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絲·第五十八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德伯家的苔絲·第五十八章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它描寫了一位農村姑娘的悲慘命運。哈代在小說的副標題中稱女主人公為「一個純潔的女人」,公開地向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社會道德挑戰。[1]
第五十八章
那天的夜晚尤其陰沉,尤其寧靜。半夜過後,苔絲悄悄地向他講述了他夢遊的故事,說他怎樣在睡夢裡抱着她,冒着兩個人隨時都會掉進河裡淹死的危險,從佛盧姆河的橋上走過,把她放在寺廟廢墟中的一個石頭棺材裡。直到現在苔絲告訴了他,他才知道了這件事。
「第二天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說。「如果你告訴了我,許多誤會和痛苦也許就避免了。」
「過去了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她說。「除了我們的此時此刻而外,我什麼都不去想。我們不要去想!又有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
不過第二天顯然沒有悲傷痛苦。早上潮濕多霧,克萊爾昨天已經聽人說過,看管房子的人只是在天晴的時候才來開窗戶,所以他就把苔絲留在房間裡繼續睡覺,自己大膽地走出房間,把整座房子查看了一遍,屋內雖然沒有食物,但是有火。於是他就利用鬧霧的天氣,走出屋外,到兩三英里以外的一個小地方的店鋪里,買了茶點、麵包和黃油,還買了一個鐵皮水壺和一個酒精燈,這樣他們就有了不冒煙的火了。他回來時把苔絲驚醒了;於是他們就一起吃他買回來的東西,當了一頓早飯。
他們都不想到外面去,只是待在屋裡;白天過去了,夜晚來臨了,接着是另一天,然後又是另一天;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差不多就這樣在絕對隱蔽的地方度過了五天,看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點人聲,沒有誰來打擾他們的平靜。天氣變化是他們唯一的大事,陪伴他們的也只有新林的鳥兒。他們都心照不宣,幾乎一次也沒有提起過婚後的任何一件事情。他們中間那段悲傷的日子似乎在天地開闢之前的混飩中消失了,現在的和過去的歡樂時光又重新連接起來,仿佛從來就沒有中斷似的。每當他提出離開他們躲藏的屋子到南桑普頓或者倫敦去,她總是令人奇怪地表示不願意離開。
「一切都是這樣恩愛甜蜜,我們為什麼要結束它呢!」她懇求說。「要來的總是躲不掉的。」她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看着外面說:「你看,屋外都是痛苦,屋內才是美滿啊。」
他也向外面看去。她說得完全對:屋內是愛情、和諧、寬恕,屋外卻是冷酷、無情。
「而且——而且,」她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說;「你現在這樣對待我,我擔心也許不會長久。我希望永遠擁有你現在這份情意。我不願意失去它。我情願在你瞧不起我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埋掉了,那樣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你瞧不起我了。」
「我永遠也不會瞧不起你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一想到我這一生的遭遇,我總以為別人早晚都要瞧不起我的。……我真是一個可惡的瘋子呀!可是從前,我連一隻蒼蠅、一條小蟲都不敢傷害,看見關在籠子裡的小鳥,也常常要悲傷流淚。」
