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之帕(朱成玉)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懺悔之帕》是中國當代作家朱成玉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懺悔之帕
01
小時候做過很多傷害小生靈的事,如今想來,皆是滿身滿心的痛悔。那些懺悔被時間磨成利箭,夜深人靜的時候,彎月就如一張弓,把那些箭齊刷刷地射向我。
有一次爬樹,不小心碰翻了一個鳥巢。裡面的鳥蛋都摔碎了,黃黃的蛋液淌了一地。那是未出生的小鳥,你再也無法看到它們懵懂學步的樣子,也無法看到它們在天空翱翔的身影。當時的我,並未覺得這是多麼嚴重的事,直到看到樹枝上那隻痛苦哀啼的鳥,我才懂得了作為母親的痛苦。我剝奪了它做母親的權利。
那時候喜歡踩螞蟻,覺得像捏泡泡紙一樣好玩。一般我就偶爾踩一隻,但有一天心血來潮,連着踩了三隻螞蟻。踩前兩隻的時候一切如常,周圍的螞蟻仿佛一無所知,或者漠不關心。但當我踩第三隻的時候,真的是一瞬間,不知哪裡冒出來的螞蟻,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來,聚集在它的身邊。那一刻我忽然很後悔自己的舉動。我不知道它在蟻群中是否有特殊的地位,但它讓我意識到,這世間,沒有一個生命是可以隨意踐踏的。
後來,祖父告訴我更令人震撼的事,他說螞蟻在遇到火災時,會抱團成一個球。年幼的小螞蟻在中間,最外圍的螞蟻會被燙死!
從此我再也沒有故意踩過一隻螞蟻,而且也會勸誡別人高抬貴腳。
我還經常把幼小的青蛙裝進火柴盒裡,然後用一根大頭針,反覆地扎,直到火柴盒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孔。
多麼殘忍!雖然我並沒有直接將青蛙扎死,但我將它置於黑暗裡,然後再給予其那麼細微的光亮,讓它不至於絕望,可是又看不到什麼希望。如果蛙的世界裡也有哲學,那麼這隻蛙就像是被我人為造就的「西西弗斯」。
聽一個學過解剖學的朋友講過做解剖實驗的事情,有一次他們的實驗動物是兔子,特別大的一隻兔子,由於兔子是活的,應該先處死。在耳緣靜脈處注射空氣使兔子安樂死,其實也是有痛苦的,不然的話,它也不會掙扎得那麼厲害,好幾個人都按不住,而且還出現了叫聲,兔子叫,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聽見,有點像嬰兒的哭聲,聽着讓人心裡很難受。由於兔子掙扎太厲害,最後只好選擇第二種辦法——溺死,這個辦法很殘忍,放水裡活活溺死。等他們把兔子剖開後發現,肚子裡面有六隻小兔子,有的甚至已經成型了,一瞬間,都明白了兔媽媽叫得有多絕望了。
還有一次,需要用小鼠的血做血塗片,觀察血細胞,需要剪掉小鼠尾巴一厘米取血。一個組分到兩隻小鼠,他們抓住了一隻小鼠剪了尾巴,還沒來得及取血,不小心沒有夾住,它就又縮回籠子了,然後!令人震撼的一幕發生了!兩隻小鼠蜷縮在角落,另一隻小鼠用整個身體擋住了斷了尾巴的小鼠,不讓任何東西接近它,斷了尾巴的小鼠用嘴巴舔尾巴上的傷口,兩隻小鼠依偎在一起,他們都沉默了,沒有人忍心再繼續了。
有一次放學回家,路過一個池塘,池塘上邊有一根電線橫過。正值春天,好多燕子棲息在電線上。夕陽顫巍巍地掛在天邊,景色很美。我卻突然冒出個邪惡的念頭,拿小石子砸電線上的燕子,看會不會中,沒想到竟然真的砸中了一隻。是只小燕子,估計剛學會飛沒多久,我看到它跌落在水裡,撲騰了幾下就沒有了生息。水裡有紅色散開,幾隻大燕子圍着它來回飛着,叫聲淒切,一圈又一圈。幾十年過去了,那個黃昏里的夕陽就一直烙在我的腦海里,搖搖欲墜。
02
