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父親活下去(歐陽杏蓬)
作品欣賞
帶着父親活下去
二〇二〇年二月初一早上二點十五分,父親放下了執拗與希望,平靜地走了。
他希望再活兩年。
他執拗地與結腸癌、肺癌鬥了五年。
父親出生於一九四七年臘月二十一,終年七十四周歲。
他作為四零後,時代所有的動亂、災荒、人禍,他一個也沒落下。我爺爺在解放前做過槍生意,解放後,收留家屬逃台的妹妹,被人舉報窩藏「地富反壞右」之一種,頓時被戴上帽子,管制。父親在家行二,伯父十五歲的時候,離家到衡陽進了工廠,家裡大小事務,皆由十二歲的他一肩扛。
奶奶在世時,說起那些年,就淚眼汪汪,大門被貼了大字報,大年初一都開門不得。家裡沒米下鍋,靠遠在十幾里外的舅公接濟。開春無糧,父親帶着弟妹們上山挖野菜,餓得慌,連山上石崖里的石蒜都弄回來,拍碎,碾成泥,煎來吃。四姑說那時她才八歲,石蒜煎在鍋里,很香,一個人分一塊,吃在嘴裡,咬舌頭,吃下去,一家人吐了半天。奶奶說,那時才可憐,蒼蠅停在鼻子上,都懶得趕一下。四姑說哪有力氣?
開春做事,父親作為生產隊年齡最小的一個勞力,跟着大人出工做事。
奶奶說:他那時比犁把高一頭,還背不起一把鐵犁,要我送到田裡。水田水深,他就脫下那條單褲子,頂在頭上。年紀小,手腳麻利,會寫會算,人家欺負不到。
父親一路吃苦走來。
我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心裡有了個宏願:送子女讀書。
我那時候皮,家裡的叔伯兄弟勸他:莫浪費錢了,種田種地也為人的。父親不為所動,沒錢就借,讀不下去就復讀,只要我願意,他大有賣房子賣田產的豪氣。我們不知道,他是受了孔老夫子的影響——他經常把「唯有讀書高」掛在嘴上,是彌補他小學三年級就輟學沒有繼續學業的遺憾,還是他真的看到了「學習是改變命運」的未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願意他的子女跟他一樣,一輩子耍泥巴巴。一個從十二歲就開始在泥里水裡乞食的農民,更懂得泥里水裡乞食的卑微、辛苦與絕望。村里人也經常開玩笑,要想腳杆杆上的泥巴乾淨,除非到直挺挺躺進棺材。
在農村,唯有忙碌才能與絕望對抗。
在起早貪黑披星戴月的忙碌里,農民以最大的倔強和堅強抵擋住了貧窮和絕望。
人勤地不懶,鋤是刮金板。父親把「勤」發揮得淋漓盡致,種田種地,養鴨子,養豬,幾乎一年四季都在屋外,風雨無阻。就是春節,過了大年初三,父親也耐不住,扛上鐵鍬,到莊稼地里撬土。即使父親這樣努力,仍然滿足不了家庭開支。一到上學季,積蓄不僅不夠用,還得舉債,向奶奶借幾塊,向茶叔借幾塊,湊成我的學費、妹妹的學費、弟弟的學費。他和母親在家,幾乎頓頓醃菜,就是到了中元節,家家戶戶改善伙食的時候,茶叔說:你家連一勺豬油都沒有。
父親沒有叫過苦。
我成績不好,父親教:讀書比種田還苦?就是一塊鐵,你也要咬出印跡來。拿出這個決心,幾本書還讀不好?
讀書和種田,道理上是一樣,可我相信自己讀書讀不好,種田也種不好,是「廢銅爛鐵」,或者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父親急得幾次要分開我,讓我單過,體會一下生活的苦。然而,仁慈的母親沒有讓他繼續為難我。而是告訴我:你父親都急得睡不好,幾個夜晚都半夜起來坐在床頭抽煙。以前從來沒有聽到他嘆過氣,現在你看看,他身上哪裡還有點肉?
自己不做父親的時候,永遠也理解不了父親的愛。
我年輕氣盛,一衝動,不辭而別,一個人離家,去了廣東。
我想,這下子不讓你見着,你眼不見,心不煩。又暗自下死決心,不在廣東混出個鮮衣怒馬有模有樣,我就一輩子不回東干腳。
離開家,沒有家的庇護,一個人頭頂一方天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在這世界是那麼無能和渺小,不要說改變世界,就是改變自己的機會都十分渺茫。已經沒回頭路了,魚死腮殼硬,只能硬着頭皮往死里整了。父親說我頭撞南牆才回頭。我暗自決心就是頭撞南牆也不回頭,不把南牆磕倒,回頭也沒路。
妹妹說:你離開家的日子,父親拚命開荒。每次休息坐在地角邊抽煙,就朝着南面長吁短嘆。
我問:他怎麼知道我跑到南邊的廣東去了?
妹妹說:平田院子有人看到你上車。
其實,離開家鄉的那個早上,車倒回清水橋。在車窗里,我看見了在馬路邊荒草里步行的父親。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背上還破了大大小小的幾個洞,皮膚黝黑。父親低着頭,只顧自己走路。他絕對沒有想到過與他擦肩而過的小客車裡,有他逃離的孩子。他或許是到清水橋買化肥,或者是到鴨鋪里問行情。我始終沒有告訴他,在那個離別的早上,我在車裡看見了他。父親始終也沒有問過我當初是怎麼離開東干腳,離開清水橋的。因為再次見到他,我已經在廣告公司做文案。在他看來,已經擺脫了宿命,拿上了筆桿子,前塵往事,已經不用追究了。
每次回家,父親不會因為我回來了而停下勞動,從地里奔回來迎我。
每次離開,父親也從不送我一程。出了大門,說聲「你去了」,他走東,我走西,分道揚鑣。
我跟母親抱怨,母親說:他不送你,我送你,不是一樣?
