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蓮藕(唐德武)
作品欣賞
大哥的蓮藕
《辛苦扒藕人》——報上一篇新聞特寫，我把它剪下來夾到我的剪報集中。配圖上，扒藕人叉開的兩腿深陷泥淖中，屁股撅得老高，頭幾乎着地，兩隻手臂插進污泥里用力扒着蓮藕。他身後是一片蕭瑟的濕地，殘枝枯葉，星星點點，記錄着底層人的辛酸……
特寫之人，無疑就是我的大哥。多少個冬季，大哥就是這樣在稀泥田裡與寒冷、潮濕作戰，起獲一年的希望。我太熟悉了，一閉上眼就有他勞作時的剪影。
扒藕這活真不是人幹的。村里原先種藕的幾戶人家都改行了，可大哥為了他那個兒子仍甘受着這份洋罪。
大哥四十光景才得一子。早年家裡弟兄多，吃飯成問題，大哥找對象的事被一次次耽擱。也曾相過兩個女青年，皆因搬不上彩禮而告吹。大哥曾跟遠方大表哥學成捕魚技術，靠手藝掙錢娶個嫂子應該不成問題，可為了一家人的生存，大哥忽略了自己。後來的大嫂算是撿來的，但大哥總算有了小家庭，然世事難料，侄子三歲時，大嫂溺水而亡，從此大哥獨自拉扯孩子，既當爹又當娘，實在不易。父母老弱多病，兄弟們各有頭疼事，一年中也就嬸嬸們為侄子做幾雙鞋縫兩套衣服，其餘的全靠大哥自己。
侄子上學後，大哥沒日沒夜的忙。為了攢錢供侄子讀書，大哥一方面往死里摳自己，連油都少吃，穿的衣服全是別人給的，一年到頭光着腳；另一方面起早貪晚拚命苦幹。最初，大哥利用農餘外出捕魚，後因家裡離不開停了。其後，他餵老豬，興蔬菜，養家禽……最後摸准了種植蓮藕這一行當，一干就是到老。
大哥一人攬下四五個人的田畝耕種。他拿出大半面積，來種植蓮藕、荸薺。春天，大哥在泥里埋下種苗，炎炎夏季起上來，種植到收割後的早稻田裡，肥料上足後稍加管理，只待冬閒時收穫，身兼一隊之長，省下來的時間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冬天到了，年關也近了，當村里人攏着手在家裡烤火時，大哥下到水漬漣漣的爛泥田裡，開始沒完沒了地扒藕扒荸薺，賣藕賣荸薺，直到次年開春。這種苦活在別人看來簡直無法忍受，但大哥幹得高高興興。
扒藕、扒荸薺既是粗活又是細活，只能靠手挖，一動鍬鏟就會碰爛，爛了就賤。大哥扒藕時，套上一雙齊膝高的膠靴，把袖子擼到胳膊肘，面前放個盆，雙手一齊插進爛泥里摸捏着，生怕弄斷了藕節，翻過來時每每一大節黑魚般的蓮藕就握在他的手上了，而他真的就像逮住一條大魚般的眼前一亮，然後細心抹去粘附其上的污泥，輕輕把它們放進盆里，盆裝滿了，送到田埂上的竹框裡，竹筐滿了再挑回家，碼在屋角，傍晚時到池塘邊耐心清洗乾淨，次日一早趕集去賣。大哥一步一步、一趟一趟按次序向前扒，每塊田他都用手犁過一遍，每寸泥土他都捏過一遍，這個勞動量和強度有多大可想而知。時間久了，大哥直喊腰疼，兩個眼泡也立腫了，雙手開裂滲出血絲來，晚上要藉助止痛藥才能安睡。而大哥天天如是，白天扒、傍晚洗、次日賣，就是過年也不停歇。他盤算着種的多而人手少，不抓緊挖上來，天熱了藕和荸薺都容易壞，再說春節期間價格也高些。
大哥忙得連口熱飯也吃不上，但放寒假了大大小小的家務活還全要他去做。侄子小時沒辦法，可侄子念初中上高中了還是這樣。由於從小沒了母親，侄子的脾氣有點犟，上午蒙頭大睡到晌午，連大哥起早燒好的早飯也懶得起來吃，更別說幫忙干點什麼了，好像這個家與他無關。可是，大哥從來就好像沒見到這些，由着侄子的性子，旁人都看不過去。
大哥一兩天趕一趟集市，百十來斤全是肩挑手提。為了賣上價，他還經常捨近求遠，挑着擔子到周邊二十多里外的長崗、高店等集鎮去，有時中午趕不回來，就買幾個包子對付一頓，或忍着餓回來再吃。一斤藕早先大概賣塊把錢，後來好像賣到了兩三塊，趕一趟集能賣多少錢呢？每當大哥敞着懷風風火火趕回村口時旁人就問他，大哥總是說：便宜很，沒幾個錢！雖說便宜，可我知道大哥對每一節藕、每一個荸薺都很珍惜，自己隨便不捨得吃，但每當有親戚登門，臨走時他定會送一些的，左鄰右舍來買他也一般不收錢。這麼多年下來，大哥靠種蓮藕到底攢了多少錢，我也估不透，要說多不可能，要說不多吧，可他就是用這副不起眼的擔子，把侄子從小學擔到高中，又從大學擔到成家，據我所知這中間侄子還花了不少閒錢。好在侄子漸漸懂事，終沒辜負大哥的心愿，大學畢業後謀到了一份工作，也談了對象成了家，只是時不時還回家要這要那。
由於長年超負荷操勞，大哥衰老得厲害。他大我18歲，個子矮，如今已至古稀之年，看上去格外老朽。早有好心人勸他別蠻幹，每到冬天我也不止一次提醒他身體要緊，不然將來會落下一身病。大哥聽了只是笑笑，說急了他嘆口氣，說小儒還沒成功，不干又怎搞呢？他一邊說着，一邊已把袖子捲起，毅然決然地下到冰冷刺骨的爛泥田裡，好像寒冷對於他根本不存在。是的，大哥的心底一直暖暖的，侄子小儒就是他的春天。 [1]
作者簡介
唐德武，男，安徽肥西人，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