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五律·挽戴安瀾將軍
原文
《五律.挽戴安瀾將軍》 外侮需人御③,將軍賦採薇④。
師稱機械化⑤,勇奪虎羆威⑥。
浴血東瓜守⑦,驅倭棠吉歸⑧。
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⑨。
這首詩根據一九四三年戴安瀾將軍追悼會輓聯輓詩登記冊刊印。最早非正式地發表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人民政協報》,是在一篇詮釋這首詩典故的文章中提及的。[1]
【注釋】①五律,五言律詩的簡稱。除每句為五字外,其餘特徵與七律相同。參見前《七律·長征》篇注文。 ②戴安瀾將軍(1904—1942),字衍功,號海鷗。安徽無為人。1925年至1926年黃埔軍校第三期學員。畢業後,參加過北伐戰爭。在國民黨軍中歷任排長、連長、營長、副團長、團長、旅長、副師長等。1939年1月升任第二○○師師長,6月被授予陸軍少將軍銜。殉國後,1942年12月,國民黨政府追贈以陸軍中將。1956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追認他為革命烈士。 ③外侮,外來的欺凌,指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需人御,需要有人抵抗。 ④賦採薇,《左傳·文公三十年》載:「文子賦《採薇》之四章。」賦,朗誦。採薇,《詩·小雅》中有《採薇》篇,《詩小序》曰:「《採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礹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中國,故歌《採薇》以遣之……」這句是說,戴安瀾將軍毅然從征,遠赴國難。 ⑤師稱機械化,第二○○師是精銳的機械化部隊,故云。 ⑥「勇奪」句,稱讚第二○○師將士勇武異常,在他們的面前,就連虎豹熊羆之類的猛獸也喪失了威風。奪威,「奪」字義同於「奪氣」、「奪魄」之「奪」。虎羆,作比喻「兇猛的敵人」解,也說得通。 ⑦浴血東瓜守,1942年3月8日,第二○○師作為中國遠征軍的先鋒,於千里躍進之後抵達緬甸南部重鎮同古(即東瓜,同名異譯),從英軍手中接防。由於前方英軍棄守仰光,日軍重兵遂得以直趨同古。3月19日,第二○○師初試鋒芒,在城外與日軍打了一場遭遇戰,殲敵三百餘人。3月21日和22日,日軍出動三百五十架飛機,摧毀了駐緬甸的英國空軍,掌握了戰場制空權。同時,又以四倍於我的優勢兵力,將同古合圍。戴安瀾將軍率孤軍浴血奮戰,堅守同古達十日之久,殲敵五千餘人,全師一萬二千餘人亦陣亡三分之一。在友軍受阻、後援不繼的嚴峻形勢下,乃於3月30日放棄同古,殺出重圍。 ⑧驅倭棠吉歸,第二○○師撤出同古後,退至緬甸中部的棠吉。後來由於中英聯軍連戰皆失利,遠征軍總司令部下令全軍總退卻,乃撤離棠吉,奪路回國。驅倭,驅逐倭寇。倭,古代對日本的稱呼。《漢書》卷二八《地理志》已有記載,後世一直沿用。 ⑨殞命,死亡。無違,沒有背離。這兩句是說,戴安瀾將軍犧牲在戰場上,實踐了他的報國壯志。[2]
賞析
這首詩,是對一位為抗日而獻出自己寶貴生命的國民黨軍高級將領的誠摯悼念。它充分說明我中國共產黨人站在全民族的立場上,熱情支持一切愛國力量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正義行動,光明磊落,坦蕩無私,適與國民黨蔣介石集團於前一年製造令親者痛仇者快的「皖南事變」,掀起又一次大規模的反共高潮,置民族利益、抗戰大局於不顧的政治自私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從題材上來看,此詩屬於輓詩。如果所挽的對象是作者的知交故舊,自當別論;若作者與被挽者素昧平生,那麼這類輓詩就屬於純粹社交性質的應用文。這後一類文字,貴在樸實莊重、平正得體。毛澤東此詩,就寫出了這樣的規範風格。
