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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棵早熟的棗子(牛漢詩歌)

一首好詩,往往具備多種讀解的可能,無論是放在歷史語境中,還是現實語境中,都有其可生髮的深刻意義。牛漢先生的代表作之一《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正是這樣的作品。

目錄

作品原文

  作者:牛漢

  童年時,我家的棗樹上,總有幾顆棗子紅得特別早,

  祖母說:「那是蟲咬了心的。」果然,它們很快就枯凋。   ——題記

  人們

  老遠老遠

  一眼就望見了我


  滿樹的棗子

  一色青青

  只有我一顆通紅

  紅得刺眼

  紅得傷心


  一條小蟲

  鑽進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

  噬咬着我的心靈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間由青變紅

  倉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


  不要讚美我……

  我憎恨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樹母親綠色的胸前

  凝結的一滴

  受傷的血


  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

  很紅很紅

  但我多麼羨慕綠色的青春

藝術賞析

一首好詩,往往具備多種讀解的可能,無論是放在歷史語境中,還是現實語境中,都有其可生髮的深刻意義。牛漢先生的代表作之一《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正是這樣的作品。

一讀:知識分子的哀歌

詩歌創作於1982年,十年浩劫已經塵埃落定,而留在人們心中的傷痛並未消散,由此引發的反思也越來越多。是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成為主流。牛漢先生是這段歷史的親歷者,對此的感觸與思考自然是頗深的,於是有《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一詩,正是對時代變換中知識分子命運的一次審視。

任何時代,知識分子免不了「早熟」的命運,而風雲變幻之際,這些早熟者恐怕是不得不遭遇分流,有人扶搖直上,有人跌落深淵。文革初始,即使位高如郭沫若,也已身不由己。這不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一個時代的命運。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在1955年,牛漢就因「胡風案」而遭逮捕,至於十一年後的浩劫,他當然更難以逃出這洶湧洪流。從1970年,一直到文革結束,詩人不得不接受「思想改造」,進入湖北咸寧的「五七幹校」。二十年風雨,詩人縱然不熄對生命的熱忱,也難以排遣一腔感傷憂憤的情懷。

「人們/老遠老遠/一眼就望見了我」,因為「胡風案」,因為作為知識分子的良知品性,詩人即使沉默,也是出頭的鳥。「滿樹的棗子/一色青青/只有我一顆通紅/紅得刺眼/紅得傷心」知識分子似乎總是一群異類,你難以給他們一個劃歸,他們如此「不安分」,總能發現和表達自由、獨立的精神,在普通人之前看到現實的前方,這讓所有的「逆流」都無法忍受,因為這樣的精神從不符合,也永不符合他們的利益。於是這「刺眼」的「通紅」,也變成了「傷心」的「通紅」,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們成為時代浪潮翻卷的犧牲品。而這「通紅」的「早熟」,並非只是這個群體自身努力與堅持的結果,也同時是苦難磨礪的結果。那是「一條小蟲/鑽進我的胸腔/一口一口/噬咬着我的心靈」,所以書生們早早地從「生」望到「死」,成熟和生死,都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如此「倉促」而「刺眼」。詩人「憎恨這悲哀的早熟」,其實更多的是一種激憤的感傷,而「羨慕綠色的青春」,則表明了對所有匆匆生命的哀婉之情。

杜甫有云:「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大約正是1982年牛漢先生的心情寫照吧。

二讀:人生之路的悲嘆

撇開時代背景與意識形態不談,我們也可以把這首詩看作是一名早慧者對人生孤苦的表述。如果說,人生的本質就是悲劇,那麼詩人的人生則是更高意義上的悲劇,而一名早慧的詩人,則給悲劇又增加了幾幕凡人不知,也不會經歷的戲,因為他們總是在關心終極意義上的生存與命運。

「人們/老遠老遠/一眼就望見了我」,從一群人中找一個人,也許是困難的;但在一片空曠之地上發現一個人,那是輕而易舉的,因為他無遮無擋,他不在群體中。與其說他拋棄了群體,不如說群體拋棄了他,人們無法容納愁容滿面的異見者,這是人之常情。他早早地開始和命運搏鬥,不安於一切既成的束縛。當大多數人在「安穩做奴隸」和「求做奴隸而不得」的兩種時代之間掙扎時,他已經獨立蒼茫,上下求索了。早慧的詩人早早地感受到內心的齧啃,那是一條時光之蟲,它只推進心靈的時間。不是因為它的出現而「早熟」,而是因為「早熟」才發現這條蟲的存在。事實上每個人內心都有這樣的蟲,只是多數是在冬眠中;而早慧者的凝視,讓這條蟲甦醒了過來。於是仿佛是「一夜之間」,早慧者就意識到死亡的逼近了。他內心總是處在激烈矛盾之中,生命的激情迅速噴涌成詩篇,竭盡心智,然後反過來逼近死亡。這是一個向死而生的人。

