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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四章(2)》(張愛玲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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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四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又坐了一會,她又說要走,沈太太吩咐傭人去叫一輛馬車。翠芝便到她表姊房裡去告辭。一進門,便看見一隻小風爐,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鍋東西。翠芝笑道:" 哼,可給我抓住了!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麼私房菜,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剛好,得吃點補養的東西,也是我們老太太說的,每天叫 王媽給燉雞湯,或是牛肉汁。這兩天就為了世鈞要回來了,把幾個傭人忙得腳丫子朝天,家裡反正什麼事都扔下不管了,誰還記得給小健燉牛肉汁。所以我賭氣買了 塊牛肉回來,自己煨着。這班傭人也是勢利,還不是看準了將來要吃二少爺的飯了!像我們這孤兒寡婦,誰拿你當個人?"她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其實她在一 個舊家庭里做媳婦,也積有十餘年的經驗了,何至於這樣沉不住氣。還是因為世鈞今天說的那兩句話,把她得罪了,她從此就多了一個心,無論什麼芝麻大的事,對 於她都成為一連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勸道:"傭人都是那樣的,不理他們就完了。你們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聲道:"別看她那麼疼孩子,全是假的,不過拿他解悶兒罷 了。一看見兒子,就忘了孫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還不許他出來見人──世鈞怕傳染呵!他的命特別值錢!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藥房去,買了總有十幾種補藥補 針,給世鈞帶到上海去。是我說了一聲,我說-這些藥上海也買得到,-就炸起來了:-買得到,也要他肯買呢!就這樣也還不知道他肯不肯吃──年輕人都是這 樣,自己身體一點也不知道當心!-"翠芝道:"世鈞身體不好麼?"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點病也沒有。像我這個有病的人,就從來不說給你請個醫生吃個 藥。我腰子病,病得臉都腫了,還說我這一向胖了!你說氣人不氣人?咳,做他們家的媳婦也真苦呵!"她最後的一句話顯然是說給翠芝聽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會 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當然也不便有什麼表示,只能夠問候她的病體,又問她吃些什麼藥。

女傭來說馬車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辭別沈太太,世鈞和叔惠兩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馬車。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顆顆鵝卵石像魚鱗似的閃着 光。叔惠不斷地掀開油布幕向外窺視說:"一點也看不見,我要坐到趕馬車的旁邊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當真喊住了馬車夫,跳下車來,爬到上面去和車夫並排 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車夫覺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馬車裡只剩下翠芝和世鈞兩個人,空氣立刻沉悶起來了,只覺得那座位既硬,又顛簸得厲害。在他們的靜默中,倒常常聽見叔惠和馬車夫在那裡一問一答,不知說些 什麼。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許先生家裡?"世鈞道:"是的。"過了半天,翠芝又道:"你們禮拜一就要回去麼?"世鈞道:"噯。"翠芝這一個問句聽上 去異常耳熟──是曼楨連問過兩回的。一想起曼楨,他陡然覺得寂寞起來,在這雨澌澌的夜裡,坐在這一顛一顛的潮濕的馬車上,他這故鄉好象變成了異鄉了。

他忽然發覺翠芝又在那裡說話,忙笑道:"唔?你剛才說什麼?"翠芝道:"沒什麼。我說許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樣,也是工程師。"本來是很普通的一句問句,他使 她重複了一遍,她忽然有點難為情起來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張望着,說:"就快到了吧?"世鈞倒不知道應當回答她哪一個問題的好。他過了一 會,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學工程的,現在他在我們廠里做到幫工程師的地位了,像我,就還是一個實習工程師,等於練習生。"翠芝終究覺得不好意思,他還在這 里解釋着,她只管掀開帘子向外面張望着,好象對他的答覆已經失去了興趣,只顧喃喃說道:"噯呀,不要已經走過了我家裡了?"世鈞心裡想着:"翠芝就是這 樣。真討厭。"

毛毛雨,像霧似的。叔惠坐在馬車夫旁邊,一路上看着這古城的燈火,他想到世鈞和翠芝,生長在這古城中的一對年輕男女。也許因為自己高踞在馬車上面,類似上 帝的地位,他竟有一點悲天憫人的感覺。尤其是翠芝這一類的小姐們,永遠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裡,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地位相等的人家,嫁過去做少奶奶──這也 是一種可悲的命運。而翠芝好象是一個個性很強的人,把她葬送在這樣的命運里,實在是很可惜。

