狂野之心歸於平靜,倦歸的高原紅鳥,銜來水邊嫩綠的潮汛。攀上雲天相接的牛心山,起伏的山脈綿延心中的疆域,成群遷徙的雁陣,驚起天上縹緲的雲霞。

如是白晝,水富的每一個角落都是陽光明亮的。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泡在大峽谷的溫泉里,躺在熱烈的泉水裡,打開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貪婪吸納天地之精華,叩開經絡,蒸騰心裡的疲累和狂躁,長舒一口氣,吐納之間,心寄山水,便漸次喜樂開來。

華燈初上,水富城漸次打開江邊城市不一樣的人間煙火。攜三五親友,攀登瑪瑙山森林公園,沿途的闊葉草木花卉,隨風起伏,再艱難的山路也是芳香的。拾級而上,漫山遍野的綠在燈火映照下,更有了人間草本植物的靈氣。攀上山頂,坐在亭子小憩,金沙江、橫江、長江盡收眼底,金沙江清澈湛藍,橫江縹緲而來,匯入長江後,江面豁然開闊,長江從高山峽谷中脫身,趕赴自然的另一場狂歡。

清風朗月催人歸,兩江交匯處的萬里長江第一港水富港,霞光籠罩四野,汽笛聲聲,揚帆的船,繁忙出港、靠岸。俯身再看,江楓漁火依舊在,渡船上,暮歸的商賈,往來的旅人,談笑風生,遙舉一杯水富釀造的醉明月或雲五液,一敬天地山川,再敬故鄉親人,最後就着月光暢飲歡談。

昭通巧家已故詩人孫世祥在《大江》(殘詩)中寫道「從小我們就看見那條江,他在金屬的槽道里自如地飛翔……」從雪山趕來的金沙江,途經高山峽谷、草甸濕地,將途經的河流一一收歸。在昭通境內,以禮河、小江在左奔右突後,還是在巧家境內的蒙姑大回水處無奈歸順了金沙江這條高原巨龍。順流而下,魯甸境內的牛欄江也被狂野的金沙江征服,昭陽區境內的灑漁河皈依了,在灑漁河的下游,大關的關河、鹽津的白水江、彝良的洛澤河在峽谷蜿蜒穿行後,從自由飛行到激昂飛翔,終於抵達水富橫江。

橫江之畔,時而雷霆萬鈞,時而靜若秋水的滇東北高原水系終於從翩翩少年變成了寧靜的智者,溫暖灼熱亦不失君子風範。江河總有江河的歸屬,高山總有高山的停頓。

在金沙江的支流里,繁衍生息的人,靠山近水,那些村莊和時間在賽跑,有的人越過山的頭顱,一路艱難走向遠方,有的人順着江河的流向,漂泊回到故鄉,這些山脈和江河的故事就開始相處流傳。流落異鄉的人將山裡的火種帶向更高的山巔,回到故鄉的人將山外的喧囂帶回家,在往事裡翻身、打滾,晾曬昔日的輝煌夕陽西下時,睡意昏沉,開始數着流水上的漣漪,計算歲月的糧荒和一成不變的遠方。

金沙江流經水富的地方,現在成了高峽大壩,向家壩提升過往船隻的時候,流水的力量是巨大的,數百噸級的船,隨着流水的升高,被四面八方趕來的力量抬送到水面,或順流而下,駛向下一個港口,或逆流破浪駛向另一個電站大壩,等待又一次翻壩。

在水富,流水總是聚集在寬闊的地方,不會形成窪地,於是水富就浩渺和大氣,浩蕩和婉約相映成趣,幾十條金沙江支流的秉性這裡都能體現,但又都是模糊的印跡,水富的江河符號暗示着這條奔涌匯入長江的大河,見慣了高山峽谷、明灘暗礁的流水,是有脾氣和特性的。

