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謝的扁豆花(董愛玲)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永不凋謝的扁豆花》是中國當代作家董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永不凋謝的扁豆花
1
母親在一片空地上撒下了幾粒扁豆種子,又在種下扁豆的地方隨意放上幾根張牙舞爪的樹枝和一台舊書桌,沒幾天,曾經光禿禿的裂着干紋的地上長滿了一層翠綠的小芽兒,不過幾天的功夫,樹枝和舊書桌上面已經一片蔥綠,蔥綠的上面又覆蓋上一片紫色的小花兒,蜜蜂「嗡嗡」地圍着花兒飛來飛去,那完全是一塊漂亮的畫布,畫布上面布滿了紫色、綠色,嫩黃色。
母親栽種扁豆的習慣一年一年從我記事看到現在,以前家裡條件不好時,辣椒炒扁豆就是一家人最好的菜餚,現在生活條件好了,蔬菜品種也多起來,在我們家,蔬菜再多也代替不了母親的扁豆,我們都不去想象如果母親不種扁豆了那種感覺。
有人對我說:母親種扁豆是為了紀念一個人。
2
1965年3月,位於山東半島東北地區的一個偏遠小村子來了一隊插隊知青。
黎一博與吳英姿是一對戀人。他們都是,為響應國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把根扎的號召,插隊來到這個偏遠的小村子。他們自小生長在上海,南北氣候差別太大,連續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終於到了要插隊的山東平原的東北鄉,縣政府為他們開了迎接大會,負責接待的縣武裝部張部長對知青們說:「既來之則安之,到了這裡,這裡就是你們的家,你們的骨頭也要爛在這裡。」一起來的女生們有的哭出了聲,大家激動地喊着口號:「這裡就是我第二個故鄉,知青萬歲。」一百多位知青被分散,縣裡分到各個公社,再由公社分到大隊。
英姿與一博和其他六位知青分到了我們村。大隊文書宋來喜開着拖拉機拉着他們在凸凹不平的羊腸小道上顛簸了一路,英姿跟另外一位女知青吳三妹在拖拉機的車廂里當時就吐下了,面色蠟黃。
八個知青住宿安頓在廢棄的小學,關於他們的吃飯問題,大隊書記宋春明特意召開了村民大會,以十分民主的方式,讓村民自動報名叫知青們去家裡吃飯,還特別強調了:「知青們有糧票,知青在誰家吃飯,上級就直接把糧票交給誰家,但是醜話早說到前頭,不能讓知青吃虧,人家知青自己有糧票供應,看起來是去你家吃飯,其實人家吃的是自己的,而且糧票細糧多,粗糧少,到了你家,你可別給知青吃粗糧自己吃細糧,那樣的話咱們可要換一家,那你可就啥也得不到了,既沒有工分,也沒有糧票,隊裡還要罰你,不僅隊裡罰你,而且讓全村人都知道你家裡人品不行。」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着,最後定出方案說輪流吧,八個人分開一人去一家,全村88戶人家一家管一天。這時候一博站起來說:「我跟我未婚妻不能分開,不管輪到誰家裡,我們倆都是一起去。」一聽這話,村民一下子像炸了鍋,有人說:那樣怎麼行?說好的一家輪一天,他一下子來兩個人還怎麼輪?就在大家紛紛擾擾難以決定的時候,我父親站了起來,對着全村老少爺們說:「大家都別為難了,就讓這兩位知青一起去我家吃飯吧。」
我父親原來在農場跟着一位老中醫學過幾年醫,後來回村干起了鄉村醫生。全村88戶人家沒有一家不生病的,既然生病就得找醫生,那就得找全村唯一的醫生——我的父親。不過我幾次聽到別人說我父親在村子裡威信比大隊書記還高,並不是因為他攥着為全村人看病解憂的看病技術,而是父親看病可以賒欠,不僅可以賒欠一次兩次,還可以是很多次。父親在村民大會說出那番話,宋春明帶頭鼓起掌。父親接着又說:「這兩個人去我家吃飯不用和其他家輪流了,可以一直在我家吃下去,他們的粗糧和細糧我也會為他們搭配好,當然,如果他倆在我家吃着不習慣,他們可以再另外去一家。」一博十分嚴肅地走到我父親面前,莊嚴地敬了一個軍禮,可能想到自己不是軍人,隨即又對着父親行了一個彎腰禮。宋春明宣布其他人輪流去村民家吃飯,一家管一天,周而復始輪流下去。黎一博與吳英姿一起去董大夫家吃飯,散會。
吳英姿與一搏第一次去我家吃飯,母親為他們做了辣椒炒扁豆,手擀的麵條。麵條是玉米面跟豆面又加了一點小麥粉三合一擀起來的,英姿跟一博第一次吃這樣的三合一麵條,兩個人剛坐到桌前還有些不好意思,後來吃起來就逐漸放鬆了,一碗下肚,覺着肚子裡還空着,但是一看鍋里光剩下湯了,正在尷尬時,母親從飯櫥里端出一個小盆,對兩位知青說:「我不知道你們的飯量,就先給你們一人舀了一碗麵,餘下的我放到這裡了。」其實那是母親專門為他倆做的這樣的飯,家裡平時哪裡捨得吃頓麵條,我家能吃上玉米窩窩頭就着鹹菜還算條件好的,村子裡大部分人家吃的是地瓜面窩窩頭。母親說着直接將盆子放到飯桌上。一盤子辣椒炒扁豆就着麵條,兩個人吃了個肚兒圓。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菜,還有這麼好吃的麵條。第一頓飯之後,他們直接把每月的糧票都交給我母親,兩個人從此將我家當成了他們自己的家。