很小的時候,蘋果樹在我們這裡極其罕見,方圓十幾里,好像就我祖母家有一棵。或許是水土不適,在我的記憶里,蘋果樹上每年只掛着幾個零零落落的果實,個兒不大,卻很香甜,在那個貧窮的年代,這幾個蘋果成了高檔品,因為我是爺爺祖母的長孫,是全家十幾口人的寶貝疙瘩,附近的小朋友總是羨慕我一年能吃上幾個蘋果。
10歲那年,蘋果樹許是老了,整棵樹上只結了一個蘋果,因為這是唯一的一個蘋果,所以我老是抬頭看它——打我發現它的那一天起。我看着它慢慢長大,從青澀到微紅,然後這紅色一點點加深。其間我總是擔心它會被風吹掉下來,或者被蟲子蛀了,或者被小鳥吃了,有個調皮的鄰居小夥伴,比我大一歲,也許是嫉妒,也許是饞嘴,總不時拿石頭去投那個蘋果,於是我總跟他急,阻止他的暴行,並為此和他吵架。非常慶幸的是,那小可愛一直好好地掛在那裡,好像它本就該只屬於我。直到紅透了,我讓大人摘下來,握在手裡,聞着、親着,久久捨不得吃,那香味是如此的清新甜蜜。也許因為這是唯一的,也許因為期待的時間太久了,所以才讓我如此喜悅,如此愛不釋手,所以那香味一直漫溢。
「能給我半個蘋果嗎?」那頑皮的小子不知啥時候衝到我前面,對我說,「一小半就行啊,我想讓爺爺嘗嘗蘋果的味道。爺爺生病了,躺在床上,他一輩子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蘋果呢!」
這可是我等了一年的蘋果啊,我多少光陰都耗在守護它上面了,現在有人竟要和我分享這個蘋果,我怎麼捨得呢?可是他的哀求又讓我無法拒絕,畢竟那是一顆孝心呢。
好吧。我無比悲壯地做出了決定,把我的寶貝使勁地掰開,空氣中瞬間瀰漫着它的甜味。
我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把大的那一半給了他,他一邊道謝一邊接過來,剛轉身走了沒幾步我就看見他迫不及待地偷偷咬了一口。
「你......」我頓時感到一種被欺騙的屈辱。
我看見他的臉紅了,一邊跑一邊喊:「剩下的給爺爺吃,我就吃了一小口。」
他果然是騙了我,因為我看見他的爺爺正趕着牛車從我的門前經過,健碩的手臂使勁揮舞着鞭子,嘴裡「駕駕」地吆喝着,聲若洪鐘。
從此,他見了我就渾身的不自在。他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我們在一個小學上學,他比我高一屆,學習成績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自然,見面的時候很多,他就像老鼠躲貓一樣地躲着我,我猜他大概是擔心我把他騙蘋果吃的事情抖摟出去吧。他不知道,其實我早就已經不介懷這件事了。
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輟學了,我們沒再見過面。直到30年後,我衣錦還鄉,無意間見到了同樣已是人到中年的他。他鬍子拉碴,全身上下也都髒兮兮的,40多歲的人了,還沒娶上媳婦,沒有工作,在家養了幾頭豬,勉強維持生計。
問起當年為何輟學?他撓着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一來是因為家裡條件困難,二來是因為他總怕我在同學中間把他騙蘋果吃這件事傳播開來,他會受不了的。
他說那時候每天腦子裡就只有那半個蘋果,他惱恨自己的嘴饞,更恨自己編的那個謊言,以至於學習成績下降了許多,也就水到渠成地乾脆退了學。
我很訝異,按理說他的學習成績那麼好,如果能夠繼續上學,一定會比我更有前途,可是就因為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件,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半個蘋果就像他的人生,也跟着丟失了一半,美好的那一半。