在水富與綏江交匯的南岸,金沙江優雅轉身向長江地上投名狀後,水富的江邊開始生長濃密的羅漢竹,相比上游遮天蔽日的榕樹,金沙江這個榕樹的故國,開始有了江南的些許特徵:倨傲開放的三角梅,不經意間就從江邊特色的風火牆民居牆頭探出頭來;恣肆汪洋的常春藤,一夜之間就迫不及待地爬滿江邊人家的柵欄;隨手在菜園裡灑下幾顆菜籽,幾天沒有想起,地上竟忽然冒出一簇簇嫩綠;就連從大山上歸來,鞋底帶來大山的露水和草籽,也許一段時間後,你就能在莊稼地里看到翠綠掙扎着生長的小草……

上天對水富灑下浩蕩的恩賜,水富也以明月之心還一個智者的近水之諾。作為當年三線建設項目的雲天化,為西南大地莊稼豐饒和物產豐富提供了生長的力量。目前中國第三、世界第四的向家壩水電站為長江攔住了洶湧而來的金沙江之水,今年各地洪水泛濫時,向家壩開閘泄洪,那些狂放的流沙被攔在大壩內,狂放的流水被有序放逐,他們奔赴到長江後,東流歸大海。

作為金沙江右岸的年輕城市,水富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那些遠行的人總是想到世界的每一個港口停靠,到了水富港,他們才知道世界的每一個港口在水富港面前都要躬身致謝,因為水富港正式開啟了從高山到海洋的港口奏鳴序曲。

從金沙江金屬的槽道里不羈奔來的是西南地區新時代的金屬文化,浩浩之水從雪山到大理、麗江,再走出綿延的保山、思茅、臨滄深山,轉道楚雄、昆明,最後隨群山行走,途經昆明後,山勢更陡峭,到了曲靖後,終於有了白雲,到了神奇的烏蒙山昭通,寒山瘦水,雲朵下的高原,祥雲繞山行,流水環山游,這是真正的高山流水。一路上,有茶馬古道,也有奇峰峻岭,南夷道、白鶴驛道和五尺道蜿蜒攀附在江邊。具有金沙江、橫江和長江況味的山路和水路,綿延不絕把巧家、會澤、東川的銅礦運送到金沙江邊或五尺道上,馬幫繼續行走到昭通魯甸的龍頭山,帶上那裡開採的大量白銀,通過五尺道,人背馬馱,通過水富港,擠上長江的貨船,北上運送到京,烏蒙山的銀銅,保證了大清國最輝煌的康乾盛世,然後斷斷續續支撐到風雨飄搖的清朝最後70年。

從水富港開始,金沙江這條起於高山雪原,止於水富的高原之江,高昂的頭永遠高貴,低落到大海的姿態,也優雅從容,像極了微笑的人臉上起伏的皺紋……

二、造船記

我還是被歲月的風浪驅趕着抵達金沙江畔的水富。

這些年,我一直出沒在文字的無度失語狀態中,嚮往名山大川,隨手寫下的散句中更多是故鄉、風、清風、朗月。穿過金沙江流經昭通的村落,抵達了這條大江最溫馴的地方,坐在右岸水富縣城旁一塊突兀的巨大礁石上,我們開始遙望奔涌的險途,大山里隨風捎來的江河信息,不停在沙灘上奔跑,讓江風撕裂彼此的思緒,從高處落下的水,突然心中就有了江河的秩序,從遠方而來的江河,終究還是回到更大的自然法系中。

我們奔跑着、呼嘯着,追着江河的流向,希望再一次出現長江東轉的自然奇蹟,累了就頭枕熱乎乎的江沙,把身體埋進沙里,拋棄身體的極度疲勞,命令內心回到出發的地方。

遠處,浩蕩的船隊駛離江岸,他們又要遠航,去往江河的下一個碼頭。

電話鈴響起。

綏江老船長騎摩托氣喘吁吁趕來了。跑下礁石,老船長有點激動,從他斷斷續續的表達中,我終於聽明白——一輩子住在原縣城十字街一條老巷子裡,一輩子夢想造一艘船抵達海洋的他,抓起一把金江濕漉漉的沙子,送我們一句話:如果我們還要繼續沿江走下去,他決定造一艘船和我們一起走下去!

