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化屑談之四: 名人輩出(李漢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古代文化屑談之四: 名人輩出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漢君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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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化屑談之四: 名人輩出
曾記得,當時間的腳步進入到眼下這個千年——二〇〇〇年那一刻,耳畔響起了千禧鐘聲。聽着聽着,忽然便想到了一個問題:到下一個千年——三〇〇〇年,當千禧鐘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那個時代的人,對於今天的我們,還能記住些什麼呢?還會記得多少人呢?
這個問題,實在難以預測。但有一點,是完全可以知道的,就是:再過一千年,我國現有的這十二億多生眾,必定沒幾個人會被記住了,真正能夠活在未來普通老百姓記憶中的,到底能夠超百,還是能夠上千,實在很難說了。到了那個時候,現在的「我們」,絕大多數的人,恐怕只能充當「那時人口十二億」這句表述語中的一個數目字了。
此刻之所以會作出這樣一個推測,正是基於對上一個千年——即一〇〇〇年的經驗:對於活在那個千年之中的人,作為現在的我們,至今仍然能夠記得住名字、說得出生平的,又有多少呢?不是已經寥若晨星了嗎?
當然,公元一〇〇〇年的時候,人口數量也相對較少,遠不是今天這個規模。但據宋徽宗大觀四年(1110年)的數字,當時的人口已經達到了一億一千九百四十六萬,幾乎與今天日本國的總人口(1.2億)相當了。但就是這上億的人口,經過了一千年時光的淘潠,我們今天就是記性再好,又能記得住多少人呢?而能夠記住的那些人,與一億人口這個龐大的數目字相比,怎麼說,也是不成比例的。
那麼,這是不是因為我們太健忘了呢?顯然不是。這種「失憶」,與記憶力的好壞,並沒有直接關係。
一千年過去,隨着時間的推移,宋徽宗時候的那一億多人,如今只化作了人口統計學上冷冰冰的數字。昔日那些鮮活而又具體的生命,包括姓甚名誰、音容笑貌、喜怒哀樂、生平事跡等等等等,亦如歲月吹沙,了無痕跡了。
一個人,若想歷經千年而不被人們忘記,無論他是「流芳千古」,還是「遺臭萬年」,都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很多「往事」的確「如煙」,很快便都隨着時光一起流逝了。
想起一句很著名的話:「槍桿子裡面出政權。」槍桿子的威力的確很大。但威力再大的槍炮,一個朝代一個朝代的過來,卻做不到讓人必須記住什麼或者必須忘掉什麼。赫赫帝王,炎炎權相,怎禁得後世幾番風雨,幾度春秋,多少當年勢焰熏天、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如今不早已被時光所銷蝕,只落得個「折戟沉沙轉頭空」了嗎?時光無知覺,並不在意誰曾經占有過巨萬財富,更無感於他生殺予奪的無上威權。一切的「有」,終將化歸於「無」。在中國漫長的古代歷史上,雖曾一再上演官逼民「記」、官逼民「忘」一類的事,但到了後來,真正能夠做得到的,卻實在鮮有成例。當年越是被官家所大力抬舉、旌表的人和事,經過了一兩個、兩三個朝代,很快便在民間失憶了,就算當時樹了碑,立了傳,終究也是枉然;而那些坊間的流傳呢,官家越是要禁絕,卻偏又不脛而走,就算採取了「焚書坑儒」那樣極端的手段,到底也還是無法一世二世的禁下去。
而今,當我們站在第二個千禧年的起點,回眸上一個千禧年時,卻有了一個新的發現:依據《宋史》的記載,從公元一○○○年算起,在初始的那一二百年間,竟然集中湧現出一批名人。這些人的名字,直到今天,我們不僅能夠記得住,而且依然那樣鮮活,那樣生動。
這批頂尖的人物,在那段時間裡,竟如雨後春筍一般「扎堆兒」出現,在整個中國漫長的歷史上也屬罕見。這些人,都是某一個方面的「代表人物」,讓我們一記,就記了上千年。
現在,就讓我們開列一個名單,來看看那個時代的精英,在今天的名望吧:
政治領域有王安石(1021—1086),北宋著名的改革家,同時也是文學大家,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他的詩句:「爆竹一聲辭舊歲」,「總把新桃換舊符」。與王安石政治觀點相左的,則有司馬光(1019—1086),就是那部流傳千古的《資治通鑑》的作者。還有蘇東坡(1037—1101),他因為反對王安石的「青苗法」,一生屢遭貶謫。但他在詩、詞、文和書法等幾個方面所達到的高度,至今無人能夠超越,他的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以及「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早已成為了我們的日常用語。另外一個為人熟知的人物范仲淹(989—1052),是「慶曆新政」的推行者,人人皆知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那句話。而副宰相歐陽修(1007—1072)當年不僅積極參與和推動新政,其散文和詩詞,無論是當世,還是後世,都是無可置疑的典範。他的「環滁皆山也」,我們在中學時代就開始背誦了。他還與宋祁一起編寫了《新唐書》。更重要的,他是宋代古文運動的發起人,開啟了一個時代的新文風,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這時的文官包拯(999—1062)、寇準(961-1023),武將岳飛(1103—1142),也無不深入人心,至今仍然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如今提起他們,不由讓人想到:如果這些人在從政的時候,也像當年的王硅似的,一天到晚無所作為,只當「三旨相公」,恐怕也早就被民眾遺忘了,正是因為他們或是忠肝義膽,或是「術業有專攻」,才能一「活」活了上千歲。
