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英雄傳·第21章 千鈞巨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射鵰英雄傳·第21章 千鈞巨岩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正文
歐陽鋒只感身上炙熱,腳下船板震動甚劇,知道這截船身轉眼就要沉沒,但洪七公兀自纏鬥,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絕招殺手,只怕今日難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縮,左臂猛力橫掃出去。洪七公以竹棒追擊蛇杖,左手揮出擋格他手臂,忽見歐陽鋒手臂隨勢而彎,拳頭疾向自己右太陽穴打來。 這「靈蛇拳法」是歐陽鋒潛心苦練而成的力作,原擬於二次華山比武時一舉壓倒餘子,是以在桃花島上與洪七公拼拆千招,這路取意於蛇類身形扭動的拳法,卻始終不曾使過。蛇身雖有骨而似無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這路拳法的要旨,在於手臂似乎能於無法彎曲處彎曲,敵人只道已將來拳架開,哪知便在離敵最近之處,忽有一拳從萬難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當真隨處軟曲,自無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敵人眼中看來,自己的手臂宛然靈動如蛇。 本來歐陽鋒在這緊急關頭怪招碎發,洪七公原難抵擋,就算不致受傷,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歐陽克在寶應與郭靖動手時已先行使用過了,雖然獲勝,卻給洪七公覷到了其中關竅。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這時見歐陽鋒終於使出,心頭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頭。
這一下恰到好處,又快又准,正是克制他「靈蛇拳法」的巧妙法門。看來似乎碰巧使上,其實卻是洪七公經數晝夜的凝思,此後又不斷練習而成,以之應付整套「靈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卻大有奇兵突出、攻其無備之效。 歐陽鋒本來料到對方大驚之下,勢必手足無措,便可乘機猛施殺手,不料大吃一驚的卻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數步,突然間空中一片火雲落將下來,登時將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是一驚,向後躍出,看清楚落下的原來是一張着了火的大帆。
以歐陽鋒的武功,那帆落下時縱然再迅捷數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驀然見到自己兩年苦思、三年勤練的「靈蛇拳法」竟被對方漫不在意的隨手破解了,一時之間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閃避。那張帆又大又堅,連着桅杆橫衍,不下數百斤之重,歐陽鋒躍了兩次,都未能將帆掀開。他雖遭危難,心神不亂,豎起蛇杖要撐開帆布,豈知蛇杖卻被桅杆壓住了豎不起來。他心中嘆道:「罷了罷了,老兒今日歸天!」突然間身上一松,船帆從頭頂揭起,只見洪七公提着船頭的鐵錨,以錨爪鈎住了橫桁,正在將帆拉開。卻是洪七公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死,當即出手相救。 這時歐陽鋒全身衣服和鬚眉毛髮都已着火,立時躍起,在船板上急速滾動,要想滾滅身上火焰,豈知禍不單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傾側,帶動一根粗大的鐵鏈從空中橫飛過來,迅捷異常的向他掃去,勢道甚是猛惡。 洪七公叫聲:「啊喲!」縱身過去搶住鐵鏈。那鐵鏈已被火燒通紅,只燙得只手嗤嗤聲響,肉為之焦。他急忙鬆手,將鐵鏈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躍下,突然間後頸微微一麻。他一呆之下,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腦海中閃過: 「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回頭看時,果見蛇杖剛從眼前掠過,一條毒蛇滿口鮮血,昂頭舞動。洪七公怒極,呼呼兩掌,猛向歐陽鋒劈去。歐陽鋒陰沉着臉向旁閃開,喀喇一聲巨響,洪七公這兩掌把船上一根副桅震為兩截。 歐陽鋒偷襲得手,心下喜不自勝,但見洪七公狂掃亂打,聲勢駭人,卻也暗暗心驚,不敢硬接他招術,只是閃躲退讓。
郭靖大叫:「師父,師父!」爬上船來。洪七公忽感一陣昏迷,搖搖欲墜。歐陽鋒搶上兩步,運勁猛力一掌擊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歐陽鋒杖上的怪蛇本來劇毒無比,幸得他先幾日與周伯通賭賽屠鯊,取盡了毒液,怪蛇數日之間難以復原。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輕得多了,但蛇毒畢竟還是十分猛惡,以他這般深厚功力,仍是頃刻間便神智迷糊,受到歐陽鋒掌擊時竟未運功抵禦,口中鮮血噴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歐陽鋒情知這一掌還未能送他性命,日後被他養好傷勢,那可是遺患無窮,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飛身過去,舉腳使勁往他後心踹下。 郭靖剛從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見勢急,已自不及搶上相救,雙掌齊發,一招「雙龍取水」,猛擊歐陽鋒後腰。歐陽鋒雖知郭靖武功不弱,卻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帶,既架來掌,又攻敵肩,右腳仍是踹下。郭靖大驚,救師心切,顧不得自身安危,縱身躍起,去抱歐陽鋒的頭頸,這一來自己門戶洞開,波的一聲,脅下被西毒反手掃中。 這一掃力道雖不甚大,但歐陽鋒勁隨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敵死命,若非郭靖內功已頗具根抵,受傷已自不輕,饒是如此,也感脅下劇痛,半身幾乎麻痹。他奮力撲上,已抱住歐陽鋒的頭頸。歐陽鋒只道自己這般猛力反掃,對方必然退避,豈知這傻小子竟會如此不顧性命,使上了兩敗俱傷的蠻招。 這一來,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腳落到中途,只得收回,彎腰反手來打郭靖。
到了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甚麼蛤蟆功、靈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 須知武功高強之人臨敵出手,決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對方發拳出腿,早已克敵制勝,至於高手比武,更是點到即止,哪有這般胡扭瞎纏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術之中,都無摟抱扭打的招數。 這時歐陽鋒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出,卻被他向左閃開,漸感呼吸急促,但覺喉中雙手越收越緊,疾忙又以左時向後撞去。 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開了左手,隨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搶着從敵人左腋下穿出,在他後頸猛力扳落,歐陽鋒武功雖強,在他這般狠扳之下,頸骨卻也甚是疼痛。這一扳在摔跤術中稱為「駱駝扳」,意思說以駱駝這般龐然大物,給這麼一扳也不免頸骨斷折,其實駱駝的頭頸當然扳不斷,只是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極難解救。歐陽鋒不會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是向後揮擊。郭靖大喜,右手立時從他喉頭放下,仰身上手,右手又從他右脅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後頸,縱聲猛喝,雙手互叉,同時用勁捺落。 這在摔跤術中稱為「斷山絞」,被絞者已是陷於絕地,不論臂力多強,摔術多巧,只要後頸被對手如此絞住,只有叫饒投降,否則對方勁力使出,頸骨立斷。
但歐陽鋒的武功畢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處境雖已不利之極,仍能設法敗中求勝,郭靖雙手扳下,他卻以上乘輕功順勢探頭向下一鑽,一個筋斗,竟從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學大宗師的身分,如此從後輩胯下鑽出,若非身陷絕境,那是說甚麼也不乾的。他一解開這「斷山絞」,立即左手出拳,反守為攻,擊向郭靖的後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卻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遠非他的對手,幸好貼身肉搏,自己擅於摔跤,又是絲毫不顧死活,只要不讓敵人離開一步,他就傷不得師父。 這時半截船身晃動更烈,甲板傾斜,兩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時滾倒,衣發上滿是火焰。
這時可急壞了黃蓉,眼見洪七公半身掛在船外,全然不動,不知生死,郭靖卻與歐陽鋒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兩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勢緊迫之極,當下舉槳往歐陽克頭上砸去。歐陽克右臂雖斷,武功仍強,側身避過木槳,左手修地探出,來拿她手腕。黃蓉雙足猛力一頓,小艇傾側。歐陽克不識水性,身子晃了幾晃,驚惶之下,便即縮手。黃蓉乘那小艇側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勢躍入海中。 她劃得數下,已沖向火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離水不高,黃蓉爬到船上,從腰間取出蛾眉鋼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見他與歐陽鋒扭成一團,翻來滾去,畢竟歐陽鋒武功強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的雙臂,叫他無法伸手相擊。黃蓉穿火突煙,縱上前去,舉刺向歐陽鋒背心插下。
歐陽鋒雖與郭靖扭打正急,但鋼刺剛要碰到他背心,已然驚覺,用力扳轉,反把郭靖舉在上面。黃蓉彎腰仍用鋼刺去刺他腦袋,可是歐陽鋒左閃右避,靈動之極,她接連三刺都沒刺中,最後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陣黑煙隨風颳來,黛得她眼也睜不開來,剛要伸手揉眼,忽地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來被歐陽鋒反腳以腳跟踢中。黃蓉打了個滾,躍起身來,頭髮也已着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師父,先救師父!」黃蓉心想不錯,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一齊躍入海中,身上火焰立時媳滅。
黃蓉將洪七公負在背上,雙足踏水,游向小艇。歐陽克站在艇邊,高舉木槳,叫道:「放下老叫化,只許你一人上來!」黃蓉將鋼刺一揚,叫道:「好,咱們水裡見真章!」攀住艇邊,猛力搖晃。小舢舨左右擺動,眼見就要艇底向天。歐陽克大驚,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別……別搖,小船要給你搞翻啦!」黃蓉一笑,說道:「快拉我師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點兒鬼,我把你在水裡浸足三個時辰。」歐陽克無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後心,提上艇去。黃蓉微笑贊道:「自從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見到你做了件好事。」
歐陽克心中一盪,要待說話,卻說不出來。
黃蓉正要轉身再游往大船助戰,猛聽得山崩般一聲巨響,一大堵水牆從空飛到,罩向頭頂。她大吃一驚,忙屏息閉氣,待海水落下,回過頭來,伸手將濕淋淋的頭髮往後一掠,這一下登時呆了。只見海面上一個大漩渦團團急轉,那冒煙着火的半截大船卻已不見,船上扭打纏鬥的郭靖與歐陽鋒也已無影無蹤。
在這一瞬間,她腦中空洞洞地,既不想甚麼,也不感到甚麼,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驀地里消失,變得不知去向。突然間,一股鹹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斷往下沉去,她這才驚覺,雙手向下掀了數下,身子竄上來冒頭出海,四顧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役。