興正沒有說話,突然從沙堆里跳起來,狂笑抓起一把沙,扔向江里說道:「去吧,你屬於江河的,還是隨着江河去吧!」我們都從沙里跳出來,范雲端起相機,鏡頭對準金沙江、橫江、長江三江併流的方向。老楊懵了,駕着摩托在沙灘上狂奔,我追着拍攝瘋狂而執拗的他,金沙江只是一個背景,車輪捲起的狂沙,拍打在我身上,有種疼痛迅速蔓延到全身的骨骼深處,這個一輩子以命和金沙江打賭的老人,我們無法成為他的賭注,金沙江的沉靜令他一輩子無法出牌,他一天天耗盡了一個金沙江原住民的底牌。

折騰夠了,我們爬上礁石,老船長遙望上游故鄉的寨子,他說,水富本來就是金沙江邊一個「大村莊」,以後淹沒後,水富要建一個更大村莊,只是這個新建的村莊離他的心遠一些。我們再度無語,在礁石上聽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撫摸後離開,離開後又返回,遠處,遼闊的江面上,右岸的農民坐上渡輪,穿過渡口後,到達四川對岸的新市鎮,他們要趕在天黑前,趕赴熱鬧的街市,用金沙江的語言兜售雲南的淳樸,換回生活的油鹽柴米醬醋茶。

打開摩托車坐墊,老船長拿出一瓶酒,鳳凰三點頭祭拜大江,感謝賜與生命、平安和喜樂後,我們喝起轉轉酒,老楊眼眶濕了,講起他和金沙江,以及自己造船的故事——

花甲之年的他,年輕時是村里漁船群的領隊,多次帶領船隊在江里捕魚,後來年歲大了,不能下水了,他的船長職位準備村裡的年輕人取代。後來,金沙江禁漁了,當年的漁民都下地,成了金沙江邊的耕農,船越來越少,懂得行船的人逐漸消亡後,徹底離開了這個行當,他也在家閒着,兒女成年後,終於還是離開家四處闖蕩。到浙江打工未歸的兒子,遠嫁河北的女兒,很少回故鄉,他總是在電話里說向造船的事,兒子這個時候就掛斷電話,女兒總在呼喊着外孫的乳名中,莫名掛機,後來,兒子和女兒還是回來,為他買來一大推上好的木料,他自己畫圖紙,琢磨着造出一艘木駁船,一個人慢悠悠揚帆出海,抵達長江和大海。

那年春節,他在這個夢中病倒了,這些上好的木料被兒子打造成一口圓頭棺木,他得知後病情加重,整天指着大海的方向念叨「船,船,我的船」。

他再三要求看一眼金沙江,兒女和鄉鄰拗不過他,用棺材蓋抬他到江邊,他竟然神奇地站起來,圍着棺木蓋打量,堅持是為他量身打造棺木壓住了他,央求兒子把棺木抬來,放在江里……

兒女再次外出後,老船長精氣神十足,傍晚江霧瀰漫的江岸,一個人提着斧頭劈開了棺木,架起馬凳,用推刨和鏨子,斬木打眼,造起船來,棺木蓋加寬棺木底座當作船底,棺木側板用作船身,剩下的棺木蓋用來做兩隻巨大的槳。

鄉鄰知道他是被那口棺木壓住後,都不大敢從那經過,就連嬉笑貪玩的孩子都躲得遠遠的。

船終於做好了,船里備下許多糧食、水,蜂窩煤火爐都偷偷搬上了船。老船長偷偷翻閱黃曆,選定在舊曆的二月二龍抬頭時出海,對沿途要經過的地方做了研究和備註。

這些決定他誰也沒有告訴,只等着那一天早些來到。

二月二這一天終於來了。天破曉,大霧瀰漫,江風凜冽,老船長偷偷扛着兩支船槳來到江邊,脫鞋挽褲腳,卸下厚實的棉襖,換上水手的紅背心,淨手焚香,祭拜天地,敬畏河神,告誡水怪,乞求平安後,他解開纜繩,跳上船划槳而去。