世鈞從裡面伸出頭來喊:"到了到了。"馬車停下來,世鈞先跳下來,翠芝也下來了,她把雨衣披在頭上,特地繞到馬車前面來和叔惠道別,在雨絲與車燈的光里仰 起頭來說:"再見。"叔惠也說"再見",心裡想着不見得會再見了。他有點惆悵。她和世鈞固然無緣,和他呢,因為環境太不同的緣故,也是無緣的。

世鈞把她送到大門口,要等她撳了鈴,有人來開門,方才走開。這裡叔惠已經跳下來,坐到車廂裡面去。車廂里還遺留着淡淡的頭髮的香氣。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坐 着,世鈞回來了,卻沒有上車,只探進半身,匆匆說道:"我們要不要進去坐一會,一鵬也在這兒──這是他姑媽家裡。"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鵬,哦,方一鵬 啊?"原來世鈞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兩個弟弟,大的叫一鳴,小的叫一鵬,一鵬從前和世鈞一同到上海去讀大學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學,但是因為氣味不相投, 所以並不怎麼熟。一鵬因為聽見說叔惠家境貧寒,有一次他願意出錢找叔惠替他打槍手代做論文,被叔惠拒絕了,一鵬很生氣,他背後對着世鈞說的有些話,世鈞都 沒有告訴叔惠,但是叔惠也有點知道。現在當然久已事過境遷了。

世鈞因為這次回南京來也不打算去看一鵬兄弟,今天剛巧在石家碰見他們,要是不進去坐一會,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讓叔惠一個人在車子裡等着,所以叫他一同進 去。叔惠便也跳下車來。這時又出來兩個聽差,打着傘前來迎接。一同走進大門,翠芝還在門房裡等着他們,便在前面領路,進去就是個大花園,黑沉沉的雨夜裡, 也看不分明。那雨下得雖不甚大,樹葉上的積水卻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頭上。桂花的香氣很濃。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遠就看見一排玻璃門,玻璃門裡面正 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電燈點得通亮,燈光下紅男綠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細看,翠芝便引他們由正門進去,走進客室。

翠芝的母親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的略欠了欠身,和世鈞招呼着,石太太是個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鵬也在那兒打牌,一看見世鈞便叫道:"咦,你幾時到南京來 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來了!我們好些年沒見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一下。牌桌上還有一鵬的哥哥一鳴,嫂嫂愛咪。那愛咪在他們親戚間是一個特出的摩登人物, 她不管長輩平輩,總叫人叫她愛咪,可是大家依舊執拗地稱她為"一鳴少奶奶",或是"一鳴大嫂"。當下世鈞叫了她一聲大嫂,愛咪-着他說道"啊,你來了,都 瞞着我們!"世鈞笑道:"我今天下午剛到的。"愛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們!"一鳴笑道:"你算什麼呢,你怎麼能跟翠妹妹比!"世 鈞萬想不到他們當着石太太的面,竟會這樣大開玩笑。石太太當然也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着。翠芝把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道:"你們今天怎麼了,淨找上 我!"愛咪笑道:"好,不鬧不鬧,說正經的,世鈞,你明天上我們那兒吃飯,翠妹妹也要來的。"世鈞還沒來得及回答,翠芝便搶先笑道:"明天我可沒有工 夫。"她正站在愛咪身後看牌,愛咪便背過手去撈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兒請你,你倒又裝腔作勢的!"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愛咪也不理她,抓 進一張牌,把面前的牌又順了一順,因道:"你們這副牌明天借給我們用用,我們明天有好幾桌麻將,牌不夠用,翠妹妹你來的時候帶來。世鈞你也早點來。"世鈞 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來的,明天不要費事了,明天我還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鵬便道:"你們一塊兒來,叔惠也來-世鈞依舊推辭着,這時候剛巧一鳴和 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過去了。

翠芝上樓去轉了一轉,又下樓來,站在旁邊看牌。一鵬恰巧把一張牌掉在地下,彎下腰去撿,一眼看見翠芝上穿著一雙簇新的藕色緞子夾金線繡花鞋,便笑道:" 喝!這雙鞋真漂亮!"他隨口說了這麼一聲,他對於翠芝究竟還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並不怎麼注意。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專門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這樣的內地 小姐他自然有點看不上眼,覺得太呆板,不夠味。可是經他這麼一說,叔惠卻不由得向翠芝腳上看了一眼,他記得她剛才不是穿的這樣一雙鞋,大概因為皮鞋在雨里 踩濕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換了一雙。

