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自然(周國平)
作品原文
親自然
每年開春,仿佛無意中突然發現土中冒出了稚嫩的青草,樹木抽出了小小的綠芽,那時候會有一種多麼純淨的喜悅心情。記得小時候,在屋外的泥地里埋幾粒黃豆或牽牛花籽,當看到小小的綠芽破土而出時,感覺到的也是這種心情。也許天下生命原是一家,也許我曾經是這麼一棵樹,一棵草,生命萌芽的歡欣越過漫長的進化系列,又在我的心裡復甦了?
唉,人的心,進化的最高產物,世上最複雜的東西,在這小小的綠芽面前,才恢復了片刻的純淨。
現在,我們與土地的接觸愈來愈少了。磚、水泥、鋼鐵、塑料和各種新型建築材料把我們包圍了起來。我們把自己關在宿舍或辦公室的四壁之內。走在街上,我們同樣被房屋、商店、建築物和水泥路面包圍着。我們總是活得那樣匆忙,顧不上看看天空和土地。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忘掉了永恆和無限。我們已經不再懂得土地的痛苦和渴望,不再能欣賞土地的悲壯和美麗。
這熟悉的家,街道,城市,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時候我會突然感到多麼陌生,多麼不真實。我思念被這一切覆蓋着的永恆的土地,思念一切生命的原始的家鄉。
「家鄉」這個詞提示着生命的源頭,家族的繁衍,人與土地的血肉聯繫。一種把人與土地隔絕開來的裝置是不配被稱作家鄉的。被陽光和土地放逐是最悲慘的放逐。擁擠導致人與人的碰撞,卻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與人的碰撞只能觸發生活的精明,人與自然的交流才能開啟生命的智慧。
精神的健康成長離不開土地和天空,土地貢獻了來源和質料,天空則指示了目標和形式。比較起來,土地應該是第一位的。人來自泥土而歸於泥土,其實也是土地上的作物。土地是家,天空只是遼遠的風景。我甚至相信,古往今來哲人們對天空的沉思,那所謂形而上的關切,也只有在向土地的回歸之中,在一種萬物一體的親密感之中,方能獲得不言的解決。然而,如果說閱讀和思考可以使一個人懂得仰望天空,那麼,要親近土地卻不能單憑閱讀和思考,而必須依靠最實在的經歷。一個人倘若未曾像一棵真正的作物那樣在土地上生長,則他與土地的聯繫就始終是抽象的。
按照《聖經》的傳說,上帝是用泥土造出人類的始祖亞當的:「上帝用地上的泥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上帝還對亞當說:「你本是泥土,仍要歸於泥土。」在中國神話傳說中,女媧也是用泥土造人的:「女媧摶黃土作人。」這些相似的傳說說明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土地是人類的生命之源。
我們都會說人是大自然之子的道理,可惜的是,能夠記起大自然母親的面貌的人越來越少了。從生到死,我們都遠離土地而生活,就像一群遠離母親的孤兒。到各地走走,你會發現到處都在興建雷同的城鎮,千篇一律的商廈和水泥馬路取代了祖先們修築的土牆和小街,田野和村莊正在迅速消失。最可悲的是我們的孩子,他們在這樣一種與大自然完全隔絕的生活模式中成長,壓根兒沒有過同大自然親近的經驗和對土地的記憶,因而也很難在他們身上喚起對大自然的真正興趣了。有一位作家寫到,她曾帶幾個孩子到野外去看月亮和海,可是孩子們對月亮和海毫無興趣,心裡惦記着的是及時趕回家去,不要誤了他們喜歡的一個電視節目。
我們切不可低估這一事實的嚴重後果。一棵植物必須在土裡紮下根,才能健康地生長。人也是這樣,只是在外表上不像植物那麼明顯,所以很容易被我們忽視。我相信,遠離土地是必定要付出可怕的代價的。倘若這種對大自然的麻木不仁延續下去,人類就不可避免地要發生精神上的退化。在電視機前長大的新一代人,當然讀不進荷馬和莎士比亞。始終在人造產品的包圍下生活,人們便不再懂得欣賞神和半神的創造,這有什麼奇怪呢?在我看來,不管現代人怎樣炫耀自己的技術和信息,倘若對自己生命的來源和基礎渾渾噩噩,便是最大的蒙昧和無知。人類的聰明在於馴服自然,在廣袤的自然世界中為自己開闢出一個令自己愜意的人造世界。可是,如果因此而沉溺在這個人造世界裡,與廣袤的自然世界斷了聯繫,就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自然的疆域無限,終身自拘於狹小人工範圍的生活畢竟是可憐的。
長年累月關閉在窄屋裡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屬於他,不可能具有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想象力。對於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現代人來說,頭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經給予先哲的偉大啟示已經成為失落的遺產。
