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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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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白杨树》中国当代作家李东辉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高高的白杨树

一 有人来访,进门寒暄,常发出这样的感叹:“你家路上那两排白杨树长得真好,那么高大粗壮,真是一道风景!”跟毕业多年的学生通话,在对时光流逝,岁月无情发一番感慨后,电话那边的人就会问上一句:“咱学校那两排白杨树还有吗?”在外应酬,有生人在座,免不了彼此介绍,每当我说家住师院家属院时,对方往往兴奋地说一声:“噢,我知道了,你们学校路上有两排高高的白杨树。”最有意思的是在电话里给第一次来家的客人引路:“喂,你到哪儿了?”

“我在爱民西道,左手是某某商场”

“好,继续往前走一两百米,在你右手有一个路口,你会看到两排高高的白杨树……”

“呀!我看到了,真是两排高高的白杨树!”

“好,顺着这条路往里走,然后右拐就找到我家了。”

这条路南北走向,不长,两三百米的样子,南口临街,原为老师专校门口。2000年,高校合并,廊坊师专跟西边的农经学院合并,升格为一所本科师范学院,老农经的大门口就成了正门,原来的这条路就只有学校老师家属出入了。少了熙来攘往的人流,再加上这两排高入云天,浓阴蔽日的白杨树的渲染,这条路就有了闹市里少有的静谧、深幽,像隐含在宏大乐音里的古琴曲,于喧嚣热闹里推出一方从容与超然,颇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思。

如此高大粗壮的白杨树真是少见。每棵树干直径差不多都在半米上下,无论如何,一个人是抱不过来的。树冠高耸入云,在那里聚着一垄浓浓的绿。

夏天,人们发现,这两排杨树的树干上蝉蜕特别多,可蝉鸣声却格外稀疏寥落,大学校园,真假学究荟萃之地,究毫末之理,穷无聊之问者可谓多矣。蜕多而蝉少者何?却曾有两位老先生就此现象展开过激烈争论,分别从生物学、环境学的专业角度发表自己的高见,自然是谁也说不服谁。最后,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结束了这场无聊有趣的争论——树太高了,那些从地里钻出来的知了鬼(蝉蛹)爬到半截腰就累的爬不动了,他们只好停在原处,在天亮前完成蜕变,等稚嫩的翅翼硬朗一些,就飞到其他较矮的树上去引吭高歌了。

夏日,路静人稀的午间时光,一个人在这路上走,头顶上空传来哗哗之声,你必仰头望天,看着那含烟笼翠的绿,一准会在心里闹出一个假设:如果这哗哗的声音不是风,而是雨,落下来的水滴一定是绿色的。设若果真是雨,也不必为没带雨伞懊悔,只要不是瓢泼大雨,尽管从容走路,枝杈交错盘绕的树冠会用他那硕大肥厚的叶片把雨拦住,留给你的,就只有闲庭信步的情调与怡然了。

叫他们白杨树,是笼而统之的说法,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廊坊杨1号。是廊坊农林科学院培育的杂交品种。被国家林木品种审定委员会审定为优良树种,良种编号是:国S-SC-PD-003-2004。廊坊杨主干高大通直,抗寒,耐盐碱、干旱,病虫害少,它们在长城以南华北平原的砂质、盐碱地都可以活下来。1980年开始在廊坊地区试种。援引这段资料,除了想证明这些树很皮实,能在恶劣的环境里生存、成长,还想说,1980年以前,这世上是没有廊坊杨的,他是农林科研专家们造出来的杂交树种,跟那位水稻专家培育的高产杂交水稻走的是同一个路子,是人类按照自己的意愿把他们造出来的,属于无中生有的那一类。

资料上说,廊坊杨最佳栽种时间是每年的三、四月份,可我清楚记得,这两排杨树是1984年九月底栽种的。那是我参加工作后参与组织的第一次义务劳动。我们用了两天时间,在这条路两侧种下一百多株廊坊杨。这些小树鸡蛋粗细,米半上下,鲜亮,可爱。然而,至今也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秋天种下这些树?为什么不等到春天再去种它们,难道就是冥冥之中要让我跟这些树发生一些故事?

是一个周六的早晨,单位仅有的一辆130卡车把这些树苗拉到学校,问开车的尚师傅,这树苗是从哪儿拉来的,尚师傅说,是从离这儿挺远的一个苗圃拉过来的。想想,尚师傅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挺远,到底是多远?苗圃多得是,这些树苗到底来自哪儿?而今都成了一个谜。有意思的是,此前两个月,我也是被这辆双排座130卡车从三角地火车站拉到这儿来的。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的来路,也知道这来路的空间距离有多长,时间距离有多远。只是不知道,两个月后,我会在这个地方跟这些可爱的树苗不期而遇。