大河滔滔,平時看上去風平浪靜的江面,行起船來卻險象環生,一路顛簸,終於抵達江心,船開始穩當許多,這時他才注意到一條過江鯉魚一直尾隨着他,時而沉入水中潛行,時而越過水麵抬頭換氣前行。這條背部金黃的鯉魚個頭不小,擺動鰭,歡快遊動,水浪就一圈圈散開,終於一個人擁有了這條奔騰的大江,清澈的水流中,孤獨的老船長笑了,歡快划槳。

金色錦鯉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地跟船前行,老楊在春風裡穿行,他即將抵達的嘉陵江、黃浦江碼頭似乎就在自己渡船下,昂頭喝下一口燒酒,他對着大江大吼大叫,一生壓抑,他終可以放縱不羈,出海遠航,世界的喧囂後退,再後退,他居住的小屋在遠去,他握槳的手開始比劃,最後索性放開槳,擊水而歌:哥哥我今天離開家鄉喔,門前的小白楊喲,哎喲呵,你要長大喲……他胡亂編唱着小時候爺爺出海時哼唱的歌謠,在往事中溫暖翻身,錦鯉隨着他的歌聲在水中歡快游弋,他俯身溫柔地拍了一下它的背翼,魚兒躍出水面,熱烈回應。

繼續航行後,老船長逐漸筋疲力盡,此時浩蕩的江面平靜,只有挖泥船偶爾駛過,他收槳後趴在船頭打盹,任由小船隨波逐流,在江面漂泊。

小船一直在江心停泊,老船長夢到自己騎着高頭大馬,身穿紅色錦衣翻越一個又一個山頭,迎娶那個把羊群趕上成鳳山的苗家少女,然後生兒育女,瓜果種到水裡,牛羊漫山遍野,上山打獵,下河拿魚,最後他夢到自己當上金沙江漁船的船長,造船出海,江河率領濤聲來賀,群山靜默致敬。

突然,船身一陣劇烈震動,老船長被晃醒了,一個浪頭襲來,錦鯉轉身撞向小木船,木船搖搖晃晃失去控制,他拚命划槳平衡船身,水流湍急,浪濤洶湧,小船傾翻了,他被巨浪遠遠地拋在江里,從小在江邊長大的他水性好,抓着在江上浮沉的船幫,大聲呼救,但奈何風大浪高,他還是迅速被巨浪吞噬,在與巨浪搏鬥中,小木船在慢慢下沉,最後還是被沖走了,他漸漸沉入水底,在下沉中,那隻錦鯉游過來,他又摸到那金光閃閃的魚鰭,恍惚間,他看到那口棺木,擺放在沙灘上,他默默爬進去,蓋上蓋板,安然入睡……

等他醒來,他抬頭看到了彩雲,身旁還是有流水聲——就在他落水後,在江里巡邏的水警駕駛着巡邏艇趕來,他撿回一條命。

從此,老船長不再入水,徹底斷了當船長的念想,只要有人提到金沙江,提到船和水,他就暈吐,然後與提起這個話題的人,討論金沙江是否可以行船,這樣的話題往往與他失敗而告終。

坐在沙灘上講完這個故事,老船長拿出隨身帶的紙牌,為我們算命,他捻紙牌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隨手丟出的一張大鬼蓋住了所有的牌面——

他說,我們還會坐船,走很遠的路。

我們啞然失笑,舉酒致敬江河山川,然後狂飲……

三、登山記

金沙江邊的地理地貌很是奇特,大江大河旁邊,就是懸崖峭壁,大江里穿行,高聳入雲的山峰下,祥雲繞山,江河鳴奏,總有登山人,放下紅塵的羈絆,攀高望遠,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橫江和金沙江聳峙,水富成為雲貴高原上,群山奔向大江大河的最後一道出口,戲水的峽谷高山倒影,水富開始成為江河彼此的倒影,河流藏掖高原的密令,群山在天上縹緲,逆風飛來的河流帶着群山幸福的號令,聚集後迅速飄散成江河的秩序。