「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這是英國詩人庫柏的詩句。我要補充說:在鄉村中,時間保持着上帝創造時的形態,它是歲月和光陰;在城市裡,時間卻被抽象成了日曆和數字。
在城市裡,光陰是停滯的。城市沒有季節,它的春天沒有融雪和歸來的候鳥,秋天沒有落葉和收割的莊稼。只有敏感到時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裡人整年被各種建築物包圍着,他對季節變化和歲月交替會有什麼敏銳的感覺呢?
何況在現代商業社會中,人們活得愈來愈匆忙,哪裡有工夫去注意草木發芽、樹葉飄落這種小事!哪裡有閒心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靈感受!時間就是金錢,生活被簡化為儘快地賺錢和花錢。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簡直是浪費。一個古怪的矛盾:生活節奏加快了,然而沒有生活。天天爭分奪秒,歲歲年華虛度,到頭來發現一輩子真短。怎麼會不短呢?沒有值得回億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頭。
人類曾經以地球的主人自居,對地球為所欲為,結果破壞了地球上的生態環境,並且自食其惡果。於是,人類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
反省的第一個認識是,人不能用奴隸主對待奴隸的方式對待地球,人若肆意奴役和蹂躪地球,實際上是把自己變成了地球的敵人,必將遭到地球的報復,就像奴隸主遭到奴隸的報復一樣。地球是人的家,人應該為了自己的長遠利益管好這個家,做地球的好主人,不要做敗家子。
在這一認識中,主人的地位未變,只是統治的方式開明了一些。然而,反省的深入正在形成更高的認識:人作為地球主人的地位真的不容置疑嗎?與地球上別的生物相比,人真的擁有特權嗎?一位現代生態學家說:人類是作為綠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若把這個說法加以擴展,我們便可以說,人是地球的客人。作為客人,我們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時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時我們應當懂得尊重和感謝主人。做一個有教養的客人,這可能是人對待自然的最恰當的態度吧。
我們應向一切虔信的民族學習一個基本信念,就是敬畏自然。我們要記住,人是自然之子,在總體上只能順應自然,不能征服和支配自然,無論人類創造出怎樣偉大的文明,自然永遠比人類偉大。我們還要記住,人誠然可以親近自然,認識自然,但這是有限度的,自然有其不可接近和揭穿的秘密,各個虔信的民族都把這秘密稱作神,我們應當尊重這秘密。
一個人的童年,最好是在鄉村度過。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人,歸根到底來自土地,生於土地,最後又歸於土地。上帝對亞當說:「你是用塵土造的,你還要歸於塵土。」在鄉村,那剛來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貼近土地,從土地汲取營養。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而鄉村為它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的生命的環境。農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單,它有許多同伴,它與樹、草、野兔、家畜、昆蟲進行着無聲的談話,它本能地感到自己屬於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相比之下,城裡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單,遠離了土地和土地上豐富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斷了聯繫。在一定意義上,城裡孩子是沒有童年的。
土地是潔淨的,它接納一切自然的污物,包括動物的糞便和屍體,使之重歸潔淨。真正骯髒的是它不肯接納的東西??人類的工業廢物。
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裡,覓得一粒柳芽,一朵野花,一刻清靜,人會由衷地快樂。在杳無人煙的荒野上,發現一星燈火,一縷炊煙,一點人跡,人也會由衷地快樂。自然和文明,人皆需要,二者不可缺一。
每到重陽,古人就登高樓,望天涯,秋愁滿懷。今人一年四季關在更高的高樓里,對季節毫無感覺,不知重陽為何物。
秋天到了。可是,哪裡是「紅葉天」,「黃花地」?在我們的世界裡,甚至已經沒有了天和地。我們已經自我放逐於自然和季節。
現代人只能從一杯新茶中品味春天的田野。
冬天,戀人們依偎在冰涼的長椅上,忍受着風和目光。
(可是,今日的公園裡已經不再有戀人。他們到哪裡去了?是在歌廳和酒吧里,還是已經成為一個回憶?)