我们这些新来的年轻人把树苗从车上卸下来,我把其中的一颗,两颗,三颗……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地放进挖好的树坑,填上新鲜的土,踩一踩,再填一些土,然后浇水,然后就把他们留在那里,然后,我又做了哪些事呢?好像在国庆节搞了一场全院教职工拔河比赛;无意中扑灭了单位印刷室的一次火情,被学院党委刘书记大大表扬了一番;因为单身宿舍一块破碎的窗玻璃没有及时更换,跟后勤师傅吵了一架;在教务处,就学院开设历史专业筹备工作跟杨村师范的彭平阶先生做了一次长谈;在中学地理老师的安排下,跟一位姑娘见了一次面,除了长相,那姑娘哪儿都挺好的;此外,还被赏识我的王院长叫去做了两次谈话;应邀去校医牛大夫家吃过两次饺子,他有一个妹妹,很漂亮,在书店工作,然后,就是元旦了,我组织了一场迎新年文艺晚会,很成功。再然后呢?第十九天的午后时分,我被那辆双排座“130”送进了医院。临行前,我把前述那些提到、没提到的事和情托付给被我种在秋天的树们,开始了长达十八个月穿越生死地带,走进长夜的旅程。那些树,则带着我1984年的故事不露声色地继续成长着。

六年后的盛夏,我以一个盲人的身份携妻带子回到单位。在单位提供的一间宿舍安顿下来,她带我出来转转,单位变化不大,人还是那些人,路还是那条路。她说:“这路两旁的白杨树长得真好,都那么直,那么高。”这让我想起了它们。我让她带我去“看看”那些树,分别六载,它们都碗口粗了,摸上去手感很好,表皮光润滑凉,富有弹性,顺着树身上下摩挲,没有一个疖疤,每一棵都那么挺拔通直,蓬勃盎然,如青春少年。六度光阴,时间变成了这些树的样子,变成了一个年轻盲人的样子,变成了无数个梦断梦圆的样子……

一间平房,三口之家,最初的日子过的安稳,宁和,白天,三岁的儿子去单位幼儿园找小朋友,她去单位办公楼做保洁,办公楼离我住的平房宿舍不过五十米,有事喊一声就能听到。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坐在靠窗的那张简易写字桌前,装模作样的写那些所谓的文章。晚上,吃过饭,一家三口就到那条路上散步,我让儿子数那两排白杨树,他从三岁数到七岁,到底也没数出个准确的数目,直到他七岁那年冬天,再没人带他去数那些树了。

那年冬天,雪来的特别早,下的特别大,年轻的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叶子们还赖在枝头不肯离去,纷纷扬扬的雪就下来了,轻舞飞扬的雪花把他们的妩媚一层层压降上去,树再也承受不住那洁白的温柔,于是,骨断筋折,路上一片狼藉。随着被雪压垮的树枝一起坠落的还有几个鸟巢,它们曾是喜鹊们搭建的窝巢。零落里,有一些干燥的草和脏乱的羽毛。无家可归的喜鹊们不知道去了哪儿。

春天,杨树枝条泛绿,直直里现出几分羞涩的柔软,杨花挂在枝头,像风铃,风一吹,落到地上,就变成了毛毛虫,叶芽在蒙蒙春雨里曼妙舒展,伴着啄木鸟嘚嘚的敲击声,黑褐色的鸟巢一点点隐没进绿色之中。这条路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离婚后,乡下小妹来廊坊照顾我。儿子少了一份母爱,多了一个表弟,他不再去数那些树,上学、下学,走在这条路上,白杨树成了他视而不见的存在。他宁愿带着小他三岁的表弟去看蚂蚁搬家,到家属院后面的麦田里捉蝴蝶,逮蚂蚱,冲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叫喊、撒尿。

住在校园,少不了跟学生接触,尤其如我这身份特殊之人,身残志坚也好,盲人作家也好,亦或是“学雷锋”小组重点关照的对象也好,家里从来就没有空落寂寥的时候。

大多时候的晚上,都要在这些年轻学子的陪伴下出去走走,活动一下筋骨,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那两排高高的白杨树就成了那一段快乐生活的见证者。他们在这条路上高声朗诵《白杨礼赞》,吟诵黄庭坚的“风里麦苗连地起,雨中杨树带烟垂”,张岩的“春风不暖白杨树,吹却絮云多少,排成路。”唐人李端写给李龟年的那首“风流随故事,雨笑荷新生,独有垂杨树,天伤日暮情。”,他们还跟我学会了我年轻时唱过的一首歌:“校园里大路两旁,有一排年轻的白杨,早晨你披着彩霞,傍晚你吻着夕阳。啊!年轻的白杨,汲取着大地的营养……”

记得某年初夏,一日晚间,随几位男女学生散步,说笑间,就扯到了白杨树上,一女生问:“你们说这两排白杨树咋就长的这么高,这么大?”一男生不假思索顺口答到:“这还用说,他们生在了好地方呗,没看到咱学校的袁丁师傅每天都小心伺候着他们吗?饿了,有人给他们施肥,渴了,有人给他们浇水,生了虫子,就给他们喷药水,不信,把他们放在荒郊野外,早就被牛羊们啃光了……”另一位女生柔柔的说:“你说的不对,荒郊野外的大树也多着呢。”

“那你说为啥?”