成風山橫跨在烏蒙群山和橫江、金沙江之間,成為水富的最高峰,天上和人間連接的中轉站,懸在雲間的山巔,為回家的孩子指引方向,為遠遊的行者唱頌平安。

在雲朵下悠樂的成風山成了登山者到不了的遠方,也成為我們穿越金沙江,尋找昭通即將消失的村莊昭通境內最後一座登臨的山脈。

整理好行頭,我們從水富縣城出發,我們要抵達的成鳳村地理位置簡單明了,就在兩碗鎮的一個山頭,這裡時水富海拔最高的地方。

一路上,水富儒者盛學倫、心靈文者王善美反覆提及的,自然是山水之間藏着的文化烙印,他們說金沙江是條難以琢磨的大河,在靠近它的時候你必須小心,它的狂野足以毀滅你的激情,金沙江也是一條溫馴的大河,你靠近它的時候它會給你燃燒的溫度。

順着金沙江的方向,順着村莊的方向,在水富的田野和江岸行走,在抵達成鳳村的山腳時,必須得停下,因為一個叫石羅的地方阻斷了方向。水富縣城到石羅50公里,一條公路修建在橫江的右岸,橫江的那一邊是一條鐵路,不時有紅鐵皮的火車轟然而過。

橫江在注入金沙江之前,早已變成一條水電的河流,不到50公里的水域密布着三個小型梯級電站。石羅到成鳳山的鄉村公路雖已修通,但因為路面不好,我們只有沿着石板山路一直攀爬而上。

在樓壩這個喧鬧的小集鎮上,有一連串已經廢置的清代民房,人稱「大新號」。這個村民小組也叫「大新」。那一連串清代民房土木結構,建築面積超過一千平方米。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修建的,也沒有人知道它當時是不是一個商號。如果泛泛而談,「大新號」當然是一個大地主修建的,金沙江在這一帶有若干渡口,它是一個商號的可能性極大。

有村民說,大新號里住過幾個人,不多,就是幾個人,不清楚他們是不是一家人。 大新號里曾辦過私塾。後來,大新號被作為勝利果實分給農民,記不清那些農民是否在裡面住過一段時間,我們看到的大新號,裡面布置着籬笆,可能有人把它當作飼養場使用過。地主占有了當時大量的社會資源,留下了很多痕跡。

離這個小集鎮不遠處,就有一間破敗的祠堂,是一個周姓地主建的。那裡靜默着兩塊碑石,碑文以一種集體主義的方式突出一個家族的秩序和夢想。而在樓壩村,就有一個村民小組叫「圍牆頭」,這個地名的來由,就是唐氏地主在那裡修過圍牆。那些圍牆因為堅固,保存了一兩百年。

樓壩村還有一個譚家祠堂。地主家族的秩序早已被摧毀,現在留下一些他們夢想的物證,從這些物證上看到的是一個地方的開發史、建築學,等等不一而足。

橫江之畔的新灘村廟口,浩蕩的橫江橫衝直闖後,遇到一座山,牛心山,在高聳的烏蒙群峰前,江流突然沒了脾氣,溫柔地圍着懸崖和村莊幸福地旋轉。

看到白雲又躲進了山巒,一名年幼的孩子跑向牛心山,她要把藏在山巔的雲朵趕上雲端。涉水過江,攀山越嶺後,孩子在山坡停下,天空放晴,白雲圍繞在她身邊,她是雲朵放牧在大地最小的孩子。山腳下,高傲的橫江也開始靜靜流淌。