黃蓉低頭又鑽入了海中,急往漩渦中游去。她水性極高,漩渦力道雖強,卻也能順着水勢遊動,她來往回遊找尋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個圈,郭靖固然不見蹤影,連歐陽鋒也不知到了何處,看來兩人都被沉船帶入海底深處了。
再游一陣,她已是筋疲力盡,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亂游亂闖,只盼天可憐見,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見白浪連山,絕無人影,又遊了大半個時辰,實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尋,當下游近舢舨。
歐陽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見叔父失蹤,也是十分惶急,連問:「見到我叔叔麼?見到我叔叔麼?」黃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回復知覺,但覺身子虛浮,似在雲端上下飄蕩,耳畔風卷浪濤,澎湃作響。她定一定神,坐起身來,只見小舢舨順着海流正向前疾行。這時離沉船處已不知多遠,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一陣傷痛,又暈了過去。歐陽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雙足撐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際將自己拋了出去,哪敢移動半步。
又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重又醒轉,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眼見歐陽克那副眼霎唇顫、臉如土色的害怕神態,只感說不出的厭憎,心想:「我豈能與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來,喝道:「快跳下海去!」歐陽克驚道:「甚麼?」黃蓉道:「你不跳麼?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說。」縱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時側過,她跟着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側得更是厲害。
但聽歐陽克嚇得高聲大叫,黃蓉於悲傷中微覺快意,又往右舷躍去。歐陽克知道只要被她東跳西躍的來回幾次,舢舨非翻不可,見她又躍向右舷,忙縱身躍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同時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卻不傾側。黃蓉連試兩次,都被他用這法子擋住。 黃蓉叫道:「好,我在船底鑿幾個洞,瞧你有甚麼法子。」拔出鋼刺,躍向船心,瞥眼間只見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終不動,自己心中只是念着郭靖,竟把師父忘了,這時一驚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緩緩尚有呼吸。 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來,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再撫摸他心口,雖在跳動,卻是極為微弱。黃蓉救師心切,便不再去理會歐陽克,解開洪七公的上衣察看傷勢。 突然舢舨猛烈震動,歐陽克歡聲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黃蓉抬起頭來,只見遠處鬱鬱蔥蔥,儘是樹木,舢舨卻已不動,原來在一塊礁石上擱了淺。 這處所離岸尚遠,但瞧到海底,水深不過到胸腹之間。歐陽克躍入水中,跨出幾步,回頭向黃蓉瞧瞧,重又回來。 黃蓉見洪七公背上右胛骨處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鐵烙出來一般,不禁駭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會如此厲害?」又見他右邊後頸有兩個極細的齒痕,若非用心檢視,幾乎瞧不出來,伸手在齒痕上輕按,卻是觸手生疼,炙熱異常,急忙縮手,問道:「師父,您覺得怎樣?」
洪七公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黃蓉向歐陽克道:「拿解藥來。」歐陽克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式,說道:「解藥都在我叔叔那裡。」黃蓉道:「我不信。」歐陽克道:「你搜便是。」解開衣帶,將身上各物盡數捧在左手。黃蓉見果然並無藥瓶,道:「幫我扶師父上岸!」 兩個各自將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黃蓉伸出右手,握住歐陽克的左手,讓洪七公坐在兩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黃蓉感到師父身子不住顫抖,心中甚是焦急。歐陽克卻大為快慰,只覺一隻柔膩溫軟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正是近日來夢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時,便已到岸。 黃蓉蹲低身子,將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將舢舨拉上岸來,別給潮水沖走了。」歐陽克將左手放在唇邊,兀自出神,聽黃蓉呼叫,呆呆發怔,卻沒聽清她說些甚麼,幸好黃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橫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 歐陽克將舢舨拖上岸來,見黃蓉已將洪七公身子翻轉了,讓他俯伏草地,要設法治傷,心想:「這裡不知是何處所。」奔上一個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驚喜交集,只見東南西北儘是茫茫大海,處身所在原來是個小島。島上樹木茂密,卻不知有無人煙。他驚的是:這若是個荒島,既無衣食,又無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緣巧合,竟得與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處,老叫化眼見重傷難愈,自己心愿豈有不償之理?心想:「得與佳人同住於斯,荒島即是天堂樂土,縱然旦夕之間就要喪命,也是心所甘願的了。」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手為之舞,足為之蹈,突然右臂一陣劇痛,這才想起臂骨已斷,於是用左手摺下兩根樹枝,撕下衣襟,將右臂牢牢的與樹枝綁在一起,掛在頸中。
黃蓉在師父背上蛇咬處擠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將他移上一塊大石,讓他躺着休息,高聲對歐陽克道:「你去瞧瞧這是甚麼所在,鄰近可有人家客店。」歐陽克笑道:「這是個海島,客店是準定沒有的。有人沒有,那得瞧咱們運氣。」 黃蓉微微一驚,道:「你瞧瞧去。」歐陽克受她差遣,極是樂意,展開輕功向東奔去,只見遍地都是野樹荊棘,絕無人跡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兩頭野兔,折而向北,兜了個大圈子回來,對黃蓉道:「是個荒島。」 黃蓉見他嘴角間含笑,心中有氣,喝道:「荒島?那有甚麼好笑?」歐陽克伸伸舌頭,不敢多話,將野兔剝了皮遞給她。黃蓉探手入懷,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絨,幸好火絨用油紙包住,有一小塊未曾浸濕,當下生起火來,將兩隻野兔烤了,擲了一隻給歐陽克,撕了一塊後腿肉餵給師父吃。 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傷,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間聞到肉香,登時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邊,當即張口大嚼,吃了一隻兔腿,示意還要,黃蓉大喜,又撕了一隻腿餵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漸感不支,嘴裡咬着一塊肉沉沉睡去。 黃蓉只吃得兩塊兔肉,想起郭靖命喪大海之中,心中傷痛,喉頭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見天色漸黑,找到了個岩洞,將師父扶進洞去,歐陽克過來相助,幫着除穢鋪草,抱着洪七公輕輕臥下,又用乾草鋪好了兩人的睡臥之處。黃蓉冷眼旁觀,只是不理,見他整理就緒,伸了個懶腰,賊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鋼刺,喝道:「滾出去!」歐陽克笑道:「我睡在這裡又不礙你事,幹麼這樣凶?」黃蓉秀眉豎起,叫道:「你滾不滾?」歐陽克笑道:「我安安靜靜的睡着就是,你放心。滾出去卻是不必了。」黃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樹枝,點燃了他鋪着的乾草,火頭冒起,燒成一片灰燼。
歐陽克苦笑幾聲,只得出洞,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躍上一株高樹安身。 這一晚他上樹下樹也不知有幾十次,但見岩洞口燒着一堆柴火,隱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數十次想闖進洞去,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他不住咒罵自己膽小無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對這小小女子卻如此忌憚。他雖傷臂折骨,然單憑一手之力,對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會,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總是悚然回頭。 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既怕歐陽克來犯,又耽心洪七公的傷勢有變,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數聲,便即驚醒而起,問道:「師父,怎樣?」洪七公指指口,牙齒動了幾動。黃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餵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氣大增,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黃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視他的臉色,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這般紅變白,白變紅的轉了數次,不久頭頂冒出熱氣,額頭汗如雨下,全身顫抖不已。 忽然洞口人影一閃,歐陽克探頭探腦的要想進來。
黃蓉知道師父以上乘內功療傷,正是生死懸於一線之際,若被他闖進洞來一陣囉唣,擾亂心神,必然無救,低聲喝道:「快出去!」歐陽克笑道:「咱們得商量商量,在這荒島之上如何過活。今後的日子可長着呢!」說着便踱進洞來。 洪七公眼睜一線,問道:「這是個荒島?」黃蓉道:「師父您用功罷,別理他。」轉頭對歐陽克道:「跟我來,咱們外面說去。」歐陽克大喜,隨她走出岩洞。 這一日天色晴朗,黃蓉極目望去,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遠處閒閒的掛着幾朵白雲,四下里確無陸地的影子。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忽然一驚,問道:「舢舨呢?」歐陽克道:「咦,哪裡去了?定是給潮水沖走啦!啊喲,糟糕,糟糕!」 黃蓉瞧他臉色,料知他半夜裡將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齷齪,不問可知。郭靖既死,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大海中風浪險惡,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但這樣一來,事機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師父傷愈再來制服這惡賊。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歐陽克被她瞧得低下頭去,不敢正視。黃蓉躍上海邊一塊大岩,抱膝遠望。 歐陽克心想:「此時不乘機親近,更待何時?」雙足一登,也躍上岩來,挨着她坐下,過了片刻,見她既不惱怒,也不移開身子,於是又挨近一些,低聲說道:「妹子,你我兩人終老於此,過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黃蓉格格一笑,說道:「這島上連師父也只得三人,豈不寂寞?」