乃至每次出門,我都不在乎他送不送我了。行囊里,已經裝滿了奶奶和母親的叮嚀。如果父親還加一點什麼進去,我都懷疑自己那雙腳杆還能不能邁得出去。
二〇〇五年,我在廣州開始第一次創業,夜裡每次睡不着,拿起手機就給父親打電話,不管是八、九點,還是凌晨兩三點,電話響兩次,父親就拿起了電話,我聽到他清清嗓子,才叫他一聲,他說:我知道是你。然後開始聊天,從我祖上考過前清秀才,我爺爺做過槍生意,到他說他是被耽誤的一代,但一路走過來,家裡沒有孬種,贏了不驕,敗了再來,反反覆覆,莫嫌棄,路就順了。
你近來又讀什麼書了?我問他。父親只讀了三年半小學,卻喜歡讀書,西遊、三國、水滸,古龍、金庸,各種演義,他都讀。
我近來聽京劇。
你老了。
哪個人不老?
你要注意休息。
你們都長大了……
父親說的坦然、從容。
我卻忘了自己凌晨兩點給他打電話,已經影響了他的休息。
二零一五,父親查出結腸癌,動了手術,做了人造瘺。挑也不能挑了,挖也不能挖了,田地里的活干不來了,他還是那麼樂觀、勤勞,自己種些小菜,到山上去看護樹林,遇到枯木干枝,想方設法弄回來。讓他別幹了,隨便傷一下,醫藥費可以買一車煤。父親說:我還動得不動一下,那和死人有什麼區別?毛主席都說了「生命在於運動」,我還動得,趕緊動一下,還能多吃幾口飯。
二零一九年十月末,父親感覺呼吸上不來,全身無力,我和月祥都懷疑是結腸癌轉移到肺部了。到湘雅醫院做基因檢測,是原發性肺癌,生命無多,隨時都可能消失。我和月祥商定,不能把真相告訴他,讓他快樂活着,走得從容坦然,沒有痛苦,就是我們該盡的努力。我們安慰他:聽醫生的,醫生有辦法。
父親似乎感覺到了身體與往常的不同,有些落寞,說:容我再活兩年,那時東傑大學畢業了,豆豆也上幼兒園了,我也就知足了。為了這個再活兩年的希望,父親極力配合醫院的治療,還鼓勵同病房的病友:死怕什麼?烏龜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遲早而已。怕不頂用,就和閻王老子斗一下。
從湘雅醫院,湖南中醫院,寧遠人民醫院,輾轉來去,父親始終鬥志昂揚,大有那種「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勇敢。在他插管的前一天,給他打電話,他在電話里還說:洪崽,沒事了,明天我就出院,回東干腳了。
是他一語成讖,還是迴光返照。第二天,給他打電話,他說胸口劇痛。我讓陪護他的妹妹和東傑趕緊去找護士。掛了電話,等到十一點,東傑打電話來說「公公已經說不出話了」。過不了一刻,父親的主治醫生髮信息告訴我:不插管,他老人家可能等不到你們兄弟倆趕回來。
無奈之下,只好再一次由醫生做主。
我從廣州趕往寧遠醫院。
月祥從長沙趕往寧遠醫院。
到得醫院,父親的手腳都被護士用繩子固定在臨時ICU的病床上。護士告訴我:你父親手腳都亂動,不綁一下,影響輸液和呼吸機。
我摸着父親的手,喊他,他側過臉,使勁的抬了抬眼皮子,眼淚就出來了,然後舌頭使勁地頂插管。我抓住他的手,粗造而乾枯,說:你莫動,醫生再救你。你安排的事,我都記着呢。
回過頭,跟護士小姐姐說:我父親知道我回來了,他老人家不會再亂動了,你把那些布條子都解了吧。
護士解掉了父親手腳上的布條子,父親把腳提上來,我幫他掃了掃腿肚子,他就放下去了,我跟他聊了幾句,護士說:病人還在搶救中,不要打擾他太久。
我們退出來,盼望他的血氧率升上來。
一個晚上,媽媽、四姑、我、月祥、妹妹幾個人,輪流去看,然而他的血氧率一直是40上下。.醫生說:一天一夜,病人的血氧率上不到八十,搶救過來的機會沒有了。
聽到醫生說着這話的時候,妹妹正送來早餐,吃了一筷子,想到從今以後,家裡的飯桌上就要少一雙碗筷了,頓時潸然淚下。
張愛玲說「一個人一生中會死三次,第一次是腦死亡,意味着身體死了。第二次是葬禮,意味着在社會中死了。第三次是遺忘,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想起你了,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死透了」。
父親走了,走得安詳而從容。
父親活在我心裡了,他對人生的認識,對生活的執着,對朋友的真誠,對子女的愛,對生命的眷戀,幾乎每隔幾天,就會在我的而夢裡用小刀刻一下。人生有限,親情有限。父母在,做不到不遠遊,就讓他們住在心裡,帶着他們活下去,以淚供養,以奮鬥銘記吧。
我愛我的父親,比不上父親愛我。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2020.1.5[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出生於1970年,湖南省永州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