這個貪玩的孩子,因了雲朵和大地太近,她的父母外出打工了,這樣的早晨,他們正奔向某個城市的內心,為守在大山深處、滔滔江邊的父母和孩子,帶來生活下去的輝光。

孩子的奶奶知道,她的親人在遠方。當年老伴用背簍背來泥土在石板上開荒,她在流水上耕種村莊,在天空下種植紅薯餵養年幼的孫子和寂寞的暮年。

鋒利的鋤頭,輕輕舉起輕輕落下,潮濕的紅土,熱氣騰騰地傾倒在老人腳下,瘦弱、微小的紅薯堆放在高大、威嚴的譚氏祠堂背後。他們喜樂的眼睛收割的稻穀,堆滿廟口的後倉。

孩子在鬆軟的地里,撿拾奶奶扒拉過來的紅薯,奶奶累了,無所事事的她,攀爬上爺爺和父親堆砌的石頭,遙望父母遠去的他鄉。

這座在江邊矗立了180年的祠堂,在山河的奏鳴中,石頭的城堡,看着童稚的孩子,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在新壽村,小集鎮上有一棵黃葛樹。這棵大樹與兩村民家住在一起:兩家的房子旁樹而建,主幹在兩棟房子之間,其中的兩大支幹被分別砌進了一村民的廚房,另一村民的客廳,它們在房間裡拐了一段之後,伸出牆外,照樣枝繁葉茂。當地人稱這棵大樹為陰陽樹,說是大樹抽枝發芽不同時進行,總是一邊、一邊更換着來。

穿過村莊,我們要登山,要尋找大地寫滿流水的記憶,天空飄過雲彩的印跡。

成鳳山和鹽津的龍台都是西南地區天主教傳播的聖地,和基督教傳播的聖地——貴州威寧石門坎是為西南大地最早的外來教派傳播地。

終於抵達山巔,讓我們意外的是,山巔之上竟是一個自然村,在村里漫遊,熱烈的陽光拂來,那些從法蘭西原道而來的人影就在我們眼前晃悠——百年前,最早來到成鳳山的法國傳教士,取了個不土不洋的中國名字袁棚索,在袁棚索之後,至少有三名法國傳教士來到成鳳山,他們都永遠留在了這個小山村里。

這三名傳教士就安葬在成鳳山一松林里。

在他們的墳墓前,我看到更多的是他們生卒年的表述,他們來到這裡傳教的事跡,只在村民中眾口相傳。客死成風山的傳教士,沒有親屬來找尋過,他們就躺在中國高山和大河起始的拐點沉睡。墓地前,他們的碑完好,但墓地多次被挖,不過,挖墳墓的人始終一無所獲。

在中國名字為賈洪寶的法國傳教士墓前,一個用大石頭豎起來的十字架塌毀了。相傳,墓地被破壞得最厲害的一次,掘墓人挖出了一個銹跡斑斑的十字架,有盜賊將十字架掛在胸前,寂靜的松林突然響起一聲咳嗽,這人胸口一陣絞痛,魂飛魄散,丟下十字架奔逃下山。

清中後期,成鳳山上的天主教會建有教堂、神學院。這些建築除了安裝半圓形的窗戶以外,基本上都沒有法式風格了。教堂很大,可以容納三四百名信徒在一起祈禱。這個教堂基本完好,只是因為徹底廢棄不用,散發着霉味,滿屋塵土。

教堂的大門上掛着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神父的住所是一棟石木結構的兩層樓房子,不僅人去樓空,而且已經拆毀了一半。當年開辦神學院,修士、修女上百人,現在,他們誦讀聖經、唱讚美詩、祈禱和起居的房子,找不到片瓦。

現在,上帝就住在《聖經》里——住在教堂周圍的一些農民,他們家裡幾乎都有《聖經》,他們也頌讀《聖經》、唱讚美詩、祈禱。

在成鳳山,上帝的面孔是不一樣的。

當年外國傳教士來到成鳳山修建了教堂和其他一些設施,也購買了一些土地,它的一部分供養就是依靠出租土地收取地租。成鳳山上的教堂叫「聖心堂」,寫在一塊木板上,是豎着寫的。