没等女生回答,另一男生抢过话头:“因为这些树活的委屈,它们长在高高的楼房之间,它们有强烈的压迫感,整天也见不到阳光,所以,他们就拼命让自己往上长,只有那样,他们才能摆脱压迫感,才能见到阳光,所以,它们就长得特别高大了……”

几个年轻男女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只有一个内向寡言的男生始终一语不发。傍在他身旁的女生再三催问,他才蔫蔫地开口说道:“其实吧,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又都没说到跟子上……”话说至此,他又不说了,那女生娇嗔地垂着他的肩头,男生这才继续说下去:“人分男女,树有雌雄,男追女,女追男,人活得就有意思,有力量,树也是如此,男树追女树,女树追男树,它们自然就长得高大挺拔了……”

临街那两棵廊坊杨长的特别惹人注目,左侧路东那棵树下,有一间小平房,是个缝衣铺,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干净利索,沉静寡言,她的缝纫手艺特别好,收费特别低,学生们换个拉链,缝个裤脚,改件衣裙啥的都来找她,女主人一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树下是一个鞋匠摊,修鞋师傅五十岁模样,是缝衣铺女人的男人。男人修鞋手艺好,一双鞋无论多破旧,只要到了他手里,三整两弄,立马旧貌换新颜,穿在脚上就是一份贴心的舒适。鞋匠师傅跟女人一样,话不多,一脸的和气,收费一样的低廉。

说不清他们是啥时候来到这里的,只听说他们不是本地人,操陕东南或豫西北的口音。他们有个漂亮乖顺的女儿,曾在这所学校读书。后来女儿见义勇为出了事(曾轰动一时),他们来处理孩子的后事,他们的朴实与通情达理让学校领导感动,也听孩子临终前说她喜欢那两排高高的白杨树,愿意让自己永远留在这里。从此,夫妻两就留在了这里,他们把学校给的抚恤金在家属院租了两间平房,又经学校同意,在校门口搭了一间简易房,从此,白杨树下,就有了一个缝衣铺和一个鞋匠摊。寒来暑往,年复一年,白杨树在夫妻两守护下一天天长高长大,夫妻两在白杨树的陪伴下一年年默默变老。

路西口那棵树下,有一间眼镜店,店主人是一个年轻俊朗的山东后生,平头正脸,结实挺拔,验光配镜的手艺虽是跟温州人学的,却没改山东人的本色,朴实正直,羞涩里是掩不住的热情与爽朗。学校女孩子都愿意到他那儿验光配镜。其中就有常陪我散步的一个叫梅的女孩子。

梅个子高挑,明眸皓齿,活泼开朗,有点假小子的性格。然而,终究是个女孩子,某年某月的某个周末,梅去省城找同学玩,回到廊坊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打车到学校门口,被一个喝了酒的体育系男生缠住,在眼镜店门前的那颗白杨树下,那男生强吻梅,梅拼死反抗,喊叫间,小山东跑出来,他劝男生不要非礼,人高马大的体育系男生火冒三丈,拔出水果刀,不想,小山东不仅会配眼镜,武功还不错,一个反擒拿,水果刀就到了小山东手里,不想,又被体育系男生的两个同伴突然袭击,头被重拳击中,小山东恼了,混战中,水果刀插进了一个男生的腹部。

一审,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小山东死缓,梅和学校领导以及现场目击者在上述过程中纷纷给小山东作证,请求市中院依法从轻发落。最终,小山东因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8年。

眼镜店没了,梅去监狱看小山东,说她愿意等他。小山东说他配不上梅,只提了一个请求,说梅要是愿意,就利用假期去内蒙古看看被他刺死的那位学生的父母,梅应承下来,她也听说了,那学生挺优秀的,都已经保研了,如果没出那事,再有几个月就去北体读研了。

此后两年,人们常常看到,白杨树下,常常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神色忧伤的女孩子,也不知从何时起,这棵树就有了一个名字,叫伤心树。树下,常常有年轻的女孩子,他们或依树瞩望,或泪眼婆娑,日久天长,树身留下了一道道或深或浅,或横或竖,或高或低的伤痕。偶尔,还有缠在树身上的黄纱巾、丝带在风中飘舞。

去年夏天,一家文学期刊的编辑给我电话,说想给我一篇稿子配一张照片,把两张旧照发给她,她说,照片跟稿子的气质不太搭调,像素也不够,温和优雅的女编辑问我能不能拍一张新的给她,恰巧儿子过来看我,就让他带我去了那条路。

来到路口,儿子把我摆来弄去,他给我拍了两张照片,一张近景的,收进镜头的树不多,但粗壮,有生命的质感;另一张是远镜头,景深悠长,路和树向着远方铺展延伸而去,我,站在光阴里。

拍过照片,儿子说领我走走,父子俩顺着这条路静静地走,走到路口,又折回来,始终一语不发的儿子突然对我说:老爸:我数清了,这条路左边是83棵,右边是72棵,一共是158棵树。 [1]

作者简介

李东辉,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