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插隊時，一位不曾謀面的老地主(甚荒堂)
作品欣賞
下鄉插隊時，一位不曾謀面的老地主
一間小屋，四壁灰黑，只因堆着
我的幾百個紅苕發霉漚酸的日子
當然不指望讓你相信有故事
但我要是說，小屋位於大宅院的幽暗一角
大宅院的從前主人名號善人，後來的十六家戶主
都是土改時赤面紅目的貧下中農，亦即等於
我被爆發的火山，或曾爆發的火山擁抱着
你會不會開始願意聽故事
倘我還說，小屋原是從前主人侍女的居所
侍女名叫梅秀，繡成的鳥兒展翅欲飛
木格窗外的翠竹，竊竊着梅秀幽會主人的情話
後門井邊小桃樹下，埋着梅秀出家時親手剪下的青絲
你會不會開始覺得故事有意思
實在說，我最愛扎在女社員堆中，打探善人的風流往事
相信從她們的迷離眼神中，解讀出陶醉與神往
而每當男社員們擠眉弄眼唬我小屋有鬼
我便莊重宣布御鬼攻略：女鬼納入蚊帳，男鬼菜刀伺候
第二天早工時，更以披露帳擁女鬼刀劈男鬼的種種細節
將我與大伙兒共同打造的娛樂節目推向高潮
不過，我雖竭力配合社員同志白日鬧鬼
卻一直沒好意思招認，真曾夢裡見鬼
先是似睡非睡中，隱隱聽見簌簌聲
繼而越聽，越仿佛有人在低聲嘆息
身體正僵硬着，一條幽影飄來床前
拚命掙扎後，醒於一身冷汗
方知聲響來自木格窗外的翠竹
幽影則是透過屋頂的一片亮瓦
投射下來的一道雪白月光
那個幽影從此成為我的夢裡常客
卻又都在夢醒時分，化作床前月色
以致但逢月夜我便不能入睡
為等客人，有時將眼睜到天明
回城多年後，才聽說那間小屋
原是土改留給善人的唯一財產
孤獨善人成日蜷在屋裡搓制草繩掙取工分
前半生的桃紅金粉，續成後半生的麻黃草繩
也就在我去插隊的半年前，一個月圓之夜
善人將草繩栓在屋樑上、腦袋鑽進繩套中
遙想一具枯瘦身架，懸在空中的幽影
恰是月光投於屋中的位置
話說到此，敢說你再不懷疑有故事
但我卻慚愧，實在沒法說清關於善人的事
真是打心底服了那些男女社員們
在小屋住了那麼久，就沒一人與我提起
前任戶主，最後發生在屋裡的事
寫於二〇一五年三月三十一日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