在文學藝術領域,有堪稱一代詞宗、人稱「有水井處有柳永」的柳三變(980—1053),有獨創了「易安體」且頭頂着「詞國女皇」桂冠的李清照(1084—1155),有代表南宋詞人最高成就的辛棄疾(1140—1207),有大詩人陸游(1125—1210)。另外,還有寫下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秦觀(1049—1100)。僅在詩詞領域,便還可以舉出黃庭堅、二晏、周邦彥、梅堯臣、姜夔等,都是那一時期的著名人物。而「胸有成竹」這一典故中所說的畫家文與可(1018-1079),以及書界的狂草鼻祖米芾(1051—1107),他們所創造的藝術成就,至今也還無人能夠企及。
在科技領域,要首推畢升(?—1051)。他發明了活字印刷,成為世界印刷技術走向現代化的發端,也使宋代的出版業空前繁榮。沈括(1031—1095)的《夢溪筆談》,其所記述的許多科學成就,均達到了他那個時代的世界級水準,因而被李約瑟稱之為「中國科學史中最卓越的人物」。
在思想領域,朱熹(1130—1200)、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9),亦即人們常說的朱子與「二程」,創立了劃時代的經學新流派,即「程朱理學」,它直接影響了此後一千年的中國思想史和儒學的發展方向。另外,寫下了「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頤(1017—1073)和宋明兩代「心學」的開山鼻祖陸九淵(1139—1193),也都是名留千古的大家。特別是陸九淵,當時與朱熹齊名,匯聚門生數千人,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和朱熹曾經在鵝湖展開過一場有名的學術辯爭(「鵝湖之會」),也因此,被後人尊為「陸子」。
……
翻開史冊我們看到,在這二百年間,對於一個王朝來說,是新舊勢力反覆鬥爭的時代,而對於中國的人文歷程來說,卻是一個意義非凡的重要時期。我們甚至可以說,整個人類文明的星空,都因為有了二百年間的這些人物,從而顯得格外熠熠生輝。
在那個年代,真的是一個可以把事情做到極致的時代。那時節,「當時只道是尋常」的某一個人,到了後來,都極有可能成為影響歷史走勢、對人類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的「巨人」。這,不僅「正面人物」是如此,即便是那個時代里的惡人,也會成為中國歷史佞臣冊中的「極品」。且讓我們舉出幾例:蔡京(1047—1126)、童貫(1054—1126)、秦檜(1090—1155),真是一個賽過一個,個個不枉「千古奸相」的名號,真正都做到了「遺臭萬年」。奸臣佞種固然代不乏人,但在秦檜之後,可堪與之等量齊觀的奸相,實在也找不出別人來。由此可見,雖然說「遺臭萬年」不容易,但一般之「臭」,恐怕都會在上千年這漫長的歲月里消弭殆盡了,哪裡又能夠做到像他們幾位這樣,經過了千年的時光,依然還能繼續「臭」下去呢?
點數了前面這麼多人物,我們不禁要問一個問題:是什麼原因,讓這些人物集中出現在那個時間段里呢?這究竟是一種歷史的偶然,還是造物主別有深意?
探究個中原委,恐怕還真不容易。
我們注意到,無論中外的歷史上,總是在某一個時間段,便會有一批傑出的人物集中湧現出來。例如,蘇格拉底(前469—前399)、柏拉圖(前427—前347)和亞里士多德(前384—前322)這「希臘三賢」,就出現在公元前429年到322年之間,前後不到150年。幾乎與此同時,在中國,也出現了孔子(前551—前479)、老子(約前571—前471)這樣的先哲;隨後又有孟子(前385---前304)和莊子(前369---前286)出現,活躍在公元前四世紀。從老子到莊子,共計185年。「希臘三賢」與孔孟老莊,都是中外哲學史、科學史上具有開創性的人物。中國有句話:「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外國人也說,如果沒有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人類還要在黑暗中摸索很多年。的確,直到今天,我們所持守的一些原初的思想和終極價值判斷,仍然不能超越當年他們所劃定的範圍。
傑出人物集中湧現,無疑緣於社會和文化發展的內在需求,自有其一定的規律。單就我國而言,秦漢、三國、隋唐等不同的歷史階段,尤其是在歷史的轉折關口,都會出現傑出的人物,讓今天的人們仍然記憶猶新。
這一現象很值得研究,但小文力所不逮,在此,也只能從人才湧現與文化積澱之間的關係入手,做一個提要式的簡述。
