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樹下荒冢在(歐陽杏蓬)
作品欣賞
桃李樹下荒冢在
桃花開了,李花也開了。
旁邊的柿子樹在沉默,黑色的枝枝丫丫在樹幹上彈出來般,一副撲過來的樣子,仰頭卻是苦楝樹,幾串金鈴鐺搖搖欲墜,仿佛在警示柿子樹。
大地很沉靜。
河裡的水也很沉靜。
不是因為栽種桃樹、李樹的那個人前幾天離世了。那個人生前或許在想會埋在桃樹李樹之間,可是沒有如願,因為那裡本來就有一個墳墓。他為什麼會在這荒冢兩邊栽桃種李呢?是因為這荒冢離村子太近,陰氣太盛?還是他的純粹的憐惜土地的一種無意之舉?沒辦法考證,他已經死了。一句話也沒有交代,就像跌落水面的一個石子,沉了。
荒冢是誰家的?眾說紛紜。年代久遠,無碑無字,墳頭的水竹留下了多少年代的根,沒人說得清。
桃是毛桃,李是血李。
毛桃不怎麼好吃,個小,表層絨毛如植,皮青肉薄,不甜,酸的倒可以令人棄之如破履。樹也不高,幾乎平地分枝,因為隨手栽種,無人管理,枝丫自然生長,長成了一副野蠻樣子,如一蓬風揚起的頭髮。卻因為此,桃花開出來,滿樹都是,灼灼逼人。
李花是不甘落後的,枝丫離地三尺,平時是條條向上,串起一樹翡翠般的葉子。在茂葉里,幾乎找不到翡翠般的李子。我都懷疑是不是有雌雄之分,這棵血李是公的,只開花不結果。然而,它開花的時候,像大地晾出的一襲白衣,飄飄然,晶瑩如雪。或許這個春天太累了,四處在鬧疫情,血李只得隨了花朵的力量,低垂着,向大地靠近,只是,我們聽不懂它們的私語。
血李是大地晾出的一襲白衣,而桃花,絕對是春天的一面絳紅的旗幟。
血李在訴說春天的哀傷,桃花卻暴力的張揚春天的美好。
我每天都會去,不是因為它們,而是它們腳下的山崖下,有一條河。
這些我也不用看,或記。打小,這些東西就跟我們在一起。東干腳,清水橋,柏家坪,李家鋪、仁和圩……這塊地方,不缺這些,它們一直在那裡,誰走了,誰來了,它們都在那裡,在紅塵中,又在人類生命之外,俗套也罷,超然也罷,風雨也罷,和風也罷,在開放的時候,開放,在結果(血李除外,我一直沒見過它結果,我很細心的看過它的每一條枝枝丫丫)的時候,結果。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它們都按照自己流程來,對任何的祈求都無動於衷。我想,這是它們存在的本錢,豪放的時候像個詩人,吝嗇的時候也像個詩人,在用自己的格式和辭藻表達着自己,也在無意中修飾了這個世界。
血李樹下,草木叢生。因為有人曾希望它結果,整飭過樹腳。
桃樹下,幾乎片草不生。因為這裡桃樹多了,就像家裡的孩子多了,就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得到精心照顧。
血李樹下,或許有它發霉了的落葉。
桃樹下,卻遍地橫陳着黑色的桃核。
很久很久以前,這些桃核砸開來,桃仁就是零食、糖、髮夾、絲帶。孩子們四處尋找、撿拾,可以快樂一個夏天。可是,鄉間的貨郎已經消失了很久很久,這些桃核,值錢的桃核,就像貨郎一樣,漸漸被人忘記了。
橫陳在桃樹下的苦逼的桃核,如同我看到的憂傷。而那座荒冢,已經被水竹覆蓋、擠壓,越發的墜向地面,多少年——三年,或者五年,就會平了,只剩一叢水竹,或者一片水竹,采筍的人,或許忘了這裡多年前還有一座荒冢。
這就是世人?
或者,這就是生活?
亦或者,這就是歷史?
桃花依舊開,李花瑟瑟落。
我坐在河坡上,一條小河,大地的一抹淚痕般,流淌着歲月的清涼。
念天地之悠悠……
我笑他人看不穿……
桃花依舊笑……
自謂經過舊不迷……
……
……
在經驗里兜兜轉轉,無處依靠,更難突破。
農人已經在田野里忙碌,稀稀疏疏的背影,佝背抓土種烤煙。他們都是一幫上了年紀的人,六十歲,七十歲,可以歇歇了,也不得歇,或自己幹活,或幫別人幹活,只為自己能生活,或者只為一塊肉錢。這跟奉獻、偉大等等詞彙沒有關係,這跟他們的年紀有關係,跟他們的生活有關係,他們勞動,是因為需要勞動。這些需要發生在這一幫老人身上,這個春天不會荒蕪,依然好看,但是很沉重了。
現實沉重,就得勞動。
勞動的詩歌,是閒人寫的。
桃花、李花、荒冢、背後青山、新村、新路、新人,好像變化了,又好像什麼也沒變,這種循環,在人世間比比皆是。不公也罷,流離也罷,追求也罷,面對生活的世界,在我們選擇的或者分配的位置上,只能擁有一種姿態面對,像小河一樣曲曲彎彎向前。
桃李無語,荒冢的故事只能靠猜測。
桃李的姿態令人着迷,面對現在、過去和將來,燦爛的時候燦爛,不遺餘力;悲傷的時候悲傷,下自成蹊;平靜的時候平靜,修身養性;混亂的時候,與萬物共同生長;消失的時候,如同當初那栽桃種李之人,乾乾淨淨不留故事。
看一眼那荒冢,似乎明白了,人間的事,莫不如此。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