在成鳳山駐村扶貧的劉燕是水富雲朵下美麗的妹妹,她說,只有真正駐下來,才深感自己的淺薄與浮躁,方痛心自己的無知與張狂,一條清冽的清泉,環繞着成鳳村,村莊沿襲着淡淡的煙火氣息。鄉野間,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兒次第綻放,密密匝匝裝點了整個原野。黃葛樹下,一老漢叼煙享受着小憩的悠閒,天空下,一隻雄鷹盤旋在煙火籠罩的鄉間——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散發出舊時光的味道,泥土的芳香,已在劉燕這些水富人身上留下了鄉土的烙印。

成鳳山代表了中國特定歷史年代的一種宗教信仰自由,這裡和鹽津的串絲經堂、貴州石門坎教堂,就是懸掛在時間下,搖晃着的文明碎片,在成風山,你不但需要一種耐心和超脫,更需要一種胸襟以及一種靜若止水的心態。

若干年後,人們會再一次尋找、發現、驗證金沙江,也開始尋找山河古人,就像我們今天所做的這樣。回到山下,成風山這段石板鋪成的山路,爬上去需要兩小時,走下來卻只需要一小時。

四、入林記

在水富,我總是渴望,用一滴水喚醒一片森林。雲朵下的銅鑼壩高原密林,晨曉藍天為頂,暮嵐草甸為家,清風和月朗的山巔,裝得下鄉愁,盛得下寂寥。宿命的仙女湖,獨立叢林深處,前世定是那白衣飄飄的仙女,在雲間端坐,在水上禪思,在天空翔舞。

水富有森林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水源豐沛之地必有涵養之地,當然,水富還是尊崇自然規律的,但水富的森林也不是我們慣常所指的一片草木蔥鬱的綠地,而是與高原上的烏蒙山一樣,在綿延起伏的山脈上,向流水俯身的,這些山勢漸變的過程,讓山河有了唇齒相依的親密,也讓高山流水的奏鳴有了大地上交錯的城堡。

這個城堡就是銅鑼壩。

盛夏,終於得以接近銅鑼壩。

銅鑼壩,高原上醒着的王城,藏掖水富四季的密令,喚醒烏蒙群山的靜默,舒捲江河神示的詩篇。

順着清風,深入密林和溪谷,銅鑼壩顛覆我關於原始森林的所有記憶。它是天空在大地上瀟灑抹下的一片翠綠,不是我們看到沿海城市那標準的綠,高原湖泊也不是那澄碧的藍,銅鑼壩的天空也是有個性的,真率、熱烈,在這樣的晴空下穿山入林,踏青草溪流,雲從八方來,風從四面涌,讓人飄然雲遊。

從水富的老街出來,似乎蒸乾了的土木房子,以及那所有居民都安靜下來的民居,營造出來的濃厚氣氛籠罩,這裡的時間是慢的,漫不經心的就晃悠到了歲月的彼岸,這裡的土地又富饒到了金貴的地步,但遠在太平深山的銅鑼壩森林公園更隱合着金屬與水與叢林碰撞出的暗語,「銅鑼」這一詞條能讓一字不識的農民喜悅一輩子,也讓一湖高原之水沉默,不再呼喚時間把自己帶走。

當地人說原始的銅鑼壩,山裡的一草一木都是寶貝,密林深處有一種樹葉,可以化銅水製造「假幣」,因而盜採泛濫,匪患不絕,官兵上山剿匪時,便有人敲鑼傳信,鑼鼓聲聲,隨湖水蕩漾傳信,終得以肅清匪患,眾生安詳喜樂,國泰民豐,天長日久,便把這個地方叫「銅鑼壩」了。

幅員三千多公頃的銅鑼壩,三十三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深處,珙桐、紅豆杉等觀賞樹種、珍稀植物等有一百多種,還有金錢豹、黑熊、水獺、岩羊、雲貓等國家一、二級保護動物數十多種,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區加之五溪流、十八盆地、十瀑布、七湖等,組成銅鑼壩的山河。