歐陽克見她語意和善,心中大喜,道:「有我陪着你,有甚麼寂寞?再說,將來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黃蓉笑道:「誰生孩兒呀,我可不會。」 歐陽克笑道:「我會教你。」說着伸出左臂去摟她。 只覺左掌上一暖,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神不守舍。黃蓉左手緩緩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低聲問道:「有人說,穆念慈姊姊的貞節給你毀了,可有這回事?」歐陽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不肯從我,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豈能強人所難?」黃蓉嘆道:「這麼說,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她大吵大鬧。」歐陽克笑道:「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可惜可惜!」 黃蓉忽向海中一指,驚道:「咦,那是甚麼?」
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見有異,正要相詢,突覺左腕一緊,脈門已被她五指緊緊扣住,半身酸軟,登時動彈不得。黃蓉右手握住鋼刺,反手向後,疾往他小腹刺去。兩人相距極近,歐陽克又正是神魂顛倒之際,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 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長身往前疾撲,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黃蓉身子一晃,跌下岩來,那一刺卻終於刺中了他的右腿,劃了一條半寸多深、尺來長的口子。歐陽克躍下岩來,只見黃蓉倒提蛾眉鋼刺,笑吟吟的站着,但覺滿胸疼痛,低頭看時,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才知適才這一撞雖然逃得性命,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入了自己胸肌。 黃蓉嗔道:「咱們正好好的說話兒,你怎麼平白無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說着轉身便走。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又驚又喜,百般說不出的滋味,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得遇如此良機仍是被他逃脫。 走進洞內,見洪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灘黑血,不禁大驚,忙俯身問道:「師父,怎樣?覺得好些麼?」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黃蓉大感為難,在這荒島之上卻哪裡找酒去,口中只得答應,安慰他道:「我這就想法子去。師父,你的傷不礙事麼?」說着流下淚來。她遭此大變,一直沒有哭過,這時淚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懷裡放聲大哭。 洪七公一手撫摸她頭髮,一手輕拍她背心,柔聲安慰。老叫化縱橫江湖,數十年來結交的都是草莽豪傑,從來沒和婦人孩子打過交道,被她這麼一哭,登時慌了手腳,只得翻來覆去的道:「好孩子別哭,師父疼你。乖孩子不哭。 師父不要喝酒啦。」
黃蓉哭了一陣,心情略暢,抬起頭來,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微微一笑,掠了掠頭髮,說道:「剛才沒刺死那惡賊,真是可惜!」於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說了。洪七公低頭不語,過了半晌,說道:「師父是不中用的了。這惡賊武功遠勝於你,只有跟他鬥智不鬥力。」黃蓉急道:「師父,等您休息幾天,養好了傷,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洪七公慘然道:「我給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拼着全身功力,才逼出了蛇毒,終究也沒幹淨,就算延得數年老命,但畢生武功已毀於一旦。 你師父只是個糟老頭兒,再也沒半點功夫了。」黃蓉急道:「不,不,師父,您不會的,不會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腸雖熱,但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 他頓了一頓,臉色忽轉鄭重,說道:「孩子,師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艱難、大違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擔當?」黃蓉忙道:「能,能! 師父您說罷。」洪七公嘆了口氣說道:「你我師徒一場,只可惜日子太淺,沒能傳你甚麼功夫,現下又是強人所難,要把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 黃蓉見他平素豪邁爽快,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料知要託付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巨,說道:「師父,您快說。您今日身受重傷,都是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島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負師父囑咐。」洪七公臉現喜色,問道:「那麼你是答允了?」黃蓉道:「是。 請師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雙手交胸,北向躬身,說道:「祖師爺,您手創丐幫,傳到弟子手裡,弟子無德無能,不能光大我幫。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祖師爺在天之靈,要佑庇這孩子逢凶化吉,履險如夷,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兄弟造福。」說罷又躬身行禮。黃蓉初時怔怔的聽着,聽到後來,不由得驚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黃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棒,高舉過頭,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黃蓉惶惑無已,問道:「師父,您叫我做丐幫的……丐幫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傳到你手裡,你是第十九代幫主。現下咱們謝過祖師爺。」黃蓉此際不敢違拗,只得學着洪七公的模樣,交手於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突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卻落在黃蓉的衣角上。黃蓉暗暗傷心:「師父傷勢當真沉重,連吐痰也沒了力氣。」當下只是故作不見,更是不敢拂拭。洪七公嘆道:「他日眾叫化正式向你參見,少不免尚有一件骯髒事,唉,這可難為你了。」黃蓉微微一笑,心想:「叫化子個個污穢邋遢,髒東西還怕少了?」
洪七公吁了一口長氣,臉現疲色,但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神情甚是喜歡。黃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現下你是幫主,我成了幫中的長老。長老雖受幫主崇敬,但於幫中事務,須奉幫主號令處分,這是歷代祖師爺傳下的規矩,萬萬違背不得。只要丐幫的幫主傳下令來,普天下的乞丐須得凜遵。」 黃蓉又愁又急,心想:「在這荒島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歸中土。 況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師父忽然叫我做甚麼幫主,統率天下的乞丐,這真是從何說起呢?」但眼見師父傷重,不能更增他煩憂,他囑咐甚麼,只得一切答應。 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幫四大長老及各路首領在洞庭湖畔的岳陽城聚會,本來為的是聽我指定幫主的繼承人。只要你持這竹棒去,眾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幫內一切事務有四大長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囑,只是平白無端的把你好好一個女娃兒送入了骯髒的叫化堆里,可當真委屈了你。」
說着哈哈大笑,這一下帶動了身上創傷,笑聲未畢,跟着不住大咳起來,黃蓉在他背上輕輕按摩,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止咳。 洪七公嘆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時何刻歸位,得趕緊把打狗棒法傳你才是。」黃蓉心想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難聽?又想憑他多兇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擊斃,何必學甚麼打狗棒法,但見師父說得鄭重,只得唯唯答應。 洪七公微笑道:「你雖做了幫主,也不必改變本性,你愛頑皮胡鬧,仍然頑皮胡鬧便是,咱們所以要做叫化,就貪圖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若是這個也不成,那個又不行,幹麼不去做官做財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說出來罷!」黃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創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現下你做了叫化兒的頭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衫光鮮,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樣,那狗子瞧着你搖頭擺尾還來不及,怎用得着你去打它?可是窮叫化撞着狗子卻就慘啦。自古道:窮人無棒被犬欺。你沒做過窮人,不知道窮人的苦處。」 黃蓉拍手笑道:「這一次師父你可說錯啦!」洪七公愕然道:「怎麼不對?」黃蓉道:「今年三月間,我逃出桃花島到北方去玩,就扮了個小叫化兒。一路上有惡狗要來咬我,給我兜屁股一腳,就挾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兇,踢它不得,就須得用棒來打。」黃蓉尋思:「有甚麼狗子這樣凶?」突然領悟,叫道:「啊,是了,壞人也是惡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聰明。若是……」他本想說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語了。
黃蓉聽他只說了半句,又見到他臉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頭,胸口一陣劇烈悲慟,若在平時,已然放聲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憑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師父猶似小兒一般,全副重擔都已放在自己肩頭,只得強自忍住,轉過了頭,淚水卻已撲籟籟的掉了下來。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傷痛,明知勸慰無用,只有且說正事,便道:「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幫開幫祖師爺所創,歷來是前任幫主傳後任幫主,決不傳給第二個人。我幫第三任幫主的武功尤勝開幫祖師,他在這路棒法中更加入無數奧妙變化。數百年來,我幫逢到危難關頭,幫主親自出馬,往往便仗這打狗棒法除姦殺敵,鎮懾群邪。」
黃蓉不禁神往,輕輕嘆了口氣,問道:「師父,您在船上與西毒比武,幹麼不用出來?」洪七公道:「用這棒法是我幫的大事,況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勝得了我。誰料到他如此卑鄙無恥,我救他性命,他卻反在背後傷我。」黃蓉見師父神色黯然,要分他的心,忙道:「師父,您將棒法教會蓉兒,我去殺了西毒,給您報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撿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傳訣,手上比劃,將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黃蓉聰敏異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長,是以一口氣的傳授完畢。那打狗棒法名字雖然陋俗,但變化精微,招術奇妙,實是古往今來武學中的第一等功夫,若非如此,焉能作為丐幫幫主歷代相傳的鎮幫之寶?黃蓉縱然絕頂聰明,也只記得個大要,其中玄奧之處,一時之間卻哪能領會得了?