從前,一個「旅」字,一個「游」字,總是單獨使用,凝聚着離家的悲愁。「山曉旅人去,天高秋氣悲」。「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孑然一身,隱入蒼茫自然,真有說不出的淒涼。
另一方面,莊子「游於壕梁之上」,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字又給人一種逍遙自在的感覺。
也許,這兩種體驗的交織,正是人生羈旅的真實境遇。我們遠離了家、親人、公務和日常所習慣的一切,置身於陌生的事物之中,感到若有所失。這「所失」使我們悵然,但同時使我們獲得一種解脫之感,因為我們發現,原來那失去的一切非我們所必需,過去我們固守着它們,反倒失去了更可貴的東西。在與大自然的交融中,那狹隘的鄉戀被淨化了。寄旅和漫遊深化了我們對人生的體悟:我們無家可歸,但我們有永恆的歸宿。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旅」「游」二字合到了一起。於是,現代人不再悲愁,也不再逍遙,而只是安心又倉促地完成着他們繁忙事務中的一項??「旅遊」。
那麼,請允許我說:我是旅人,是遊子,但我不是「旅遊者」。
旅遊業發展到哪裡,就敗壞丁哪裡的自然風景。
我尋找個僻靜的角落,卻發現到處都是廣告喇叭、 商業性娛樂設施和湊熱鬧的人群。
久住城市,偶爾來到僻靜的山谷湖畔,面對連綿起伏的山和浩淼無際的水,會感到一種解脫和自由。然而我想,倘若在此定居,與世隔絕,心境也許就會變化。儘管看到的還是同樣的山水景物,所感到的卻不是自由,而是限制了。
人及其產品把我和自然隔離開來了,這是一種寂寞。千古如斯的自然把我和歷史隔離開來了,這是又一種寂寞。前者是生命本身的寂寞,後者是野心的寂寞。那種兩相權衡終於承受不了前一種寂寞的人,最後會選擇歸隱。現代人對兩種寂寞都體味甚淺又都急於逃避,旅遊業因之興旺。
遊覽名勝,我往往記不住地名和典故。我為我的壞記性找到了一條好理由??
作者簡介
周國平,當代著名哲學家、學者、作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1945年生於上海,1967年著有學術專著《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尼采與形而上學》,散文集《守望的距離》、《各自的朝聖路》、《安靜》、《善良·豐富·高貴》、《生命的品質》,紀實作品《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歲月與性情——我的心靈自傳》、《偶爾遠行》、《寶貝,寶貝》,隨感集《人與永恆》、《風中的紙屑》、《內在的從容》、《把心安頓好》,詩集《憂傷的情慾》,以及《人生哲思錄》、《周國平人文講演錄》,譯有《尼采美學文選》、《尼采詩集》、《偶像的黃昏》。2012年3月周國平關於如何完美生命過程的新散文集《何來何往》出版,這本書是他多年來關於人生思考的精華總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