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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人舊事(李喜春)

舊人舊事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舊人舊事》中國當代作家李喜春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舊人舊事

金寡婦

村西頭住着金寡婦一家,金寡婦胖胖的,很瓷實的胖,男人背後叫她小鋼炮,女人封她為「南莊子第一罵家」。

金寡婦從來都不愁開罵的由頭,誰家孩子在學校欺負她兒子了,記分員給她少記工分了,分東西給她分的不好了,隊長派活不公了,保管員翻她棉花布袋啦……

常常是喝湯時候,天剛擦黑,有的在家裡點上燈,一家人圍着桌子喝湯,有的把碗端到院子裡,或者圪蹴在門前的石頭上,就着夜幕降臨前最後一點微光,吃着,諞着。巷道里瀰漫着勞動後的倦怠慵懶與安閒……忽然平地一聲驚雷,金寡婦從家裡哭出來了。

社社他爹,你情知道活到世上是受罪哩,你還把我娘兒倆留到世上,你自己去地下享福去了,你不如把我娘兒倆也叫走吧……

金寡婦的哭訴,長短交替,高低錯落,一句末了,長長的尾音裊裊娜娜,在黃昏的巷子裡飄飄蕩蕩,聲音來到村子中間,陡然提高了八度。

我活不成啦,這村里是貓是狗都想欺負我,棉花布袋沒倒淨的多了,你咋不一個個翻呢,你就欺負我沒男人啊……

保管員不想出來,硬等着隊長來把人勸走,隊長遲遲不閃面,他要等這山芋燙了保管員的手再出面。保管員老婆聽不下去了,氣砰砰衝出來,指着金寡婦,你在這兒給誰哭喪呢?…….

一語未了,蓄勢已久的金寡婦戛然收住,緊接着一聲嚎啕,像被誰摑了一掌,又像被誰狠狠地掐着不放,全身的氣力凝結於一聲接一聲的哭嚎,把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淹沒、遮蓋。

誰說有理不在聲高。

保管員出來了,隊長嘴裡嚼着饃,手上捏着半根兒蔥,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看熱鬧的也聚攏來了。金寡婦自顧自地嚎哭着,隊長越勸她哭嚎的越起勁兒,嚎着嚎着,一口氣沒上來,直挺挺向後仰去,笨重的身體像一堵牆,轟隆一下倒在地上。金寡婦有氣死根兒,這是她的殺手鐧。

隊長轉過身,呵斥保管員,都知道惹不哈,你偏要惹,幾朵棉花,叫她拿回去有個啥。

保管員還想分辯,隊長眼睛一瞪,他悻悻地閉了嘴,不甘地梗梗脖子,

潑婦!

潑婦!

金寡婦才不怕人說她潑婦,不怕被封為「第一罵家」,倒像是為了穩穩地坐實這些名聲,她跟左鄰右舍鬧活,跟同姓同族鬧活,跟隊裡的大小幹部鬧活,直鬧的人人讓她三分,躲之唯恐不及。兒子十八歲那年,村里唯一一個當兵的名額,她說要,沒人跟她爭。

金寡婦的兒子,靦腆的像個女娃,見人話不多,但叔伯嬸子叫的親,腿腳也勤快,逢上誰家婚喪嫁娶、蓋房打牆,他早早就去幫忙了,也不等人吩咐,眼裡有活,手腳麻利。社社是個好娃,大家這樣說。幾年後,這個好娃轉了志願兵,算是我們村比較有出息的。

從那時起,再沒聽過金寡婦罵人,跟誰鬧活。多年後我回村去,偶爾看見年邁的金寡婦,拄一柄龍頭杖,身體愈加笨重,但面目慈祥、軟語輕聲。

花蝶兒

花蝶兒是鄰家嬸子,不同姓,但農村人不叫阿姨叔叔,不管兩家是不是沾親帶故,人們都能根據輩分推算出關係,稱呼起來都是叔伯娘嬸。這個鄰家嬸子長得白白淨淨,大眼睛,長辮子,四方面子,就是性子慢,走起路來慢慢騰騰,做個家務慢慢吞吞,用她婆婆的話,筋絲太長,火燒屁股都不知道急。她丈夫——鄰家叔叔,長身瘦臉,鼻樑直挺,嘴唇如刻,精明能幹。他們的光景倒是不錯,嬸子慢歸慢,做飯好吃,縫衣齊整,算得上男主外女主內的典型好結構,只一樣,倆人整天吵架,她老懷疑自己男人和村里一個女人好。