「外侮需人御,將軍賦採薇。」首聯二句,直書事始,即從戴安瀾將軍率所部入緬甸遠征抗日寫起。兩句是因果關係。國難當頭,拄危急需棟樑;驍將受命,慷慨即赴疆場。詩人一落筆便將被挽者的高大形象安置在民族反侵略戰爭的大背景中,凜然正氣,遂爾籠罩全篇。「賦採薇」三字,用遠征赴敵的古典,精切不移,於敘事則有雍容不迫之氣度,於行文則有淵雅流麗之風致。
「師稱機械化,勇奪虎羆威。」頷聯二句,守律對仗,突出戴安瀾將軍所轄之第二○○師的軍威。上句言其裝備之精良,扣住其師為機械化部隊的特點。不過,武器雖然很重要,但戰爭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還是人,故下句緊接着就強調該師將士之勇猛,筆意十分周至,且體現了唯物辯證法的觀點,見識甚為高卓。古詩詞中例多以虎羆、貔貅之類猛獸來讚頌勇武的軍隊,本篇卻說「勇奪虎羆威」,是翻倍寫法,比直接用虎羆來形容悍師勁旅,更其生動。此五字神采飛揚,亦是一篇之警策。「機械」、「虎羆」,各為本句自對,也頗工致。
「浴血東瓜守,驅倭棠吉歸。」頸聯二句,仍然守律駢偶。辭意是進而敘說第二○○師在緬甸的戰爭歷程。「東瓜」、「棠吉」,以域外戰地譯名入詩,謂之實錄,可稱「詩史」。當日參加戴安瀾將軍追悼會者,很多是第二○○師的將士,輓詩中特別提及他們在緬甸的戰鬥經歷,對他們來說,倍顯親切。這樣,輓詩也就收到了很好的政治效果。
這中間的兩聯四句,已經不是在寫戴安瀾將軍,而是在寫他的部隊了。從章法上來看,似乎與上句「將軍賦採薇」接續得不夠緊密;而細繹作者的文心,便可領悟其用筆的高明。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我們,歷史活動的主體是人民大眾。再傑出的將軍,離開了他的士兵,也無法在戰爭舞台上演出精彩的活劇來。魯迅先生在《未有天才之前》一文中講道:「有一回拿破崙過Alps山,說,『我比Alps山還要高!』這何等英偉,然而不要忘記他後面跟着許多兵;倘沒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敵人捉住或者趕回,他的舉動,言語,都離了英雄的界線,要歸入瘋子一類了。……想有喬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沒有土,便沒有花木了;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崙非有好兵不可一樣。」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毛澤東深諳此理,因此他在詩中很好地處理了將軍與其部伍之間的作用關係。此其一。其二,寫龍必以雲,無雲濤霧瀾相烘托,則所謂龍者亦不過是一條有角有須有鱗有爪的大爬蟲罷了,豈復有騰驤九霄、橫絕四海之矯健神奇?詩人之所以挪出一半的篇幅來描繪將軍之師旅的精銳威武及其戰鬥經歷的艱苦卓絕,從藝術辯證法的角度來說,正是對將軍的不寫之寫。兵之精也若此,戰之勇也若此,則統帥、指揮者之英傑,更何待言?此類側筆映襯的作用,有時是不下於甚至超過了正面摹寫的。
「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尾聯二句,收筆回到戴安瀾將軍本身,哀悼他齎志以歿,繳出輓詩弔唁逝者的主題。一「竟」字寫出詩人聞此將星隕落之噩耗後的震驚與痛惜,虛字傳神,富有感情色彩。而痛惜之餘,思及戴安瀾將軍是為世界反法西斯鬥爭暨中華民族的抗戰大業而獻身的,乃覺得他雖死猶榮,重於泰山,故結句贊其壯志無違——壯志無違則問心無愧,將軍的英靈可以含笑於九泉了。這裡名副其實是卒章顯「志」:此「壯志」是戴安瀾將軍之壯志,又是詩人毛澤東之壯志,更是當日四萬萬中華兒女之壯志。孔夫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篇)日本侵略者的罪惡的子彈,能夠射穿將軍的軀體,卻不能夠毀滅將軍的精神。一夫之志尚不可奪,何況四萬萬眾之志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毛澤東此詩不啻是借歌頌一個戴安瀾將軍來歌頌整個中華民族不怕流血、不怕犧牲、前仆後繼、誓與侵略者奮戰到底的偉大精神。所吊者國之殤而所彰揚者國之魂,其筆重矣!其旨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