往前走,蘆葦叢中,不時有驚鳥飛過,溪流中的游魚,追逐一枚水草玩耍。再往前走,石頭上的苔蘚還是新鮮的,而躲在樹叢中自然奔放的鴿子花(珙桐),不時從溪流邊探頭出來,高古優雅的合歡突然橫亘擋住去路,高人雅士喜歡的菖蒲也隨溪流起伏,走的疲累了,掬一捧清泉一飲而盡,流水中都透着菖蒲的香氣,山石陡峭處,一簇簇笻竹從石縫伸長脖子,俯視着歡樂的流水,突兀從長出的紫藤,頑皮地躺在林中小路上,好像和你逗趣,俯身撿起枝條,濕漉漉的藤條滴下傷心的眼淚,讓你不忍離去;藏身落葉、流水中的琴娃也不甘寂寞,動情呼喚伴侶回到山林……

金沙江這條黃金水道,在流經水富港的中嘴後終於匯入滾滾長江。逝水滄桑,在水富,銅鑼壩與金沙江看起來沒有任何關係,但他們潛伏的關係是相當密切的——金沙江在匯入長江之前從來沒有改道,這條大江一些年在封建王朝的歷史上流過,一些年又游離於中央王朝的歷史之外,它的命運總是大起大落、忽左忽右。

京銅外運是金沙江這條邊緣河流一時之間在朝廷上拍打出來的浪花,這些浪花當初並不歡快,完全是苦澀的,現在則已銹跡斑斑。但金沙江始終以它那罕見的耐心,書寫着自己的邊緣歷史。銅鑼壩是「京銅外運」的重要段落——從茶馬古道艱難跋涉到鹽津五尺道的馬幫,越過茫茫烏蒙山,穿過串絲經堂,翻越成風山,在抵達荒無人煙的銅鑼壩時,早已人困馬乏,浩蕩的馬幫卸下貨物,在密林深處埋鍋造飯,狂飲酣睡,睏乏的馬隊,仙女湖邊臥槽飲馬後,整隊向橫江進發,最後到水富港,卸下銅錠、銀錠等礦物,放下茶葉、思念和對朝廷的忠誠表白以及粗狂的山歌,帶上長江貨船載來的絲綢、糧食和中原的信息,吆喝着狂野的馬幫,哼着長江上聽來的歌謠,搖搖晃晃趕回大山,等待下一次遠行。

倨傲的銅鑼壩懸掛着天庭神秘的密旨,明澈的仙女湖早已不動聲色將旨意收歸眼底。我們還是得靠機動船走進在銅鑼壩內心居住的仙女湖。靜默的湖水在後退,那些在湖面飄蕩細細的水草,迎合着突然而來的波動,東奔西躲,湖心裡還有原本生長在銅鑼壩的參天古樹,只因一次人力築湖,他們就被淹沒在水下,參天之木向上伸展枝條泛起一點點綠芽,但也是病樹之末,終究抗不過水之堅硬,掙扎一番後,他們還是屈服於水的柔媚。湖邊靜靜的小木屋,掩映在綠樹叢中,湖水蕩漾湧向岸,木屋又開始在水面搖晃。

煙波浩渺的一池湖水在我們踏足後,皺起眉頭,一圈一圈地迴蕩,然後再我們離去後歸隱平靜。隨手抓過一張紙,潦草寫下幾句話,致敬山林,致敬水——

那年,我是手握經卷的書生

有浩蕩的江山,前赴後繼的兵馬

芳心暗許的美人,埋伏在想到盡頭

捉拿惴惴不安的心事

我追隨流水和大風

找尋秘而不傳的偏方,醫治

染疾的荒草、叢林和昏睡的江河

藏身流水的我結繩記事

泛舟趕來的美人擊水呼號

剖開鋒利的青竹編織一個又一個

命運的死結,數了數心事當開的漣漪

飄下時間的蠱,揚長而去[1]

作者簡介

楊明,筆名尹默,雲南昭通人。年少時發起創辦、主編過校園詩報《星星河》及民間詩報《荒火》。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