重溫上一個千禧之初那二百年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那些傑出人物之所以會集中湧現,首先與北宋立國之初在政治上採取了相對開明的政策有關。宋太祖肇基之始(960年),不僅很快建立了一套比較完善的文官體系,而且在祖廟立下了不殺言官的「碑誓」。因此,有宋一朝,文臣的地位是後來明清兩代根本無法企及的。曾有這樣一件事,很能說明問題:宋太宗的時候,寇準「嘗奏事殿中,語不合,帝怒起,准輒引帝衣令復坐,事決,乃退。帝嘉之。」(見《續資治通鑑》宋太宗端拱二年)皇帝發怒要走,大臣卻拽住衣服不讓,非得聽他說完,這種親近的君臣關係、寬鬆的議事氣氛,與明朝朱元璋時,大臣每天上朝,都要與家人悽然訣別,不知晚上是否還能回得來,豈不有天壤之別嗎?正是這種政治上的寬鬆,「北宋文氣大盛,文壇巨人、學術泰斗紛紛進入權力的核心層,創下歷史之最。」(劉小川《品中國文人》第二冊第5頁)不殺文官,使北宋的思想領域也非常寬鬆,較大程度地地保證了士人精神上的獨立和思想上的自由。儘管這種獨立和自由都是相對的,但已經大大地解放了他們的思想束縛。另外一個方面,文臣體系的存在,也保證了在文化上,能夠較好地繼承前朝的成果,使中華文脈得以延續。其次,宋朝的經濟也非常發達,從一○○○至一二○○這二百年間,宋朝經濟總量在當時的世界上可謂首屈一指,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與之等量齊觀。儘管局部自然災害年年都有,但當時糧食主產區的北移和水稻的大面積引進與種植,基本實現了「蘇湖熟,天下足」。第三,宋朝尤其是北宋,其社會生活總體來說是比較穩定的。雖然宋朝在九六○年建立後,曾先後在南北兩線對外用兵,但邊關戰事,對內陸的影響並不是很大。即便是在後來,朝廷經歷了徽欽二宗被虜、戰敗偏安江南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但時間都相對短暫,南遷之後,朝廷和社會仍然可以維持相對「正常」的運轉……如此等等,都成為人才成長重要的文化、社會和經濟基礎。
但儘管如此,對於人才的成長來說,僅有這些還是不夠的,還必須有一個更加重要的條件,那就是文化的積澱。沒有一個承前啟後的文化基礎,即使政策再開明、經濟再繁榮、社會再安定,人才也不可能像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
對此,李清照曾有所體認。她說道: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甚奇,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者也。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
上面這段話,見於李清照的《詞論》。她這裡所說的,雖然是就詞人而言,但大而化之,文人、士人亦如此,其他方面人才的孕育和成長,道理也大同小異。在李清照這段話中,對於人才成長的環境來說,最為重要的,是「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一句。這句話,十分準確地道出了人才培養中的一個關鍵點,即文化必須世代「涵養」,脈系不可一刀斬斷。
我們知道,沒有文化的社會是一個野蠻的社會,而不能使文化逐漸積累和進步的社會,同樣不能說是一個文明和發達的社會。一個社會能不能鞏固文化基礎,形成文化進步的機制,為文化的繁榮創造必要條件,猶如區分一個人的文野和雅俗,是衡量一個社會優劣的重要指標。而那種急功近利,讓文化去作經濟的侍妾,搞什麼「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到頭來,只會適得其反。而一個充滿了銅臭的社會,更會導致欺詐遍地,惡俗泛濫,斯文掃地。
要使文化產生積澱,必須遵從文化自身的規律。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承認,積澱具有時間性。沒有時間,便不會沉積,更沒有積澱。任何積澱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當然更不能拔苗助長。只有前後承繼,薪火相傳,累世代之功,合上下之力,方能見到成效。其次,積澱需要沉靜,不能常常擾動。那種今天要「大破大立」,明日要「掃除蕩滌」, 後天又要「七斗八斗」,凡事都謂之「新動向」,言行動輒「上綱上線」,一忽風,一忽雨,怎麼可能形成文化的積澱呢?除此而外,還要堅持古今文脈的前後貫通,既不能食古不化,也不能厚今薄古,那種一朝一翻新,得勝便燒阿房宮的「黔首心態」,是萬萬要不得的。
人們常說「百年樹人」。人才的培養是慢功夫,絕非急功近利能辦得到。培養人才,最需潤物無聲,教化無形,耐得住寂寞,花得起工夫。那種「一年見成效,二年出成果,三年遍地開花」的做法,不僅培養不出人才,反而對人才的培養有百害而無一益。那樣做,就算能開出幾朵小花,到頭來,也都是「謊花」。
無論哪個方面的人才,無一不是在文化的土壤上培植出來的。這就要求水分、肥力、溫度、濕度、光照等等條件都必須適宜。也就是李清照所說的「禮樂文武大備」。青石板上長不出花草。要培養人才,就要創造適宜的社會環境,要大力弘揚文化,而且代代承襲,讓千年文脈不斷、不絕。只有這樣,積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之功,我們才會迎來一個人才輩出的新時代。
孟子不是說「五百年代有才人出」嗎,那就讓我們翹首以盼吧![1]
作者簡介
李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