等到傳畢,洪七公嘆了一口氣,汗水涔涔而下,說道:「我教得太過簡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這樣了。」「啊喲」了一聲,斜身倒地,暈了過去。黃蓉大驚,連叫:「師父,師父!」搶上去扶時,只覺他手足冰冷,氣若遊絲,眼見是不中用了。 黃蓉在數日之間迭遭變故,伏在師父胸口一時卻哭不出來,耳聽得他一顆心還在微微跳動,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以助呼吸,就在這緊急關頭,忽聽得身後有聲輕響,一隻手伸過來拿她手腕。她全神貫注的相救師父,歐陽克何時進來,竟是全不知曉,這時她忘了身後站着的是一頭豺狼,卻回頭道:「師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 歐陽克見她回眸求懇,一雙大眼中含着眼淚,神情楚楚可憐,心中不由得一盪,俯身看洪七公時,見他臉如白紙,兩眼上翻,心下更喜。他與黃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氣如蘭,聞到的儘是她肌膚上的香氣,幾縷柔發在她臉上掠過,心中痒痒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臂就去摟她纖腰。 黃蓉一驚,沉時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轉頭閃避,已自躍起身來。歐陽克原本忌憚洪七公了得,不敢對黃蓉用強,這時見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無顧忌,晃身攔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對旁人決不動蠻,但你如此美貌,我實在熬不得了,你讓我親一親。」說着張開左臂,一步步的逼將過來。
黃蓉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尋思:「今日之險,又遠過趙王府之時,看來只有自求了斷,只是不手刃此撩,總不甘心。」一翻手,將鋼刺與鋼針都拿在於中。歐陽克臉露微笑,脫下長衣當作兵器,又逼近了兩步。黃蓉站着不動,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地之際,身子倏地向左橫閃。歐陽克跟着過來,黃蓉左手一揚,見他揮起長衣抵擋鋼針,身子已是如箭離弦,急向洞外奔去。 哪知她身法快,歐陽克更快。黃蓉只感身後風聲勁急,敵人掌力已遞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軟蝟甲,原不怕敵人傷害,何況旱存必死之心,但求傷敵,不救自身,當下不擋不架,反手一刺,插向他胸膛。歐陽克本就不欲傷她,這一掌原是虛招,存心要戲弄她一番,累她個筋疲力盡,見她鋼刺戳來,伸臂往她腕上輕格,已將她這一刺化解了,同時身隨步轉,搶在外門,又將黃蓉逼在洞內。但洞口狹隘,轉身不開,黃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着,她只攻不守,武功猶如增強了一倍。歐陽克功夫雖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個捨不得傷害之心,動上手就感處處掣肘。 轉眼間兩人拆了五六十招,黃蓉已迭遇兇險。她的功夫得自父親的親傳,歐陽克則是叔父所傳。黃藥師與歐陽鋒的武功本來不相伯仲,可是黃蓉還只盈盈十五,歐陽克卻已年過三旬,兩人學藝的時日相差幾達二十年,何況男女體力終究有別,而黃蓉學武又不若歐陽克勤勉,她後來雖得洪七公教了幾套武功,但學過便算,此後也沒好好練習,是以歐陽克雖然身上負傷,卻仍然大占上風。
酣斗中黃蓉忽然向前疾撲,反手擲出鋼針,歐陽克揮衣擋開,黃蓉猛然竄上,舉蛾眉刺疾刺他右肩。歐陽克右臂折斷,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黃蓉的鋼刺在手中疾轉半圈,方向已變,噗的一聲,已插進他的傷臂。 黃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噹啷一聲,鋼刺掉在地下,原來腕上穴道已被點中。歐陽克出手迅捷之極,見她轉身要逃,左臂伸了兩伸,已將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懸鐘穴」、右足內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後點中。 黃蓉又跨出兩步,俯面摔下。歐陽克縱身而上,搶先將長衣墊在地下,笑道:「啊喲,別摔痛了。」 黃蓉這一跌下去,左手鋼針反擲,以防敵人撲來,隨即躍起,哪知雙腿麻木,竟自不聽使喚,身子離地尺許,又復跌下。歐陽克伸手過來相扶。黃蓉只剩了左手還能動彈,隨手一拳,但在慌亂之中,這一拳軟弱無力,歐陽克一笑,又點中了她左腕穴道。 這一來黃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繩索縛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剛才我不舉刺自戕,現下可是求死不得了。」霎時五內如焚,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歐陽克柔聲安慰:「別怕,別怕!」伸手便要相抱。
忽聽得頭頂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還是要活?」歐陽克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這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叔父從前所說王重陽從棺中躍出、假死傷人的事,如電光般在腦中一閃,暗叫: 「老叫化原來裝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領教過多次,可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驚慌之下,雙膝跪地,說道:「侄兒跟黃家妹子鬧着玩,決無歹意。洪伯父請勿生氣。」 洪七公哼了一聲,罵道:「臭賊,還不把她穴道解開,難道要老叫化動手麼?」歐陽克連聲答應,忙解開黃蓉四肢的穴道。洪七公沉着嗓子道:「你再踏進洞門一步,休怪老叫化無情。快給我滾出去!」說着身子一側。歐陽克如遇大赦,一溜煙的奔了出去。 黃蓉悠悠醒來,如在夢寐。洪七公再也支撐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黃蓉又驚又喜,忙搶上扶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吐出三顆門牙。黃蓉暗自傷神: 「師父本來是絕世的武功,這時一交摔倒,竟把牙齒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着三顆牙齒,笑道:「牙齒啊牙齒,你不負我,給老叫化咬過普天下的珍饈美味。看來老叫化天年已盡,你先要離我而去了!」他這次受傷,實是沉重之極,所中蛇毒既十分厲害,背上筋脈更被歐陽鋒一掌震得支離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這才不致當場斃命,但全身勁力全失,比之不會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黃蓉穴道被點,洪七公其實已無力給她解開,仗着昔時的威風,才逼着歐陽克解穴。他見黃蓉臉露哀戚之色,勸慰道:「不用擔心。老叫化餘威尚在,那臭賊再也不敢來惹你了。」 黃蓉尋思:「我在洞內,那賊子確是不敢再來,但飲水食物從哪兒來?」
她本來滿腹智計,但適才身遭大險,心慌意亂,兀自不曾寧定。洪七公見她沉吟,問道:「你在想尋食的法門,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灘上去曬曬太陽。」黃蓉立時領悟,拍手笑道:「好啊,咱們捉魚吃。」當下讓洪七公伏在她肩頭,慢慢走到海邊。 這日天氣晴朗,海面有如一塊無邊無際的緞子,在清風下微微顫動。黃蓉心道:「倘若這真是一塊大藍緞子,伸手撫摸上去,定然溫軟光滑,舒服得很。」陽光照在身上,兩人都為之精神一爽。 歐陽克站在遠處一塊岩邊,看到兩人出來,忙又逃遠十餘丈,見他們不追,這才站定,目不轉瞬的望着兩人。 洪七公和黃蓉都暗自發愁:「這賊子十分乖巧,時刻一久,必定給他瞧出破綻。」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黃蓉折了一根樹枝作為釣杆,剝了一長親樹皮當釣絲,囊中鋼針有的是,彎了一枚作鈎,在海灘上檢些小蟹小蝦作餌,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時便釣到三尾斤來重的花魚。 黃蓉用燒叫化雞之法,煮熟了與師父飽餐了一頓。 休息了一陣,洪七公叫黃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將出來,自己斜倚在岩石旁指點。黃蓉於這棒法的精微變化,攻合之道,又領悟了不少。傍晚時分,她練得熱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個澡,在碧波中上下來去,忽發痴想:「聽說海底有個龍宮,海龍王的女兒甚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龍宮中去麼?」
她不住向下潛水,忽然左腳踝上一下疼痛,急忙縮腳,但左腳已被甚麼東西牢牢挾住,竟然提不起來。她自幼在海中嬉戲,知道必是大蚌,也不驚慌,彎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嚇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圓桌面大小,桃花島畔海中可從沒如此大蚌,當下雙手伸入蚌殼,運勁兩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強,雙手這麼分扳,竟然奈何它不得。蚌殼反而挾得越緊,腳上更加痛了。黃蓉雙手壓水,想把那蚌帶出海面,再作計較,豈知道這蚌重達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殼已與礁石膠結牢固,哪裡拖它得動? 黃蓉幾下掙扎,腳上越痛,心下驚慌,不禁喝了兩口鹹水,心想:「我本來就不想活了,只是讓師父孤零零的在這荒島之上,受那賊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一塊大石,往蚌殼上撞去,但蚌殼堅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擊了數下,蚌殼竟然紋絲不動。那蚌受擊,肌帶更是收得緊了,黃蓉又吃了口水,驀地想起一事,忙拋下大石,抓起一把海沙投入蚌殼的縫中。果然蚌貝之類最怕細沙小石,覺有海沙進來,急忙張開甲殼,要把海沙吐出殼去。黃蓉感到腳踝上鬆了,立即縮上,手足齊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氣。 洪七公見她潛水久不上來,焦急異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險,要待入海援救,苦於步履艱難,水性又是平平,只慌得連連搓手,突見黃蓉的頭在海面鑽起,不由得喜極而呼。 黃蓉向師父揮了揮手,又再潛至海底。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離大蚌兩尺之處,拿住蚌殼左右搖晃,震松蚌殼與礁石間的膠結,將巨蚌託了上來。 她足下踏水,將巨蚌推到海灘淺水之處。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黃蓉舉之不動,上岸來搬了一塊大石,將蚌殼打得稀爛,才出了這口惡氣,只見足踝上被蚌挾出了一條深深血痕,想起適才之險,不覺打了個寒噤。 這晚上師徒二人就以蚌肉為食,滋味倒也甚是鮮美。
次日清晨,洪七公醒來,只覺身上疼痛大為減輕,微微運幾口氣,胸腹之間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聲。黃蓉翻身坐起,問道:「師父,怎地?」 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傷勢竟是大有起色。」黃蓉大喜,叫道:「必是吃了那大蚌肉能治傷。」洪七公笑道:「蚌肉治傷是不能的,只是味道鮮美,治得了你師父的口。我的口治好了,於傷勢自也不無小補。」黃蓉嘻嘻一笑,疾衝出洞,奔到海灘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一時心下喜歡,卻忘了提防歐陽克,剛割下兩大塊蚌肉,忽見一個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緩緩行近。黃蓉彎腰抓起一把蚌殼碎片向後擲出,雙足一登,躍出丈余,站在海邊。 歐陽克冷眼旁觀了一日,瞧着洪七公的動靜,越來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傷極重,行走不得,但要闖進洞去,卻也無此膽量,當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別走,我有話跟你說。」黃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來糾纏不清,也不怕丑。」說着伸手刮臉羞他。 歐陽克見她一副女兒情態,臉上全無懼色,不由得心癢難搔,走近兩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誰教你生得這麼俊,引得人家非纏着你不可。」
黃蓉笑道:「我說不理你就不理,你贊我討好我也沒用。」歐陽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試試。」黃蓉臉色一沉,說道:「你再走過來一步,我叫師父來揍你。」歐陽克笑道:「算了罷,老叫化還能走路?我去背他出來,好不好?」黃蓉暗吃一驚,退了兩步。歐陽克笑道:「你愛跳到海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海里浸得久呢,還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黃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遠不理睬你。」轉身就跑,只奔出幾步,忽然在石上一絆,「啊喲」一聲,摔倒在地。歐陽克料她使奸,笑道:「你越是頑皮胡鬧,我越是喜歡。」除下長衣拿在手中,以防她突放鋼針,然後緩緩走近。黃蓉叫道:「別過來。」掙扎着站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這一次竟是摔得極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暈了過去,半晌不動。
歐陽克心道:「這丫頭詭計多端,我偏不上你當。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會突然摔倒,暈了過去?」站定了觀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功夫,但見她仍是動也不動,自頭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歐陽克擔心起來:「這可真是暈過去了,我再不救,美人兒要活生生溺死啦。」 搶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腳。一拉之下,登時嚇了一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來,剛將她身子抱起,黃蓉雙手急攏,已摟住他雙腿,喝道:「下去!」歐陽克站立不穩,被她一拖一摔,兩人同時跌入海里。 身入水中,歐陽克武功再高,卻也已施展不出,心道:「我雖步步提防,還是着了小丫頭的道兒,這番我命休矣!」黃蓉計謀得售,心花怒放,只是把他往深水處推去,將他的頭掀在水中。歐陽克但覺鹹水從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進來,天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伸手亂拉亂抓,要想拉住黃蓉。但她早已留神,盡在他周身遊動,哪能被他抓住?