03
兒時的一個不經意的謊言,奪走了一個人的生命。它讓我的生命過早體會了謊言的可怕,無邊無際的懺悔周而復始地盤踞心間,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我的心靈切割得七零八落。
小時候,村子裡有個啞巴,他是個孤兒,和我同齡。每天靠村里人的施捨過日子。我們淘氣,總是放狗去咬他,時間久了,他的性格變得很孤僻,仿佛對任何人都充滿了敵意。
有一天,我和幾個小夥伴們打賭,說我能讓他聽我的話,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
因為我發現經常光着腳的他非常喜歡我的涼鞋,每次我從他面前經過時,他都會一直盯着我的涼鞋看。我生命中最有殺傷力的謊言鬼使神差般迅速配製成功,我跟他比劃說,媽媽準備給我買新涼鞋了,到時候我把這個給你。啞巴高興壞了,每天屁顛屁顛的跟在我後面,我讓他做什麼,他都會義無反顧地去做。我沒想到,一個簡單的謊言竟然有如此的功效。
有一天,在游泳的時候,我陷進了淤泥里,情況危急,我大呼救命,啞巴看到情況不妙,一個猛子紮下水,把我拽上岸來。可是我的腳上只剩一隻涼鞋了,另一隻陷進淤泥里。啞巴又一次跳下河,去拯救那隻已被許諾送給他的,被謊言附了體的涼鞋。結果,啞巴很久很久沒有聲響,他沒有上來。我驚慌失措地大聲喊叫,驚動了村裡的人。大人們將他打撈上來的時候,看到他手心裡緊緊握着一隻涼鞋。大人們不解,咂着舌為他惋惜:這孩子,咋就為了一隻涼鞋呢?
沒有人知道那個謊言,那是我放出去的毒蛇,咬死了他。
埋葬他的時候,我偷偷地將一雙涼鞋跟着埋了進去,那顆幼小的心靈剎那間生出巨大的愧疚來。
從此以後,我不再輕易地說謊,因為我知道,謊言是一把雙刃劍,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傷害了自己,而且朝向自己這邊的刃遠比另一邊的鋒利。朝向自己這邊的刃,叫懺悔。它對於一個有良知的人來說,痛苦如同暗夜,漫無邊際。
04
我刻意經過那個郵局門前,只為了看一眼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聽人說,他的腳腐爛了,連骨頭都露在外面。我沒敢走近跟前,只是遠遠地望着,我怕那些髒物會將我的慈悲趕跑,連同我的憐憫,一道落荒而逃。
他在那裡一動不動,蓋着一件破衣裳,如同死去一般。
那裡有兩個綠色的郵筒,被雕刻成天使的模樣,裝了翅膀,仿佛隨時可以離地高飛。一封封信安靜地躺在裡面,如同躺着很多顆心:少年相思的心,少女懷春的心,慈母念兒的心,遊子思鄉的心……天使會帶着這些心飛到它們想去的地方,不管春夏秋冬。
過了很久,我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是他發出的。仿佛死亡的門偷偷留下的一個縫隙,讓這屬於生命的咳嗽聲響亮起來。那個早晨的陽光燦爛無比,暖暖地照着他,似乎令他感到了生命中尚存的一縷溫柔。他微微欠起身子,竟然望着太陽咧開嘴笑了。紛紛擾擾的行人在他身邊不停地穿梭行走,一些人停留駐足,搖搖頭,甩下一聲嘆息又匆匆走掉,轉過頭去,陽光依舊蕩漾在臉上。
後來就下雨了,莫名其妙的雨來得迅疾而猛烈。老人把身子縮成了一個句號。一對情侶在不遠處歡呼着,按他們的邏輯,這場雨是有來頭的,因為那女人對男人說,愛我,拿什麼證明?除非你能讓這大晴的天立刻下雨。果真,雨下起來了,稀里嘩啦的,沒有任何徵兆地傾瀉下來。
我看到對面最高的樓層上,那個男人正舉着水管向下面灑水,對愛情進行人工降雨。女人歡欣雀躍,為男人故意製造的浪漫感動得一塌糊塗。
老人頭上的雨,像發了狂的洪水,衝垮他心中最後一個堤壩。
渾身濕透的老人不停地打着冷顫,好在陽光是慷慨的,一寸一寸暖着他的身子。