他們在那座屋子裡又待了一天。晚上,陰沉的天氣晴朗了,因此照看房子的老太太很早就在她的茅屋裡醒了。燦爛的朝陽使她精神異常爽快,於是決定立即就去把那座屋子的窗戶打開,在這樣好的天氣里讓空氣流通。因此在六點鐘以前,她就來到那座屋子,把樓下房間的窗戶打開了,接着又上樓去開臥室的窗戶;她來到克萊爾和苔絲躲藏的那個房間,就用手去轉動門上的把手。就在這個時候,她認為自己聽見房間裡有人呼吸的聲音。她腳上穿着便鞋,年紀又大,所以走到房間門口也沒有弄出一點兒聲音。她聽見聲音,就急忙退了回去。後來,她想也許是自己聽錯了,就又轉身走到門口,輕輕地轉動門上的把手。門鎖已經壞了,但是有一件家具被搬過來,從裡面把門擋住。老太太無法完全把門打開,只打開了一兩英寸。早上太陽的光線穿過百葉窗的縫隙,照射在一對正在酣睡着的人的臉上,苔絲的嘴半張着,就像是在克萊爾的臉旁半開的一朵鮮花。照看房子的老太太看見他們睡在那兒,樣子是那樣純真;她看見苔絲掛在椅子上的長袍,看見長袍旁邊的絲織長襪和漂亮的小陽傘,還有苔絲沒有別的可穿而穿來的其它幾件衣服,被它們的華美高雅深深打動了;她最初以為他們是妓女流氓,心裡十分生氣,現在看來他們好像是上流社會一對私奔的情侶,於是心中的憤怒便化作了一陣憐愛。她把門關上,像來的時候那樣輕輕地離開,找她的鄰居商量她的奇怪發現去了。
老太太走後不到一分鐘,苔絲就醒了,接着克萊爾也醒了。他們兩個人都覺得出現過打擾他們的事,但是他們又說不清楚是什麼事;因此他們心中產生的不安情緒也就越來越強烈了。克萊爾穿好衣服,立即從百葉窗上兩三寸寬的窄縫中向外仔細觀察。
「我想我們要立即離開了,」他說。「今天是一個晴天。我總覺得房子裡有什麼人來過。無論如何,那個老太太今天肯定是要來的。」
苔絲只好同意,於是他們收拾好房間,帶上屬於他們的幾件物品,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那座屋子。在他們走進新林的時候,苔絲回過頭去,向那座屋子望了最後一眼。
「啊,幸福的屋子啊——再見吧!」她說。「我只能活上幾個禮拜了。我們為什麼不待在那兒呢?」
「不要說這種話,苔絲!不久我們就要完全離開這個地方了。我們要按照我們當初的路線走,一直朝北走。誰也不會想到上那兒去緝拿我們的。他們要是緝拿我們,一定是在威塞克斯各個港口尋找。等我們到了北邊,我們就可以從一個港口離開。」
苔絲被說服以後,他們就按計劃行事,徑直朝北走。他們在那座屋子裡休息了這樣長的時間,現在走路也有了力氣;到了中午,他們走到了恰好擋住他們去路的尖塔城梅爾徹斯特的附近。克萊爾決定下午讓苔絲在一個樹叢里休息,到了晚上在黑夜的掩護下趕路。克萊爾在黃昏時又像往常一樣去買了食物,開始在夜晚中往前走。到了八點左右,他們就走過了上威塞克斯和中威塞克斯之間的邊界。
苔絲早就習慣在鄉野里走路而不管道路如何,因此她走起路來就顯得輕鬆自如。他們必須從阻擋着他們的那座古老城市梅爾徹斯特穿過去,這樣他們就可以從城裡那座橋上通過擋住他們去路的大河。到了午夜時候,街道上空無一人,他們借着幾盞閃爍不定的街燈走着,避開人行道,免得走路的腳步聲引起迴響。朦朧中出現在他們左邊的那座堂皇雄偉的大教堂,現在已經從他們的眼前消失了。他們出了城,沿着收稅柵路走,往前走了幾英里,就進了他們要穿過的廣闊平原。
先前雖然天上烏雲密布,但是月亮仍然灑下散光,對他們走路多少有一些幫助。現在月亮已經落下去了,烏雲似乎就籠罩在他們的頭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是他們摸索着往前走,儘量走在草地上,免得腳步發出響聲。這是容易做到的,因為在她們周圍,既沒有樹籬,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圍牆。他們四周的一切都是空曠的寂靜和黑夜的孤獨,還有猛烈的風不停吹着。
他們就這樣摸索着又往前走了兩三英里,克萊爾突然感覺到,他的面前有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在草地上頂天而立。他們幾乎撞到了它的上面。
「這是一個什麼古怪地方呢?」安琪爾說。
「還在嗡嗡響呢,」她說。「你聽!」