慌亂之中,歐陽克又吃了幾口水,身往下沉,雙足踏到了海底。他武功卓絕,為人又甚機敏,只因不識水性,身子飄在水中時一籌莫展,腳下既觸到了實地,神智頓清,只感飄飄蕩蕩的又再浮上去,忙彎腰抓住海底岩石,運起內功,閉住呼吸,睜眼找尋回歸島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綠沉沉,不辨東西南北。他前後左右各走數步,心想往高處走總是不錯,於是手中捧了塊大石,邁開大步,往高處走去。海底礁石鱗峋,極是難行,但他仗着內功深湛,一口氣向前直奔。 黃蓉見他沉下之後不再上來,忙潛下察看,見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覺一驚,悄悄游到他的身後,蛾眉鋼刺順着水勢刺了過去。歐陽克感到水勢激盪,側身避過,足下加快,全速而行。這時他已感氣悶異常,再也支持不住,放手拋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幾口氣再到海底行走,探頭出水時,只見海岸已近在身旁。 黃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嘆了口氣,重又潛入水中。
歐陽克大難不死,濕淋淋的爬上岸來,耳暈目眩,伏在沙灘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個清光,連酸水也嘔了出來,只感全身疲軟,恍如生了一場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一橫,說道:「我先去殺了老叫化,瞧小丫頭從不從我!」 話是這麼說,念頭是這麼轉,可是對洪七公終究十分忌憚,當下調勻呼吸,養了半日神,這才疲累盡去,於是折了一根短短的堅實樹枝,代替平時用慣的點穴鐵扇,放輕腳步,向岩洞走去。他避開洞口正面,從旁悄悄走近,側耳聽了一會,洞中並無聲息,又過半晌,這才探頭向洞內望去,只見洪七公盤膝坐在地下,迎着日光,正自用功,臉上氣色也不甚壞,不似身受重傷模樣。 歐陽克心道:「我且試他一試,瞧他能否走動。」高聲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睜眼問道:「怎麼?」歐陽克裝出驚惶神色,說道:「黃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個深谷之中,身受重傷,爬不上來啦。」 洪七公吃了一驚,忙道:「快救她上來。」歐陽克聞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怎不飛奔出去相救?」長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計的要傷我性命,我豈能救她?你去救罷。」 洪七公眼見他的神色,已知他是偽言相欺,心道:「賊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計,只有與他拼個同歸於盡,暗暗將全身勁力運於右臂,待他走近時捨命一擊,哪知微一運勁,背心創口忽爾劇痛,全身骨節猶如要紛紛散開一般,但見歐陽克臉現獰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長嘆一聲,閉目待死。
黃蓉見歐陽克逃上沙灘,心中發愁,尋思:「經此一役,這賊子必是防範更嚴,再要算計於他,卻是難上加難了。」她向海外潛出數十丈,出水吸了口氣,折而向左,潛了一陣水,探頭看時,見島旁樹木茂盛,與那邊沙灘頗為不同。想起桃花島的景象,不覺神傷,忽然想起:「如能找個隱蔽險要的所在,與師父倆躲將起來,那賊子一時也未必能夠找到。」明知那絕非妙計,但拖得一時好一時,說不定吉人天相,師父的傷勢竟能逐漸痊可。於是離水上岸,她不敢深入內陸,深怕遇上歐陽克時逃避不及,只在沿海處信步而行,心想:「我從前若不貪玩,學通了爹爹的奇門五行之術,也必有法子對付這賊子。唉,不成,爹爹將桃花島的總圖傳了給他,這賊子心思靈敏,必能參悟領會。」正想得出神,左腳踏上了一根藤枝,腳下一絆,頭頂籟籟籟一陣響,落下無數泥石。 她急忙向旁躍開,四周都是大樹,背心撞在一株樹上,肩頭已被幾塊石子打中,幸好穿着軟蝟甲,也未受損,抬頭看時,不禁大吃一驚,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只見頭頂是座險峻之極的懸崖,崖邊頂上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擱在崖上,一半伸出崖外,左右微微晃動,眼見時時都能掉下。崖上有無數粗藤婉蜒盤纏,她剛才腳上所絆的藤枝,就與巨岩旁的沙石相連。倘若踏中的是與巨岩相連的藤枝,這塊不知有幾萬斤重的巨岩掉將下來,立時就被壓成一團肉醬了。 那巨岩左右擺動,可是總不跌落。黃蓉提心弔膽,揀着無藤枝之處落足,跨一步,停一步,退後了數丈,這才驚魂稍定,再抬頭瞧那懸崖與巨岩,不禁驚嘆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手之力,就能將岩石拉下,可是此處人跡不到,獸蹤罕至,連大鳥也沒一隻,這巨岩在懸崖上已晃動了不知幾千百年,今日仍在搖擺起伏。懸崖旁群峰壁立,將四下里的海風都擋住了,看來今後千百年中,這巨岩仍將在微風中搖晃不休。
黃蓉出了一會神,不敢再向前行,轉身退回,要去服侍師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動:「上天要殺此賊子,故爾特地生就了這個巧機關,我怎麼如此胡塗?」想到此處,喜得躍起身來,連翻了兩個空心筋斗。 她忙回到懸崖之下,細細察看地勢,見崖旁都是參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縱之下最多只能躍出四五尺地,那巨岩擊將下來,縱然是飛鳥松鼠,只怕也難以躲閃得開。她摸出鋼刺,小心翼翼的走到崖下,看準了與巨岩相連的七八條藤枝不去觸動,以鋼刺旁的利口去割切餘下的數十條藤枝。她下手時屏住呼吸,又快又穩,一割之後,這才呼吸數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牽動與巨岩相連的藤枝,自己立即變成一團肉餅了。等到數十條藤枝盡數割斷,已累得滿身是汗,直比一場劇戰尤為辛苦。她將斷枝仍然連在一起,放幾堆乾草做了記認,又把來去的通道看得明白,記得清楚,這才回去,一路上哼着小曲,甚是得意。將近岩洞時仍是不見歐陽克的人影,忽聽洞中傳出他得意之極的笑聲,跟着說道:「你自負武功蓋世,今日栽在公子爺手裡,心裡眼氣麼?好罷,我憐你老邁,讓你三招不還手如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來罷!」 黃蓉低呼:「啊喲!」眼下局面已緊迫之極,當即高聲叫道:「爹爹,爹爹,你怎麼啦?啊,歐陽伯父,你也來啦!」
歐陽克在洞中將洪七公盡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聽黃蓉叫將起來,驚喜交集,心想:「怎么叔叔和黃老邪都來啦。」轉念一想:「必是那丫頭要救那老叫化,胡說八道的想騙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終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揮,轉身出洞。 只見黃蓉向着海灘揚手呼叫:「爹爹,爹爹!」歐陽克注目遠望,哪裡有黃藥師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騙我出來陪你,我可不是出來了麼?」 黃蓉回眸一笑,說道:「誰愛騙你?」說着沿海灘而奔。歐陽克笑道:「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們就來試試。」說着發足追去。他輕功了得,片刻間已即追近。黃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懸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 又奔數十丈,歐陽克更加近了。黃蓉折而向左,離海邊已只丈許。歐陽克這次已學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們來玩捉迷藏。」足下不停,心下卻是全神戒備,防她再使甚麼詭計。黃蓉住足笑道:「前面有頭大蟲,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歐陽克笑道,「我也是大蟲,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說着縱身便撲。黃蓉格格一笑,又向前奔。
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離懸崖已近。黃蓉越跑越快,一轉彎,高聲叫道:「來罷!」已竄到了懸崖之前,倏然間瞥眼見到海灘上似有兩個人影。在這當口她雖大感詫異,卻哪敢有絲毫停留,看準了堆着於草的斷藤之處落足,三起三落,已縱到了崖底,隨即急掠而過。 歐陽克笑道:「大蟲呢?」足下加快,如箭離弦般奔到崖前。黃蓉落足處的藤枝已經割斷,歐陽克哪知其中機關,自然踏中未曾割斷的藤枝,等於是以數百斤的力道去拉扯頭頂的巨岩。 喀喀兩聲響過,歐陽克猛覺頭頂一股疾風壓將下來,抬頭一望,只嚇得魂飛天外,但見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對準了自己壓下。這巨岩離頭頂尚遠,但強風已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危急中疾忙後躍,豈知身後都是樹木,後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樹上,這一撞力道好強,喀喇一聲,那樹立斷,碎裂的木片紛紛刺入背心。他這時只求逃命,哪裡還知疼痛,奮力躍起,巨岩離頂心已只三尺。
在這一瞬間,已自嚇得木然昏迷,忽覺領口被人抓住了向外急拖,竟將他身子向後拉開數尺,但終究為時已晚,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歐陽克長聲慘呼,眼前煙霧獼漫,砂石橫飛,渾不知這變故如何而來,已然暈去。 黃蓉見妙計得售,驚喜無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時鼓動烈風,力道強勁之極,將她向外推出,一交坐在地下,頭頂砂子小石紛紛落下。她彎下腰來,雙手抱住了頭,過了一陣,聽砂石落下之聲已歇,睜開眼來,煙霧中卻見巨岩之側站着兩人。 這一下宛在夢境,揉了揉眼睛,定晴看時,見站在身前的一個是西毒歐陽鋒,另一個卻是自己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郭靖。 黃蓉大叫一聲,躍起身來。郭靖也萬料不到竟在此處與她相遇,縱身向前,抱在一起。兩人驚喜之下,渾忘了大敵在旁。
那日歐陽鋒與郭靖在半截着了火的船上纏鬥,難解難分,斷船忽沉,將二人帶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重,與淺海中迥不相同,兩人只覺海水從鼻中、耳中急灌進來,疼痛難當,原本互相緊纏扭打的兩隻手不由得都鬆開來去按住鼻孔耳竅。那海底卻有一股急速異常的潛流,與海面水流的方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主,轉瞬間被潛流帶出數里之外。待得郭靖竭力掙上海面來喘氣時,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遠處隱隱約約的一個黑點。 郭靖高聲呼叫,其時黃蓉正潛在海中尋他,海上風濤極大,相距既遠,哪裡還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幾聲,忽覺左腳一緊,接着一個人頭從水中鑽出,正是歐陽鋒。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之中,雖是武學大師,卻也免不了慌張失措,亂劃亂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腳,這一來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掙扎,接着右腳也被他抓了。