令人感到不解的是,這樣一個已完全喪失行走能力的老人,卻在身邊整整齊齊地放着一捆行李,而且是極其乾淨的。他無法行走,只有靠路人的施捨來延續自己的生命,死神像風一樣隨時都可以將這根老邁的蠟燭掐滅。夜深的時候,涼意像歹徒的刀一樣貼緊肌膚的時候,他卻依然捨不得鋪開那套乾淨的行李,用它禦寒。
我想,一定有一個綠色的希望在老人的心裡生長着。或許他依然夢想着奇蹟的發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站起來,用這嶄新的行囊給自己暖一個小小的窩吧。
我揣着憐憫,站在離他5米遠的地方,感受着一個氣若遊絲的生命。
陽光依然燦爛,一個孩子試圖將一封信投進郵筒,可是他太小了,使勁翹着腳也無法將信投進去。老人用手撐着地,艱難地挪到孩子跟前,用盡全身的力氣托舉起那個幼小的身軀,一封信就這樣生出了翅膀,一顆心就這樣開出了苞蕾。
「爺爺,你怎麼不能站起來啊?」
「爺爺生病了,沒力氣了。」
「那我扶着你。」
「瞧你這小不點,還沒我蹲着高呢,怎麼扶我啊?」
孩子和老人都笑了。那綠色的天使郵筒,在陽光下又像是一棵鬱鬱蔥蔥的植物。在這個萬物生長的季節,很多人忽略了一樣彌足珍貴的東西——愛,近來的收成不是很好,常常青黃不接。
郵筒之所以是綠色的,就是因為它會給人帶來希望。它挺立在那裡,幫人傳遞着親情友情和愛情,而那個無法行走的老人,他的春天,卻永遠無法通過郵筒傳遞出去。
我來是為了什麼呢?我開始捫心自問,難道僅僅想對他說上幾句安慰的話嗎?我怎麼沒有想到,給他滿身滿心的憐憫,不如給他一支廉價的消炎藥更有效呢。
他的春天,無法郵寄,而我的憂傷,又何嘗不是!
我的記憶中始終收藏着這難忘的一幕,他用兩隻手支撐着向前移動。那兩隻手,是兩支發育不全的樹枝,吐不出新芽。他在離春天很近的地方,一步之遙,但就是無法到達。
每當我想起這個不放棄希望的老人,都會引來一陣疼痛。那來自於靈魂深處的懺悔,就像我的風濕病,常常在雨天讓我周身上下都滲出冷冷的汗水。
05
高二時我們班轉來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但卻是個失聰的人。當時我們沒有給予她一點點關愛,她聽不到聲音,我們反而肆無忌憚地嘲笑她。她也許從我們的眼神中看懂了一切,幾天後我們再也沒有看到她。後來聽說她輟學了,因為她轉學七次,七次受到打擊,她渴望的是友愛和幫助,可是我們卻深深地傷害了她。我們班,是她最後一個停靠的地方,可是在那裡,她依然沒有尋找到她要的溫暖。
記得有一次,我坐在學校後花園的石凳上吹笛子,她路過,竟然坐在離我不遠的另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托着腮,靜靜地「聽」。落葉輕輕地順着笛聲飄落下來,有一枚落到了她的發梢,她沒有覺察,仿佛整顆心都沉浸在我的笛聲里。看到我停下來,她真誠地向我點了一下頭,示意我接着吹下去。我感到很可笑,她怎麼能聽得見呢?我並沒有在意,我行我素地接着把我的曲子吹完。
我指着我的笛子,做了一個「你聽得懂?」的手勢,她用笑臉回應我,並把手指向自己的心。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覺到,沒有聲音的世界,其實也很美。正因為沒有聲音,才能想象出各種聲音,時而軟語纏綿,時而激盪雄渾,她一個人可以去享受她自己內心的天籟。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她輟學後不久,我收到了一封她的來信,她說她再也不能回到這裡了,她青春的夢就此斷得一乾二淨。她說她恨這個地方,也愛這個地方,她說她不能忘記我吹笛子的樣子,她說感謝我,為她吹完了一首曲子,而不是半道離開。她說她聽到了笛聲,是用心來聽的,笛聲很美!