我們村不大,就一條巷,巷子東頭有個短而陡的小坡,坡眉上一字排開五六塊石頭,開會時,隊長、會計、保管員等大小幹部坐着,村民依坡勢或坐或站,朝前的,面後的,帶着耳朵來就行了。不開會時,誰來得早誰坐。有時是幾個做針線的婆娘,有時是幾個不老不小的中年男女,開着半渾半素的玩笑。

起先,鄰家嬸子只在家裡罵,但話說三遍淡無味,她一張嘴男人抬腳就往外走,等她收拾完碗筷,男人早沒影了,鄰家嬸子不解氣,捋捋頭髮,嘴裡不乾不淨地嘟囔着,出了門,踅摸到村東頭,和坡上閒諞的人打個招呼,閒話扯不過三句,她就扯到自己男人或者那個女人身上,指桑罵槐的靈感張口就來,眼前有啥她罵啥,罵狗罵雞,罵樹上的喜鵲,門前的麻雀,若有人正好牽着牛去上地,她也能指牛罵人。眼中禽畜,無非公母,像極了自家男人和那個女人,隨意媾合,不知廉恥,正被她正氣凜然、口不留情地詛咒、羞辱。

後來,鄰家嬸子一往這邊走,就有人小聲嘀咕,

又來了,又來了。

我看花蝶兒神經都有點不正常了。

自找的,見誰一天到晚張口閉口罵男人雜慫不要臉......

等她踱到跟前,大家低下頭,忙着手裡的活計,她打招呼,在心不在心地應一聲。她也不在意別人是不是回答,打過招呼,照舊自顧自罵起來,像學童背老三篇,內容無非還是昨天的前天的。

鄰家嬸子實實在在罵了幾十年,五十歲左右就憤憤地離開人世。

飽受辱罵的那一家,那個女人還有那個女人的男人,包括公公婆婆和孩子,從來沒有人接口。那對夫妻,進進出出,面無慍色,也無愧色,春種夏播,秋收冬藏,日子過得平平靜靜。

在鄉村,這樣貓貓狗狗的事情並不鮮見。每一茬年一年二的男人成家,媳婦嫁進來,過幾年准有閒言閒語傳出來,當事人多不言語,嚷嚷的滿村人都知道的,是鄰家嬸子這樣的「受害者」,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自家男人多混賬,那個女人多不要臉,只有自己最正經,但像鄰家嬸子這樣罵了一輩子的,還沒有第二個。

其實,有這事沒這事,大家依舊夫妻雙雙去耕田,去收穫,養老養小,日子該咋過還咋過,待到兒孫忽成行,就都是德高慈祥的爺爺奶奶。

隊長媳婦兒

幹部隊伍年輕化時,父親那一茬退了下來,村里忽然就熱鬧起來,三天兩頭開會選隊長,村子裡整天瀰漫着神秘兮兮的氣氛。記得有一年,我們村的隊長榮升為大隊長,管着我們村和北莊子兩個自然村。

北莊子有戶人家,孩子從小手腳不乾淨,村里村外偷偷摸摸慣了,膽子越來越大,不知哪天偷到了縣城,縣公安局找到家裡,把人抓走了。隔天,那孩子父母找到隊長家,問他要人。

隊長媳婦兒跑到我家。

嫂子,也不知道是哪個嘴長*賤的是非精,翻閒話說是我男人把公安局人引來把他娃抓走的,現在那女人連鞋躺到我炕上,我拉拉不動,說說不下,還沒挨她就哭爹喊娘,我那炕現在都成豬窩了……

我媽纏着手上的棉線穗子,

你就在我這兒,愛躺叫她躺夠,有本事她老別回去。

隊長媳婦兒坐不下,站不住,恨聲恨氣道,不怪殺人滴,就怪遞刀滴,等我追問出是誰搗的是非,有她好看。

話音未落,巷子裡大呼小叫,她扭身跨過門檻,風一樣跑了。

隊長捂着腦袋從家裡倉皇跑出來,那對夫妻跟在後面,隊長的幾個兄弟侄子橫在隊長和他們之間,夫妻倆看看勢下不對,撂下鐵銑,嘴裡不依不饒地要兒子,腳下卻忙忙地往村外走。

一年後,我們南莊子有戶人家給兒子結婚,娶親的隊伍敲敲打打熱熱鬧鬧進村的時候,隊長媳婦兒突然從家裡走出來,白帽白襖白褲,腳上都不含糊,一雙孝子穿的布底白鞋,來到迎親隊伍前面,撲通跪下,放聲嚎啕,那調子似訴似歌,就是我們這裡埋人時哭人的調子,悲悲戚戚,哀哀怨怨。幫忙的村民勸的勸,拉的拉,隊長媳婦兒半掙半就,被人扶回家去。