兩人在水中掙奪得幾下,又都沉下水底。二次冒上來時郭靖叫道:「放開我腳,我不離開你就是。」歐陽鋒也知兩人這般扭成一團,勢必同歸於盡,於是放開了他腳,卻隨即抓住他右臂。郭靖伸手托在他脅下,兩人這才浮在海面。就在這時,一根巨木被浪濤打了過來,撞向郭靖肩頭。歐陽鋒叫道:「小心!」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別放手。」這巨木原來是一根斷桅。 二人四顧茫茫,並無片帆的影子。歐陽鋒的蛇杖早已不知去向,暗暗發愁:「若是遇上大群鯊魚,只有如周伯通那樣亂打一番,當時有我救他,此時更有何人前來救我?」 兩人在海中漂流,遇有海魚游過身旁,便以掌力擊暈,分食生魚渡日。
古人言道:「同舟共濟」,這兩個本要拼個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斷桅,同桅共濟起來。漂流了數日,幸喜並未遇上若何兇險。海中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與黃蓉所到的那座小島,是以將舢舨送到島上之後,過了兩日,又將郭靖和歐陽鋒漂送過來。 兩人上岸後躺在沙灘上喘息良久,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笑語之聲,歐陽鋒躍起身來,循聲尋去,也真有這麼巧,正遇上歐陽克踏中機關,懸崖上的巨岩壓將下來。歐陽鋒橫里搶去相救,雖將侄兒拉後數尺,但歐陽克兩腿還是被巨岩壓住了,劇痛難當,登時暈去。 歐陽鋒驚疑不定,上下四周環視,見再無危險,這才察看侄兒,摸了摸他的鼻息,並未斃命,運勁在巨岩上推了兩下,卻是紋絲不動。他蹲下身來,運起蛤蟆神功,雙手平推,吐氣揚眉,閣閣閣三聲叫喊。論這三推之力,實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達數萬斤,豈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動? 他俯身下去,歐陽克睜開眼來,叫了聲:「叔叔!」聲音甚是微弱。歐陽鋒道:「你忍着點兒。」抱起他上身,輕輕一扯,歐陽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巨岩壓住他雙腿,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更加疼痛難當,身子卻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堅如金鐵的厚岩,無鏟無鋤,決計無法挖掘。歐陽鋒瞧着只是發怔。
郭靖拉着黃蓉的手,問道:「師父呢?」黃蓉伸手一指道:「在那邊。」 郭靖聞道師父無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領去拜見,聽得歐陽克這一聲慘叫,心下不忍,對歐陽鋒道:「我來助你。」黃蓉拉住他衣袖,說道:「咱們見師父去,別理惡人!」 歐陽鋒不知一切全是她巧布的機關,他親眼見到巨岩從空跌落,這岩石重逾萬斤,決非人力所能推上懸崖,但聽得她阻止郭靖相助,登時怒從心起,又聽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但隨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給我毒蛇咬中,居然還不死,算他了得,然而料得他這條老命中十成中已只剩不下一成,又懼他何來?」眼見黃蓉與郭靖攜手而去,又蹲下身來,裝作出力推岩,待兩人轉過彎角,對侄兒道:「放心好了,我必能想法救你。 現下你緩緩運息,只護住心脈,只當兩條腿不是自己的,別去想着。」躡足遠遠跟在二人之後。只見二人伸手互摟對方腰間,耳鬢廝磨,神態甚是親熱,心下愈怒,暗道:「我若不將你這兩個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稱為西毒了。」 黃蓉帶着郭靖來到岩洞之前。郭靖撲進洞去,大叫:「師父。」只見洪七公閉目倚着石壁,臉色焦黃,更無半分血色。適才他被歐陽克一逼,惱怒己極,傷勢又復轉惡。黃蓉忙俯身替他解開胸口衣服,郭靖給他按摩手足。 洪七公睜眼瞧見郭靖,大喜過望,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靖兒,你也來啦!」
郭靖正要答言,忽聽背後一聲斷喝:「老叫化,我也來啦。」聲音猶似金鐵相擊,甚是刺耳。郭靖疾忙轉身,回掌護住洞門。黃蓉搶起師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歐陽鋒笑道:「老叫化,出來罷,你不出來,我可要進來啦。」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均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進洞加害師父。」 歐陽鋒一聲長笑,猱身而上。郭靖揮掌推出。歐陽鋒側身避過他鋒銳凌厲的掌風,搶到了他右側,斗然間迎面一棒刺來,棒身晃動,似是刺向上盤,卻又似向下三路纏打,一時竟爾難以斷定。他心中一凜,左手向上揮格,同時右足橫掃,不論對方如何變招,都可拆開。豈知黃蓉手中竹棒抖動,竟是疾打中盤腰眼。歐陽鋒大驚,托地向後跳出,側目斜視。
黃蓉初使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開了強敵,甚是得意。歐陽鋒萬料不到這小丫頭居然已學會了老叫化的精妙棒法,哼了一聲,縱身又上,伸手徑來硬奪她手中竹棒。黃蓉將新學到的棒法使開了,刺打盤挑,綠影飛舞,雖然不能傷得對方,但歐陽鋒連出七八招,卻也始終抓不到她棒頭。 郭靖又驚又喜,連叫:「好蓉兒,好棒法!」左掌右拳,從旁夾擊。歐陽鋒閣閣兩聲怒吼,蹲下身來,呼的雙掌齊出。掌力未到,掌風已將地下塵土激起。郭靖見來勢猛惡,黃蓉若是硬接,必受內傷,忙在她肩上一推,兩人同時讓開了這一招蛤蟆功之力。 歐陽鋒踏上兩步,又是雙掌推出。這蛤蟆功厲害無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當日在桃花島上也只與他打個平手,郭、黃二人功力遠為不及,當下被他逼得步步後退。歐陽鋒衝進洞來,左手反手一掌,只打得石壁上碎石籟籟而落,右手舉起,虛懸在洪七公頭頂,卻不擊落,凝神瞧他動靜。 黃蓉叫道:「我師父救你性命,你反傷他,要不要臉?」歐陽鋒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輕輕一推,只覺他胸口肌肉陷了進去,他內力外功,俱已臻爐火純青之境,本來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彈,這時卻應手而陷,果然武功盡失,心下暗喜,當即抓起他身子,喝道:「你們助我去救出我侄兒,那就饒了老叫化的性命。」
黃蓉道:「老天爺放下大石來將他壓住,你是親眼瞧見的,誰又能救得了?你再作孽,老天爺也丟塊大石下來壓死你。」郭靖眼見歐陽鋒將洪七公高高舉起,作勢要往地下猛擲,心知他不過作為要脅,決不致就此加害,但總是擔心,忙道:「快放下我師父,我們助你去救人便是。」 歐陽鋒掛念着侄兒,恨不得立時就去,但臉上卻是神色如恆,慢慢將洪七公放下。 黃蓉道:「助你救他不難,咱們可得約法三章。」歐陽鋒道:「小丫頭又有甚麼刁難?」黃蓉道:「救了你侄兒之後,咱們同住在這荒島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壞心,加害我們師徒三人。」歐陽鋒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歸陸地,原須依靠兩個小鬼相助。」於是點頭道:「好,在這島上我不殺你們三人,離了此島,那可難說。」黃蓉道,「那時候就算你不動手,我們可要向你動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將我許配於他,你是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此後你那侄子若是再向我囉唣,你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歐陽鋒「呸」了一聲,道:「好,那也只限於在這島上,一離此島,咱們走着瞧。」 黃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們盡力助你,可是我們並非神仙,若是老天爺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卻不得另生枝節。」 歐陽鋒怪目亂轉,叫道:「若是我侄兒死了,你們三個也休想活命,小丫頭別再胡言亂語,快救我侄兒去。」竄出岩洞,往懸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隨去,黃蓉道:「靖哥哥,待會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後一掌,結束了他。」郭靖道:「背後傷人,太不光明。」黃蓉嗔道:「他傷害師父,難道光明正大麼?」郭靖道:「咱們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兒,再想法給師父報仇。」黃蓉微笑着嘆了口氣,知道終究難以強逼他暗算傷人。這兩日來只道他定已死於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實是喜歡得便要炸開來一般,郭靖就是有甚麼十惡不赦、荒謬無理的言語舉動,她也決計絲毫不以為迕,自必盡皆依從,何況他不肯背後偷襲,雖然迂腐,終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當下溫柔一笑,說道:「好,你是聖人,我聽你話。」 兩人奔向懸崖,遠遠便聽得歐陽克大聲呻吟,聲音之中極為痛楚。歐陽鋒喝道:「還不快來。」兩人縱身過去與他並肩而立,六隻手一齊按在岩上。 歐陽鋒喝道:「起!」三人掌力齊發。巨岩微微一晃,立即壓回。歐陽克大叫一聲,兩眼上翻,不知死活。 歐陽鋒大驚,急忙俯身,但見侄兒呼吸微弱,為了忍痛,牙齒已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鮮血。饒是歐陽鋒身負絕頂武功,到了這地步卻也是束手無策,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舉便即掀開,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兒壓得更慘,正自徬徨,左腳忽然踏入濕沙之中,提起腳來,卻把鞋子陷在沙中。 歐陽鋒低頭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潮水漸漲,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處。歐陽鋒急道:「小丫頭,要你師父活命,得快想法子救我侄兒。」 黃蓉早在尋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島之上又再無別人能來援手,如何能將巨岩掀開?她片刻之間想到十幾種法子,卻沒一條頂事,聽歐陽鋒如此說,瞪眼道:「若是師父身上沒傷,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加上他的掌力,咱們四人必能將這巨岩推開。現下……」雙手一攤,意思說實是沒法。 這幾句話雖是氣惱之言,歐陽鋒聽了卻也真是做聲不得,心想,「冥冥中實有天意,倘若老叫化並未受傷,他俠義心腸,必肯出手相救。我一掌打傷了老叫化,哪知道卻是打死了我的親生兒子。」歐陽克名雖是他侄子,實則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是他的嫡親骨肉。歐陽鋒向來心腸剛硬,此刻卻也不禁胸口酸楚,回過頭來,見海水又已淹近了數尺。 歐陽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罷。我……我實是受不住啦。」歐陽鋒從懷裡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點兒,沒了雙腿也能活。」