她的信沒有落款,沒有地址,就像秋日裡的一聲嘆息一樣,隨着葉子,落進泥土裡,終不可尋。後來,我多次試圖找到她,都無果而終。她走得毅然決絕,不給我們一點彌補的機會,讓我們的靈魂漏下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我們那一個個嘲弄的眼神,着實是傷人的,就像一把刀,剜着她的自尊。而她用她的離開為自己保留了她的尊嚴,無聲的尊嚴。
很多年過去了,去年的同學聚會,終於有人說見到她了,說她輟學之後嫁給了一個跛腳的男人,日子過得清苦極了,在大街上如果見到了同學都會躲着走,她怕再次受到嘲弄,她的生命已經是千瘡百孔了。
我們沉默不語,深深的內疚撕咬着我們的心。
小學時的某一年,學校有史以來第一次給學生們配發校服。家長們當然會抱怨幾句,但牢騷也都只是掛在嘴邊,校服費最終也都塞給孩子們。當然,一切好像理所當然,和那條奇怪的「沒有穿校服就不能參加兒童節慶祝活動」的學校規定無關。
兒童節那天,我穿了新校服步行去學校。快到校門口的時候,看見某個老師一把一把地推搡一個女生,那女生被驅逐到離校門幾步遠的地界,老師不再理會她,轉身走回。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隔着不遠的距離,看着那女生。我知道她,她的母親給她生了一個弟弟,也因為這個原因,她的父母雙雙被開除公職。在一大群孩子中,這姐弟倆太容易被認出,他們的衣着、他們的表情、他們莫名其妙被同學們排斥。姐姐常常牽着弟弟的手,急匆匆地走着。我曾經見過他們倆趕到鬧市中母親擺的茶水攤幫忙。
那女生被驅逐的原因很明顯,她沒有買新校服。她穿着舊衣,微低着頭,表情沮喪、懼怕、甚至有了愁苦的味道。而透過不遠的校門,大群穿着新校服的孩子嬉笑着,等待慶祝活動的開始。她的憂傷就那樣輕快地,不易察覺地,像香煙一樣不動聲色地散開了,漸漸看不見,但我仍然聞得到它的味道。
她看見我沒有?大概沒有。或者,她無暇顧及我。那時,我也不過是個沉默的小孩兒,偶爾會被大人們突然爆發的粗暴和不耐煩驚得瞠目結舌。很多年後,我才真正明白,這個女生所忍受的巨大委屈,即使當時從天而降一套新校服,也彌補不了她所承受的一分一毫。
我不敢想象,那個女生,從此以後,還是否能夠平靜地生活?或者就此,滑向無邊無際的暗夜。就像我那個失聰的同學一樣。
而她們,本不該是一朵朵奔向黑暗的花兒。
06
一頭牛死了,我吃了它的肉。它活着的時候,我吃的是它耕耘的莊稼上打下的糧食,它的生與死,都被我吃了。我為此多出來的二斤體重,還被我詛咒,它們固執地附在我的骨頭上,怎麼也減不下去。
一個記者在「活熊取膽」的現場,忍不住流淚說道:「這是我看到過最讓我心碎的景象,這是我聽到過的最讓我心碎的聲音,這是我看到過的最讓我不能容忍的眼神,它們——自然界享有高智慧的生靈正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詩人雷平陽寫過一首詩《殺狗的過程》,讀起來簡直觸目驚心,他寫主人殺掉自己養的一隻狗,一刀扎進脖子裡,狗跑掉了,主人朝它招招手,它就又爬回來,主人又一刀扎進它脖子裡,它又跑掉了,然後主人又向它招手,它又爬回來,一共重複了5次,最後,它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其實,這樣的事情在雲南市場司空見慣,雷平陽只不過是老老實實寫出了這個看似血腥實則太正常不過的場景,或者說瞬間。