喜事平添哀喪,不祥的陰影從此盤旋在這家人的心頭,沒過幾年,結婚的這個兒子得了肝病,人一天比一天黃瘦,熬了幾年竟過世了。村里人極其肯定地議論,就是因為隊長媳婦兒哭喪給咒的。

隊長媳婦後來給我媽說,就是這家婆娘搗的是非。

小媽

聽父親說,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我們這裡鬧過一次瘟疫,爺爺在那次瘟疫中沒了,留下四男二女六個孩子,當時,只有大伯成家了,長兄如父,他接過了爺爺的擔子。又幾年,日本人來了,總部駐紮在我們村,指揮部就設在我們家,積攢的幾櫃糧食也被日本人占了。眼看一家老小吃了上頓沒下頓,大伯挑了個黑咕隆咚的夜裡摸回去,想裝點麥子救個急,剛進院子,就被日本人發現,打了一頓,關了十幾天。逃日本,找吃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解放後分家,大伯給自己分得最多,小媽一家分得最少,她心裡老大不服氣,大伯把兄弟養大成家不假,可我也幫他養大了孩子。

大娘手拙不出活,一年忙到頭,幾個孩子老是等不來單的,脫不了棉的,常被奶奶數落。小媽進門後,大伯家幾個孩子四季衣服總是趕時趕節,從頭到腳齊齊整整。

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大娘和小媽的矛盾根源在那一點所謂的財產上,但後來吵架的由頭千條萬條,沒一條跟財產有關。一般最先聽到的是小媽的聲音

「你支萡子為啥要偏到我這邊,我今天也要曬麥子,你把我地方占了我往哪兒支?」

「你掃院子只掃你那半邊,故意把我這半邊剩下,我昨天掃的時候沒掃你那邊嗎?」

大娘嚶嚶嗡嗡的反駁夾在小媽的聲音里,不大聽得清。她嘴笨,中氣還不足,使出最大的力氣提高了聲音,也沒有任何震懾力和殺傷力。小媽腦子快,嘴更快,嗓門亮,其氣勢如江河滔滔,裹挾的大娘暈頭轉向,開始時還鼓足了氣高聲回幾句,但她的每一次回嘴,都像給小媽注射了強心劑,激發起她更猛烈的反駁和回擊。但小媽不罵髒話,她只聲色俱厲、不依不饒地追問,指責,哭訴,把大娘逼得節節敗退,直到退回房子,閉上房門,一聲不吭。

聽小媽吵架,最精彩還不是這個,而是她隨口引用的俗語。

「誰血口噴人就叫他死到五黃六月。」

「老天有眼咧,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

「三年等你個閏臘月。」

還有,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騎馬不知扛行李。」

「惡人先告狀。」

「知恩不報反而仇。」

你永遠不知道小媽的肚子裡裝了多少俗話說。

比如,說到誰家女人懶,她說,喜鵲叫一聲,懶婆娘吃一驚;白天游門拜四方,黑了熬油補褲襠;早起三光,晚起三慌。

說到過光景,她說,女人擰一年,不如男人掄一拳;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輩子窮;耙耙要有齒,盒盒要有底。

說到兒女,她說,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兒忘了娘;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行千里兒不愁;一個兒女一條心,十個兒女扯斷腸;好兒子不在多,一個頂仨。還有什麼養女兒一場空;外孫子是狗,吃了就要走,外孫子是貓,吃了就要跑。

說一個人恩將仇報是,吃誰飯,砸誰鍋,住誰房子捅誰窩。

……

這樣的小媽,不惟大娘,村里恐怕沒有一個女人說得過她。

我們家的男人脾氣倔,但都是悶葫蘆,大娘和小媽吵得再凶,大伯,小叔,幾個堂哥,從來沒一個人出面理論一句,所以小媽和大娘吵了一輩子,戰爭從沒升級,堂兄堂弟們也一直沒斷了來往。打斷骨頭連着筋,這話也是跟小媽那兒聽來的。

大娘早已過世,小媽也八十多了,這兩年,我得閒回去時,總要和小媽坐坐,看她一天一天蒼老、衰弱,不復從前的伶俐能幹,但她的俗言俚語,還有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依舊鮮活在她的記憶里,我的記憶里。 [1]

作者簡介

李喜春,70後,山西省芮城縣人,教師,山西省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