他聽了聽。風在那座座巨大的建築物中間吹着,發出一種嗡嗡的音調,就像是一張巨大的單弦豎琴發出的聲音。除了風聲,他們聽出還有其它的聲音。克萊爾把一雙手伸着,向前走了一兩步,摸到了那座建築物垂直的表面。它似乎是整塊的石頭,沒有接縫,也沒有花邊。他繼續用手摸去,發現摸到的是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他又伸出左手摸去,摸到附近還有一根同樣的石柱。在他的頭頂上,高高的空中還有一件物體,使黑暗的天空變得更加黑暗了,它好像是把兩根石柱按水平方向連接起來的橫樑。他們小心翼翼地從兩根柱子中間和橫樑底下走了進去;他們走路的沙沙聲從石頭的表面發出回聲,但他們似乎仍然還在門外。這座建築是沒有屋頂的。苔絲感到害怕,呼吸急促起來,而安琪爾也感到莫名其妙,就說——
「這裡是什麼地方呢?」
他們向旁邊摸去,又摸到一根和第一根石柱同樣高大堅硬的方形石柱,然後又摸到一根,再摸到一根。這兒全是門框和石柱,有的石柱上面還架着石樑。
「這是一座風神廟!」克萊爾說。
下面一根石柱孤零零地矗立着;另外有些石柱都是兩根豎着的石柱上面橫着一根石柱;還有一些石柱躺在地上,它們的兩邊形成了一條通道,寬度足可以通過馬車;不久他們就弄明白了,原來在這塊平原的草地上豎立的石柱,一起形成了一片石林。他們兩個人繼續往前走,一直走進黑夜中這個由石柱組成的亭台中問。
「原來是史前神廟。」克萊爾說。
「你是說這是一座異教徒的神廟?」
「是的。比紀元前還要古老;也比德貝維爾家族還要古老!啊,我們怎麼辦哪,親愛的?再往前走我們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棲身的地方了。」
但是苔絲這一次倒是真正累了,看見附近有一塊長方形石板,石板的一頭有石柱把風擋住,於是她就在石板上躺下來。由於白天太陽的照射,這塊石板既乾燥又暖和,和周圍粗糙冰冷的野草相比舒服多了,那時候她的裙子和鞋子已經被野草上的露水弄濕了。
「我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安琪爾,」她把手伸給克萊爾說。「我們不能在這兒過一夜嗎?」
「恐怕不行。這個地點現在雖然覺得別人看不見,但是在白天,好幾英里以外都能夠看見的。」
「現在我想起來了,我母親娘家有一個人是這兒附近的一個牧羊人。在泰波塞斯你曾經說我是一個異教徒,所以我現在算是回了老家啦。」
克萊爾跪在苔絲躺着的身旁,用自己的嘴唇吻着她的嘴唇。
「親愛的,想睡了吧?我想你正躺在一個祭壇上。」
「我非常喜歡躺在這兒,」她嘟噥着說。「這兒是這樣莊嚴,這樣僻靜,頭上只有一片蒼天——我已經享受過巨大的幸福了。我覺得,世界上除了我們兩個而外,仿佛沒有其他的人了;我希望沒有其他的人,不過麗莎·露除外。」
克萊爾心想,她不妨就躺在這兒休息,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再走;於是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身旁坐下。
「安琪爾,要是我出了什麼事,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照看麗莎·露?」風聲在石柱中間響着,他們聽了好久,苔絲開口說。
「我會照顧她的。」
「她是那樣善良,那樣天真,那樣純潔。啊,安琪爾——要是你失去了我,我希望你會娶了她。啊,要是你能夠娶她的話!」
「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她是我的姨妹啊。」
「那是沒有關係的,親愛的。在馬洛特村一帶時常有跟小姨子結婚的;麗莎·露是那樣溫柔、甜美,而且還越長越漂亮了。啊,當我們大家都變成了鬼魂,我也樂意和她一起擁有你啊!安琪爾,你只要訓練她,教導她,你就可以把她也培養得和你自己一樣了!……我的優點她都有,我的壞處她一點兒也沒有;如果她將來做了你的妻子,我就是死了,我們也是無法分開的了。……唉,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想再提了。」
她住了口,克萊爾聽了也陷入了深思。從遠處東北方向的天上,他看見石柱中間出現了一道水平的亮光。滿天的烏雲像一個大鍋蓋,正在整個地向上揭起,把姍姍來遲的黎明從大地的邊上放進來,因此矗立在那兒的孤獨石柱和兩根石柱加一根橫樑的牌坊,也露出了黑色的輪廓。
「他們就是在這兒向天神獻祭嗎?」她問。
「不!」他說。
「那麼向誰呢?」
「我認為是向太陽獻祭的。那根高高的石頭柱子不就是朝着太陽的方向安放的嗎,一會兒太陽就從它的後面升起來了。」