以旁觀者的身份,用冷靜的筆觸揭示了一種生活的常態。而我卻做不到像一個旁觀者那樣,我已置身其中,仿佛那刀子插入的是我的喉嚨,我就這樣無比悲傷地感受着,一隻狗的寒冷,以及漸漸衰弱的心跳和信任。
吳奶奶的兒媳婦是遠近聞名的潑辣戶,在家作威作福,什麼都是她說了算,吳奶奶也自然不受她的待見。吳奶奶做什麼她都看不慣,覺得她年紀大了,礙事,又怕她哪天病了成為他們的負擔,於是心裡早早就盼着她快點兒死。吳奶奶的兒子怕老婆怕得要死,整天在媳婦面前緊縮着腦袋,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指望他替吳奶奶說句公道話,維護一點兒吳奶奶的尊嚴,更是痴人說夢。吳奶奶心裡憋得難受,就常常到牛棚里,撫摸着牛的頭,和它嘮叨幾句心裡的委屈。有一年晚秋,吳奶奶上山去割草餵牛,到了晚上,那頭牛的肚子就越鼓越大,不知為何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吳奶奶匆匆忙忙地跑到鎮上去請獸醫,獸醫趕到的時候,牛已經死了,幸運的是生下了一頭小牛。潑辣媳婦怪她割的草有問題,叉着腰,破口大罵,不堪入耳的話從她嘴裡吐出來。吳奶奶實在受不住,懟了她兩句,她索性掄起鋤頭就往吳奶奶臉上揮去,半邊臉就被她的鋤頭挖了下來,沒過多久,吳奶奶就去世了。
過了幾年,在一個春天的時候,吳奶奶的兒媳婦在田裡勞動,她家的牛在旁邊吃草,這頭牛就是那頭稀里糊塗死掉的牛生下的。正當她彎下腰的時候,那頭牛突然像發了瘋似的,一下子跑過來,用牛角將她頂在頭上重重地摔了下去,頭砸在了石頭上,當場就死了。有人說,吳奶奶把怨氣附在了這頭牛身上,就等着機會去索她兒媳婦的命呢!
這是很小的時候,外婆講給我聽的。她說,做人得敬着生靈,得孝順父母,不然這世間就沒了公理,就黑乎乎的見不着日頭了。我更願意解釋為,冥冥中,鄉村也有自己的禁忌,誰若是觸碰了它的底線,是不得善終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雖然有些唯心論,但我寧願去相信它。因為我相信世間有公平,就如同相信夜空有星,大海里有魚,靈魂里有骨頭。
可是充滿諷刺意味的是,此刻,我身上的火鍋底料和涮羊肉的味道還未散去,就迫不及待地為遠方的羊群寫起了詩歌——嗨!你們模樣俊俏,你們肉質鮮美。
佛主說,只要你搭好高台,我便來說法。可是,多少人總喜歡往菩薩面前站一站,請求原諒這一周的過錯,離開之後,繼續開始新一周的爾虞我詐,縱慾狂歡。[1]
作者簡介
朱成玉,男,黑龍江人,1974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讀者》等雜誌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