上前要將他被巨岩壓住的雙腿割斷。歐陽克驚道,「不,不,叔叔,你還是一刀殺了我的好。」歐陽鋒怒道:「枉我教誨了這許多年,怎地如此沒骨氣?」 歐陽克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說。歐陽鋒見巨岩直壓到侄兒腰間,當真要割斷他雙腿,十九也是難以活命,一時躊躇,不敢下手。 黃蓉見西毒叔侄無言相對,都是神色淒楚,不禁心腸一軟,想起父親在桃花島上運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我有一個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卻是難說。」歐陽鋒喜道:「快說,快說,好姑娘,你想出來的法子准成。」 黃蓉心想:「你救侄兒心切,不再罵我小丫頭啦,居然叫起『好姑娘』來!」微微一笑,說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們快割樹皮,打一條拉得起這岩石的繩索。」歐陽鋒道:「誰來拉啊?」黃蓉道:「像船上收錨那樣……」 歐陽鋒立時領悟,叫道:「對,對,用絞盤絞!」 郭靖一聽黃蓉說要削樹皮打索,也不問如何用法,早已拔出短劍,縱身上樹切割樹皮。歐陽鋒與黃蓉也即動手,片刻之間,三人已割了數十條長條樹皮下來。歐陽鋒手中割切樹皮,雙眼只是望着侄兒,忽然長嘆一聲,說道:「不用割啦!」黃蓉奇道:「怎麼?不成麼?」歐陽鋒向侄兒一指,黃蓉與郭靖低頭看時,只見潮水漲得甚快,已然淹沒了他大半個身子,且別說打繩索、做絞盤,樹皮尚未割夠,海水早已將他浸沒了。歐陽克沉在水裡,動也不動。黃蓉叫道:「別喪氣,快割!」歐陽鋒這橫行一世的大魔頭給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動刀切割樹皮。黃蓉躍下樹去,奔到歐陽克身旁,捧起幾塊大石,將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後。這樣一來,他口鼻高了數尺,海水一時就不致淹到。 歐陽克低聲道:「黃姑娘,多謝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黃蓉心中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我。這是我布下的機關,你知道麼?」歐陽克低聲道:「別這麼大聲,給叔叔聽到了,他可放你不過。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裡,我一點也不怨。」黃蓉嘆了口氣,心道:「這人雖然討厭,對我可真不壞。」回到樹下,撿起樹皮條子編結起來。 她先結成三股一條的繩索,將六根繩索結作一條粗索,然後又將數根粗索絞成一根碗口粗細的巨纜。歐陽鋒與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樹皮,黃蓉不停手的搓索絞纜。三人手腳雖快,潮水卻漲得更快,巨纜還結不到一丈,潮水已漲到歐陽克口邊,再結了尺許,海水已浸沒他嘴唇,只露出兩個鼻孔透氣了。
歐陽鋒躍下地來,叫道:「你們走罷,我有話對我侄兒說。你們已經盡力而為,我心領了。」他真也沉得住氣,當此之時,仍是鎮定如恆,臉上殊無異狀。 郭靖見情勢無望,只得下樹,與黃蓉並肩行開。走出十餘丈,黃蓉悄聲道:「到那巨岩後面去,且聽他說甚麼。」郭靖道:「這不關咱們的事。再說,歐陽老兒必然察覺。」黃蓉道:「他侄兒一死,多半便要來加害師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個防備。要是給老毒物知覺了,咱們就說是回來和他侄兒訣別。」 郭靖點了點頭。兩人轉過彎角,繞到樹後,悄悄又走回來,隱在巨岩之後,只聽歐陽鋒硬咽道:「你好好去罷,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黃老邪的閨女為妻,我必能令你如願。」黃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間就死,『我必能令你如願』這話怎生說?」再聽歐陽鋒說了幾句話,兩人又驚又怒,同時打了個寒噤。原來歐陽鋒說道:「我這就去殺了黃老邪的閨女,將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雖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歐陽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說話。 黃蓉捏了捏郭靖的手,兩人悄悄轉身,歐陽鋒傷痛之際,竟未察覺。走過轉角,郭靖怒道:「咱們去和老毒物拚個你死我活。」黃蓉道:「和他鬥智不鬥力。」郭靖道:「怎生鬥智?」黃蓉道:」我正在想呢。」轉過山坳,忽然見到山腳下的一叢蘆葦。 黃蓉心念一動,說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個救他侄兒的法子。」 郭靖忙問:」怎麼?」黃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蘆管,一端放在口中,抬頭豎起蘆管吸了幾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兒,你怎麼想得出來?你說救他呢不救?」黃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殺我,就讓他來殺,哼,我才不怕他呢。」但想到歐陽鋒的毒辣兇狠,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此人武功高強之外,比他侄兒可機警狡猾得多,要誘他上當,着實不是易事。郭靖不語,呆呆出神。 黃蓉拉住他手掌,柔聲道:「難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是為我耽心是不是?咱們救了他,這兩個歹人未必就能對咱們好呢。」郭靖道:「話是不錯,可是我念着你,也念着師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師,說話總得有三分準兒。」黃蓉說道:「好,咱們先救了他再說,行一步算一步。」 兩人回過身來,繞過巨岩,只見歐陽鋒站在水中,扶着侄兒。他見郭、黃二人走近,眼露凶光,顯見就要動手殺人,喝道:「叫你們走開,又回來幹麼?」黃蓉在一塊岩石上坐下,笑吟吟的道:「我來瞧瞧他死了沒有?」 歐陽鋒厲聲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黃蓉嘆道:」要是死了,就沒法子啦!」
歐陽鋒立時從水中躍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沒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說,快……快說。」黃蓉將手中蘆管遞了過去,道:「你把這管子插入他口中,只怕就死不了。」歐陽鋒大喜,搶過蘆管,躍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兒嘴裡。這時海水已淹沒歐陽克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後的幾口氣,耳朵卻尚在水面,聽得叔父與黃蓉的對答,蘆管伸到口邊,急忙銜住,猛力吸了幾口,真是說不出的舒暢,這一下死裡逃生,連腿上的痛楚也忘懷了。 歐陽鋒叫道:「快,快,咱們再來結繩。」黃蓉笑道:「歐陽伯伯,你要將我殺了,給你侄兒殉葬,是不是?」歐陽鋒一驚,臉上變色,心道:「怎麼我的話給她聽去啦?」黃蓉笑道:「你殺了我,若是你自己也遇上了甚麼三災六難,又有誰來想法子救你?」歐陽鋒這時有求於她,只好任她奚落,只當沒有聽見,又縱上樹去切割樹皮。 三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己結成一條三十餘丈長的巨纜,潮水也已漲到懸崖腳下,將巨岩浸沒了大半。歐陽克的頭頂淹在水面之下數尺,只露出一根蘆管透氣。歐陽鋒不放心,不時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脈搏。 又過小半個時辰,海水漸退,歐陽克頂上頭髮慢慢從水面現出。黃蓉比了比巨纜的長度,叫道:「夠啦,現下我要四根大木做絞盤。」歐陽鋒心下躊躇,暗想在這荒島之上,別說斧鑿錘刨,連一把大刀也沒有,如何能做絞盤?只得問道:」怎生做法?」黃蓉道:「你別管,把木材找來便是。」 歐陽鋒生怕她使起性來,撒手不管,當下不敢再問,奔到四顆海碗口粗細的樹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來,每顆樹被他奮力推了幾下,登時齊腰折斷。郭靖與黃蓉見他內勁如此凌厲,不覺相顧咋舌。歐陽鋒找到一塊長長扁扁的岩石,運勁將樹幹上的枝葉刺去,拖來交給黃蓉。 這時黃蓉與郭靖已將大纜的一端牢牢縛在巨岩左首三株大樹根上,將大纜繞過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樹邊上。那是株數百歲的古松,參天而起,三四人合抱也圍不過來。黃蓉道:「這顆松樹對付得了那塊大岩石罷?」歐陽鋒點了點頭。 黃蓉命他再結一條九股樹皮索,將四根樹幹圍着古松縛成井字之形,再將大纜繞在其上。歐陽鋒贊道:」好姑娘,你真聰明,那才叫做家學淵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黃蓉笑道:「那怎及得上你家侄少爺?動手絞罷!」 三人當即動手,將古松當作支柱,推動井字形樹幹,大纜盤在古松樹幹上,慢慢縮短,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來。 此時太陽已沉到西邊海面,半天紅霞,海上道道金光,極為壯觀。潮水早已退落,歐陽克陷身在泥漿之中,眼睜睜的望着身上的巨岩,只見它微微晃動,壓得大纜格格作響,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歡喜。 那四根樹幹所作的井字形絞盤轉一個圈,巨岩只抬起半寸。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極重,針葉紛紛跌落,大纜直嵌入樹身之中。歐陽鋒素來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時心中卻暗暗禱祝,豈知心愿許到十七八個時,突然間嘭的一聲猛響,大纜斷為兩截,纜上樹皮碎片四下飛舞,巨岩重又壓回,只壓得歐陽克叫也叫不出聲來。絞盤急速倒轉,將黃蓉推得直摔出去,倒在地下。郭靖忙搶上扶起。