他無悔,但不可否認其痛苦。所以「不要讚美我……」,早慧者最終顯出無能為力和頑強,因其頑強而彪炳史冊,因其無能為力而使哀歌淒婉,「我憎恨這悲哀的早熟/我是大樹母親綠色的胸前/凝結的一滴/受傷的血//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很紅很紅/但我多麼羨慕綠色的青春」,無論是「憎恨」,還是「羨慕」,都只將那淒婉的調子變得更為蒼涼、孤獨。

三讀:青春早逝的傷痛

放下知人論世的包袱,僅從文本出發,這首詩讀來又有另外一番滋味。

人生最美不過青春,而我們總見到有的青春消逝地太快,那握有青春的人,仿佛還沒有仔細去體驗,手中的青春就已經遠遠地沉沒於歷史的塵埃之中了。那些人背負了太多的責任和規範,期盼的目光遠遠地盯着,即使躲到人群中,也無法逃避,因為那些責任和規範無法擺脫。當「我」看到同齡人都無憂無慮的時候,「我」已經是一顆鮮紅的棗子,即將從那青蔥年華的枝頭脫落。那些責任和規範就是那條「小蟲」,吞噬青春心靈的所有激情和渴望,按照父輩們和這個社會定下的法則,一步一步成為新時代的「閏土」。你可以憎恨,但你終究只能羨慕。

這首詩在今天具備了現實意義。太多人的青春被陳舊的體制、老朽的教育、不合時宜的倫理觀念毀滅。人們滿足於消滅異類的快感,而被消滅者將來繼承衣缽,又成為下一個時代的「屠夫」。而這循環的悲劇之中,總有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人忍痛拋棄心之所愛與心之所願,接受規範和要求。人們並不在意那對「綠色的青春」的「羨慕」。在人口老齡化到來之前,許多心靈就已經衰老了。

作者簡介

牛漢,現當代著名詩人,原名史承漢曾用筆名谷風。遠祖系蒙古族。1923年10月生於山西定襄縣一個窮苦的農民家庭。牛漢是40年代成長起來的詩人,經過了長期的坎坷磨難之後,在中國文學的新時期,他又恢復了詩的活力。他的詩集《溫泉》榮獲中國作家協會優秀詩集獎。

牛漢的詩,兼有歷史的深度和心靈的深度,兼有對於社會現實的體驗和生命的體驗,兼有思想性和藝術性。[1]

牛漢自述說,他三四十年來,喜歡並追求一種情境與意象相融合而成形的詩。這種詩,對於現實、歷史、自然、理想等的感受,經過長期的沉澱、凝聚或瞬間的升華和爆發,具有物象和可觸性。詩不是再現生活,而是在人生之中經過拚搏和一步一滴血真誠的探索思考,不斷地發現和開創生活中沒有的情境,牛漢說他每寫一首詩,總覺得是第一次寫詩,它與過去任何一首詩都無關係,懷着近乎初學寫詩時的虔誠和神秘感。在人生和詩歌領域,不停地抗爭、探索、超越、發現,沒有發現新的情境,決不寫任何一行詩。

評論家當然可以從他幾十年的詩作之中看出來可尋的軌跡,而事實上他一生的創作,是奔突飛馳的,不是有岸的河流。他寧願在創作中一生不成熟、不老練、走不到盡頭,生命永遠帶着令人可嘆的新的創傷。

在現當代詩壇,牛漢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在中學生中間,更因為他的不下10篇詩文入選了人教版教材及中國香港和韓國的學生課本,而有着無數的粉絲。在《詩選刊》舉辦的中國首次詩歌讀者普查中,68萬讀者投了他的票。在評出的十大受喜愛的詩人中,牛漢排第5位。作品被譯成俄、日、英、法、韓等多種文字出版。[2]

2003年5月,訪問中國的馬其頓作家協會主席斯來列夫斯基在中國作家協會向牛漢頒發了「文學節杖獎」。[3]

2004年獲首屆「新詩界國際詩歌獎・北斗星獎」。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