「親愛的,這讓我想起一件事來,」她說。「在我們結婚以前,你說你永遠不會幹涉我的信仰,你還記不記得?其實我一直明白你的思想,像你一樣去思考——而不是從我自己的判斷去思考,因為你怎樣想。我就怎樣想。現在告訴我吧,安琪爾,你認為我們死後還能見面嗎?我想知道這件事。」
他吻她,免得在這種時候去回答這個問題。
「啊,安琪爾——恐怕你的意思是不能見面了!」她盡力忍着哽咽說。「我多想再和你見面啊——我想得多厲害啊,多厲害啊!怎麼,安琪爾,即使像你和我這樣相愛,都還不能再見面嗎?」
安琪爾也像一個比他自己更偉大的人物①一樣,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候對於這樣一個關鍵問題,不作回答,於是他們兩個人又都沉默起來。過了一兩分鐘,苔絲的呼吸變得更加均勻了,她握着安琪爾的那隻手放鬆了,因為她睡着了。東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銀灰色的光帶,大乎原上遠處的部分在那道光帶的映襯下,變得更加黑暗了,也變得離他更近了。那一片蒼茫的整個景色,露出了黎明到來之前的常有的特徵,冷漠、含蓄、猶豫。東邊的石柱和石柱上方的橫樑,迎着太陽矗立着,顯得黑沉沉的。在石柱的外面可以看見火焰形狀的太陽石,也可以看見在石柱和太陽石之間的犧牲石。晚風很快就停止了,石頭上由杯形的石窩形成的小水潭也不再顫抖了。就在這個時候,東邊低地的邊緣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是一個黑色的小點。那是一個人的頭,正在從太陽石後面的窪地向他們走來。克萊爾後悔沒有繼續往前走,但是現在只好決定坐着不動。那個人影徑直向他們待的那一圈石柱走來。
①一個比他自己更偉大的人物,指耶穌。據《馬太福音》說,耶穌在受到審判時,拒不回答,於是被釘上了十字架。
他聽見他的後面傳來聲音,那是有人走路的腳步聲。他轉過身去,看見躺在地上的柱子後面出現了一個人影;他還看見在他附近的右邊有一個,在他左邊的橫樑下也有一個。曙光完全照在從西邊走來的那個人的臉上,克萊爾在曙光里看見他個子高大,走路像軍人的步伐。他們所有的人顯然是有意包圍過來的。苔絲說的話應驗了!克萊爾跳起來,往四周看去,想尋找一件武器,尋找一件鬆動的石頭,或者尋找一種逃跑的方法什麼的,就在這個時候,那個離他最近的人來到了他的身邊。
「這是沒有用的,先生,」他說,「在這個平原上我們有十六個人,這兒整個地區都已經行動起來了。」
「讓她把覺睡完吧!」在他們圍攏來的時候,他小聲地向他們懇求說。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看見她睡覺的地方,因此就沒有表示反對,而是站在一旁守着,一動也不動,像周圍的柱子一樣。他走到她睡覺的那塊石頭跟前,握住她那只可憐的小手;那時候她的呼吸快速而又細弱,和一個比女人還要弱小的動物的呼吸一樣。天越來越亮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兒等着,他們的臉和手都仿佛鍍上了一層銀灰色,而他們身體的其它部分則是黑色的,石頭柱子閃耀着灰綠色的光,平原仍然是一片昏暗。不久天大亮了,太陽的光線照射在苔絲沒有知覺的身上,透過她的眼瞼射進她的眼裡,把苔絲喚醒了。
「怎麼啦,安琪爾?」她醒過來說。「他們已經來抓我了吧?」
「是的,最親愛的,」他說。「他們已經來啦。」
「他們是該來啦,」她嘟噥着說。「安琪爾,我一直感到高興——是的,一直感到高興!這種幸福是不能長久的,因為它太過份了。我已經享夠了這種幸福;現在我不會活着等你來輕視我了!」
她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就往前走,而其他的人一個也沒有動。
「現在可以走了。」她從容地說。[2]
作者簡介
托馬斯·哈代,英國詩人、小說家。他是橫跨兩個世紀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創作以小說為主,繼承和發揚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晚年以其出色的詩歌開拓了英國20世紀的文學。[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