世鈞自己揣度着已經坐滿了半個多鐘頭模樣,便向石太太告辭。石太太大約也有點不高興他,只虛留了一聲,便向翠芝說:"你送送。"翠芝送他們出來,只送到階 沿上。仍舊由兩個聽差打着傘送他們穿過花園。快到園門了,忽然有一隻狗汪汪叫着,從黑影里直竄出來,原來是一隻很大的狼狗,那兩個僕人連聲呵叱着,那狗依 舊狂吠個不停。同時就聽見翠芝的聲音遠遠喚着狗的名字,並且很快的穿過花園,奔了過來。世鈞忙道:"喲,下雨,你別出來了!"翠芝跑得氣喘吁吁的,也不答 話,先彎下腰來揪住那隻狗的領圈。世鈞又道:"不要緊的,-認識我的。"翠芝冷冷的道:"-認識你可不認識許先生!"她彎着腰拉着那狗,扭過身來就走了, 也沒有再和他們道別。這時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鈞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的轉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皮鞋裡也進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嘰一響。叔 惠不禁想起翠芝那雙淺色的繡花鞋,一定是毀了。

他們出了園門,上了馬車。在歸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鈞說道:"這石小姐……她這人好象跟她的環境很不調和。"世鈞笑道:"你的意思是:她雖然是個闊小姐,可 是倒穿著件藍布大褂。"被他這樣一下批註,叔惠倒笑起來了。世鈞又笑道:"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藍布大褂,也要比別人講究些。她們學校里都穿藍布制服, 可是人家的都沒有她的顏色翠──她那藍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裡洗衣裳的老媽子,兩隻手伸出來都是藍的。"叔惠笑道:"這些事情你怎麼知 道?"世鈞道:"我也是聽我嫂嫂說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熱心的要替你們做媒麼?怎麼肯對你說這些話?"世鈞道:"那還是從前,她還沒有想到做媒的 時候。"叔惠笑道:"這些奶奶太太們,真會批評人,呃?尤其是對於別的女人。就連自己娘家的親戚也不是例外。"他這話雖然是說世鈞的嫂嫂,也有點反映到世 鈞的身上,彷佛覺得他太婆婆媽媽的。世鈞本來也正在那裡自咎;他對於翠芝常常有微詞,動機本來就自衛,唯恐別人以為他和她要好,這時候轉念一想,人家一個 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怎麼老是在背後議論人家,不像他平常的為人了。他這樣一想,便寂然無語起來。叔惠也有些覺得了,便又引着他說話,和他談起一鵬, 道:"一鵬現在沒出去做事是吧?剛才我也沒好問他。"世鈞道:"他現在大概沒有事,他家裡不讓他出去。"叔惠笑道:"為什麼?他又不是個大姑娘。"世鈞笑 道:"你不知道,他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個事,總是賺的錢不夠花,結果鬧了許多虧空,反而要家裡替他還債,不止一次了,所以現在把他圈在家裡,再也不 肯讓他出去了。"這些話都是沈太太背地裡告訴世鈞的,大少奶奶對於她兄弟這些事情向來是忌諱說的。

世鈞和叔惠一路談談說說,不覺已經到家了。他們打算明天一早起來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覺,沈太太又打發人送了兩碗餛飩來,叔惠笑道:"才吃了晚 飯沒有一會兒,哪兒吃得下?"世鈞叫女傭送一碗到他嫂嫂房裡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問他母親吃不吃。他母親高興極了,覺得兒子真孝順。兒子一孝順,做母 親的便得寸進尺起來,乘機說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世鈞不覺又皺起眉頭,心裡想一定是與翠芝有關的。但是並不是。

沈太太深恐說錯了話激怒了他,所以預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難得回來一趟,不是我一看見你就要說你──我覺得你今天那兩句話說得太莽撞了,你嫂 嫂非常生氣──看得出來的。"世鈞道:"我又不是說她,誰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嘆道:"說你你又要不高興。你對我發脾氣不要緊,別人面前要留神些。這 麼大的人了,你哥哥從前在你這個年紀早已有了少奶奶,連孩子都有了!"

說到這裡,世鈞早已料到下文了──遲早還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媽又要來了!我去睡覺了,明天還得早起呢。"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聽這些話。我 也並不是要你馬上結婚,不過……你也可以朝這上面想想了。碰見合適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樣,跟你從小在一起玩慣了的──"世鈞不得不打斷她的 話道:"媽,石翠芝我實在跟她脾氣不合適。我現在是不想結婚,就使有這個意思,也不想跟她結婚。"這一次他下了決心,把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他母親受了 這樣一個打擊,倒還鎮靜,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說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