到了這地步,歐陽鋒固然沮喪已極,黃蓉也是臉上難有歡容了。 郭靖道:「咱們把這條纜續起,再結一條大纜,兩條纜一起來絞。」歐陽鋒搖頭道:「那更難絞動,咱三個人幹不了。」郭靖自言自語:「有人相幫就好啦!」歐陽鋒怒目而視,斥道:「廢話!」他明知郭靖這句話出於好心,但沮喪之下,暴躁已極。 黃蓉出了一會神,忽地跳了起來,拍手笑道,「對,對,有人相幫。」 郭靖喜問:「怎麼會有人來相幫?」黃蓉道:「嗯,只可惜歐陽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須得明兒潮水漲時才能脫身。」歐陽鋒與郭靖望着她,茫然不解,各自尋思:「豈難道明兒潮水漲時,會有人前來相助?」 黃蓉笑道:「累了一天,可餓得狠啦,找些吃的再說。」歐陽鋒道:」 姑娘,你說明兒有人前來相助,此話怎樣講?」黃蓉道:「明日此時,歐陽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卻是天機不可泄漏。」歐陽鋒見她說得着實,心下將信將疑,但若不信,也無別法,只得守在侄兒身旁。 郭靖和黃蓉打了幾隻野兔,烤熟了分一隻給歐陽叔侄,與洪七公在岩洞中吃着兔肉,互道別來之情。 郭靖聽黃蓉說那巨岩機關原來是她所布,不禁又驚又喜。三人知道歐陽鋒為了相救侄兒,這時必定不敢過來侵犯,只在洞口燒一堆枯柴阻擋野獸,當晚睡得甚是酣暢。 次日天剛黎明,郭靖睜眼即見洞口有個人影一閃,急忙躍起,只見歐陽鋒站在洞外,低聲道:「黃姑娘醒了麼?」黃蓉在郭靖躍起時已經醒來,聽得歐陽鋒詢問,卻又閉上雙眼,呼吸沉重,裝作睡得正香。郭靖低聲道:「還沒呢。有甚麼事?」歐陽鋒道:「等她醒了,就請她過來救人。」郭靖道:」 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給她喝了『百日醉』的美灑,又點了她的昏睡穴,三個月之內,只怕難以醒轉。」歐陽鋒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來。歐陽鋒知是說笑,含怒離開。 黃蓉坐起身來,笑道:「此時不氣氣老毒物,更侍何時?」慢條斯理的梳頭洗臉,整理衣衫,又去釣魚打兔,燒烤早餐。歐陽鋒來回走了七八趟,當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 郭靖道:「蓉兒,潮水漲時,當真有人前來相助麼?」黃蓉道:」你相信會有人來麼?」郭靖搖頭道:」我不大信。」黃蓉笑道:」我也不信。」
郭靖驚道:「你是欺騙老毒物?」黃蓉道:「倒也不是騙他,潮水漲時,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計極多,也不再問。兩人在海灘旁撿拾花紋斑斕的貝殼玩耍。 黃蓉自幼無伴,桃花島沙灘上,海礁間貝殼雖多,獨自撿拾。卻也索然無味,現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興高采烈。兩人比賽揀貝殼,瞧誰揀得又多又美。每人衣兜里都揀了一大堆,海灘上笑聲不絕。 玩了一陣,黃蓉道:」靖哥哥,你頭髮亂成這個樣子啦,來,我給你梳梳。」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上。黃蓉從懷裡取出一柄小小的鑲金玉梳,將郭靖的頭髮打散,細細梳順,嘆了口氣,道:「怎生想個法兒將西毒叔侄趕走,咱倆和師父三人就住在這島上不走了,豈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媽,還有六位恩師。」黃蓉道:「嗯,還有我爹爹。」過了一陣,又道:」 不知穆妹姊現下怎麼了?師父叫我做丐幫的幫主,我倒有點兒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來還是想法兒回去的好。」 黃蓉將他頭髮梳好,挽了個髻子。郭靖道:「你這般給我梳頭,真像我媽。」黃蓉笑道:「那你叫我聲媽。」郭靖笑着不語。黃蓉伸手到他腋窩裡呵癢,笑問:「你叫不叫?」郭靖笑着跳起,頭髮又弄亂了。黃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誰希罕了?你道將來沒人叫我媽?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黃蓉又給他挽髻,輕輕拂去他頭髮上的細沙,心中對他愛極,低下頭來在他後頸中輕輕一吻,想起昨日與歐陽鋒動手,郭靖見到自己初學乍練的打狗棒法時滿臉的歡喜讚嘆,當下便想將這路棒法教他。她只要見到郭靖武功增強,可比自己學會甚麼本事還更喜歡得多。要知她既是黃藥師之女,自幼便有無窮無盡的才技擺在她眼前,再精妙的武功她也不會覺得十分希罕,猶如大富大貴人家的子弟,自不如何將金銀珠寶瞧在眼裡。但隨即想到:「這路棒法只丐幫的幫主能學,我可不能傳給他。」問道:「靖哥哥,你想不想當丐幫的幫主?」 郭靖道:「師父叫你當幫主,你怎麼又來問我?」說着轉過頭來。黃蓉道:「我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兒,當丐幫的幫主實在不像。不如我把這幫主之位轉手傳了給你。你這麼威風凜凜的一站出來,那些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便都服了你啦。再說,你當了丐幫幫主,這路神妙之極的打狗棒法,就可教給你了。」郭靖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我當不來幫主。 我甚麼主意都想不出,別說幫中的大事,就是小事我也辦不了。」 黃蓉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師父臨危之際以幫主之位相傳,雖說是迫不得已,卻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紀雖小,卻是才智過人,處事決疑,未必便比幫中的長老們差了,否則的話,大可命自己持這棒去立旁人為幫主,再將棒法轉授給他,當這幫主,終究不是傻裡傻氣的單憑會使降龍十八掌與打狗棒法便成,於是笑道:「你不當就不當。只可惜這路打狗棒法你便學不到了。」郭靖道:「你會得使,跟我會使還不是一樣。」
黃蓉聽他這句話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動,過了一會,說道:「只盼師父身上的傷能好,我再把這幫主的位子傳還給他。那時……那時……」她本想說「那時我和你結成了夫妻」,但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轉口問道:「靖哥哥,怎樣才會生孩子,你知道麼?」郭靖道:「我知道。」黃蓉道:「你倒說說看。」郭靖道:「人家結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黃蓉道:「這個我也知道。為甚麼結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兒,你說給我聽。」黃蓉道:「我也說不上。我問過爹爹,他說孩子是從臂窩裡鑽出來的。」 郭靖正待再問端詳,忽聽身後一個破鈸似的聲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們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漲啦!」黃蓉「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沒料到歐陽鋒一直悄悄的在旁窺伺,她雖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說這種話給人聽去甚是羞恥,不禁臉蛋兒脹得飛紅,拔足便向懸崖飛奔,兩人隨後跟去。 歐陽克給巨岩壓了一日一夜,已是氣若遊絲。 歐陽鋒板着臉道:「黃姑娘,你說潮水漲時有人前來相助,這可不是鬧着玩的。」黃蓉道:「我爹爹精通陰陽五行之術,他女兒自然也會三分,雖然及不上黃老邪,但這一點兒未卜先知之術,又算得了甚麼。」歐陽鋒素知黃藥師之能,脫口道:「是你爹爹要來麼?那好極了。」黃蓉哼了一聲,道:「這些些小事,何必驚動我爹爹?再說,我爹爹見到你害我師父,豈肯饒你? 我爹爹再加上我們兩個,你打得過嗎?你又喜歡甚麼?」歐陽鋒被她搶白得無言可對,沉吟不語。 黃蓉對郭靖道:「靖哥哥,去弄些樹幹來,越多越好,要揀大的。」郭靖應聲而去。黃蓉將昨日斷了的大纜結起,又割切樹皮結索。歐陽鋒問她到底是否黃藥師會來,還是另有旁人,連問幾次,她只是昂起了頭哼曲兒,毫不理會。 歐陽鋒雖感沒趣,但見黃蓉神色輕鬆,顯是成竹在胸,當下又多了幾分指望,於是去幫着折樹。他見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掌法,只幾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細的柏樹震斷,心想:「這小子功夫實是了得,兼之又熟讀《九陰真經》,留着終是禍胎。」心中暗暗盤算,不論侄兒能否得救,終須將他除去;當下在兩株相距約莫三尺的柏樹之間蹲下,雙手彎曲,一手撐住一株樹幹,閣的一聲大叫,雙手挺出,兩株柏樹一齊斷了。
郭靖甚是驚佩,說道:「歐陽世伯,不知幾時我才得練到您這樣的功夫。」 歐陽鋒不答,臉色陰沉,臉頰上兩塊肉微微牽動,心道:「等你來世再練罷。」 兩人抱了十多條木料到懸崖之下。歐陽鋒凝自向海心張望,卻哪裡有片帆孤檣的影子。黃蓉忽道:「瞧甚麼?沒人來的。」歐陽鋒又驚又怒,叫道:「你說沒人來?」黃蓉道:「這是個荒島,自然沒人來。」歐陽鋒氣塞胸臆,一時說不出話,右手蓄勁,只待殺人。 黃蓉正眼也不去瞧他,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最多舉得起幾斤?」 郭靖道:「總是四百斤上下罷。」黃蓉道:」嗯,六百斤的石頭,你準是舉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黃蓉道:「若是水中一塊六百斤的石頭呢?」 歐陽鋒立時醒悟,大喜叫道:「對,對,一點兒不錯!」郭靖卻尚未領會。歐陽鋒道:「潮水漲時,把這直娘賊的大岩浸沒大半,那時岩石就輕了,咱們再來盤絞,准能成功。」黃蓉冷冷的道:「那時潮水將松樹也浸沒大半,你在水底幹得了活麼?」歐陽鋒咬牙道:「那就拚命罷。」黃蓉道:「哼,也不用這麼蠻幹。你將這些樹幹都去縛在大岩石上。」 此言一出,居然連郭靖也明白了,高聲歡呼,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將十多條大木用繩索縛在岩石周圍。歐陽鋒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條大木來縛上,然後又與郭靖合力將昨天斷了的大纜續起。黃蓉在一旁微笑不語,瞧着兩人忙碌,不到一個時辰,一切全已就緒,只待潮水上漲。黃蓉與郭靖自去伴陪師父。
等到午後,眼見太陽偏西,潮水起始上漲,歐陽鋒奔來邀了郭黃二人,再到懸崖之下。又等了良久,潮水漲至齊腹,三人站在水中,再將那大纜繞在大松樹上,推動井字形絞盤。這一次巨岩上縛了不少大木,浮力大增,每一條大木便等如是幾個大力士在水中幫同抬起巨岩,再則岩在水中,本身份量便已輕了不少,三人也沒費好大的勁,就將巨岩絞鬆動了。再絞了數轉,歐陽鋒凝住呼吸,鑽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兒,輕輕一拉,就將他抱上水面。 郭靖見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彩來。黃蓉也是連連拍手,卻忘了這陷人的機關原本是她自己布下的。 [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的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