英姿與一博兩個人十分相愛,這期間,他們多次向隊長宋鳳熬遞交結婚申請,一直渺無音信。每次去問,宋鳳熬用他那色眯眯的獨眼看着英姿。獨眼原來並不是獨眼,聽人傳說,壞掉的一隻眼睛是爬寡婦牆的時候被寡婦家裡藏着的彪形大漢用一隻鐵拳搗壞的,從此只剩了一隻眼睛看東西。村里人偷偷罵他:「就剩一隻眼還不老實,誰家有個俊閨女他就天天往誰家跑,這樣的人能當上隊長還不是看在他那個在公社飯店當廚師的舅的面?」
後來,父親聽說了這件事,幫他們兩個去找獨眼隊長,礙於父親的面子,獨眼才將他們的結婚申請交到了鄉里。不久,結婚申請批下來了,在知青宿舍里,鄉親們為他倆舉行了簡陋的婚禮,在親人座位處,是我的父母,他們以兄嫂的身份幫一對新人主持了這場婚禮。
單身的時候,英姿與一搏各自住在男女知青宿舍里。結婚後,隊裡把牲口棚子後邊那個盛放飼料的草屋子收拾了一下,又用木板做了一個床鋪,給他們當了新房。
日子苦累着,對於相愛的人來說卻是一種生命的鍛煉和修行,無論是田間地頭,還是這個簡陋的草棚子,對於他們而言,都是幸福之地,他們絲毫不覺得日子有多苦。每天下工回家,兩個人一起在草棚子裡做飯,將一鍋紅薯粥喝得喜笑顏開,屋子裡擺放着一搏用泥捏的兩個人的塑像,每一個貧瘠的日子,都在有滋有味中度過。不久,英姿有了身孕。母親時常端着自己捨不得吃的炒扁豆去給英姿送。嚴重的妊娠反應使英姿的腿腳浮腫得走不動路,獨眼隊長仿佛就是看英姿不順眼,故意給她安排和正常人同樣的農活,她哪裡還能幹得動,每次都是黎一搏幹完自己的再把她的幹完。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生活條件又很差,不久,黎一搏就得了肝部腫大。
父親知道這件事以後十分氣憤,直接去找宋春明。並說黎一搏得的是傳染病,如果不給他治療就會傳染給村里所有人。那時候英姿的分娩期已經臨近,黎一搏不放心英姿一個人,執意不進醫院接受治療。在父親承諾會幫他照顧英姿以後,他才給予父親信任的神情,坐上大隊那輛拖拉機戀戀不捨去了縣醫院。
黎一搏走後不久英姿就生下了一個女孩,取名英子。
3
英子的出生給英姿帶來莫大的開心。母親每天到飼料棚窄窄的屋裡來給她做飯燒水,幫孩子洗尿布,每天很晚才回家。
這一天,母親忙完,臨走特意叮囑英姿晚上小便也不要出去,她已經幫她把便盆拿進了飼料棚。「我走後你用棍子把門再頂一下。」後來母親對我說:「不知為什麼那天就有些不放心,總感覺心裡發慌。」
英姿是個愛乾淨的人,即便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她也堅持每天用溫水擦洗身體,夜半三更也要去房後的樹林小茅坑裡上廁所。
算着日子,丈夫去醫院治療快兩個月了,他走的時候女兒還沒出生,現在快過百天了,英姿腦海里不由得浮現丈夫看到女兒後的驚喜神情,情不自禁笑出了聲。場院遠離村莊,深夜寂靜,偶爾能聽見幾聲狗叫,月光像水一樣,透過破敗的木頭窗欞在房間裡灑下一片銀灰,小房間一片清亮。英姿望了望熟睡中的女兒,起身下了床,屋子裡全是女兒身上散發着的奶香,她不忍心用其它味道破壞了這感覺,英姿提着褲子走到門邊,她的手還沒碰觸到頂門的木棒,這時候就聽到幾聲「嘎巴、嘎巴」的聲響,英姿順着動靜尋過去,木頭窗欞在一片脆弱聲音中散落地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英姿驚恐地瞪大了雙眼,還未來得及分辨清楚,有一個像猴子一樣敏捷的身影已經從被剪斷窗欞的洞口中一躍而入,趁着月光,英姿看見了那隻沒有眼球的眼窩,她腦海中快速閃過他結婚那天獨眼龍在人群中偷偷伸向自己胸前的一雙毛手。英姿「哇」,大叫一聲,讓她想不到的是,獨眼猛一下子抱起床上睡着的女兒高高舉過頭頂:「你要是喊一聲我就把你閨女摔死在地上。」孩子在頭頂放聲啼哭,英姿的心突然被人用刀割了一下,她感覺自己的雙腿像剛剛走過了千山萬水,疲憊不堪的她只能跪在地上才能讓自己感到一絲輕鬆。她知道遠離村莊的場院裡空無一人,平時在這裡看牲口的王大爺牽着隊裡唯一的兩匹牲口去配對了,今夜只有英姿跟女兒,獨眼龍這是瞅准了來的啊。
英姿閉着眼睛,獨眼的口水連着一股狐臭味道一股腦包圍了她。獨眼龍滿足地呻吟着,女兒的啼哭聲越來越低,英姿知道女兒累了,她也累了,窗欞沒有了,月光一下子無遮無攔,外面伸進來的一根樹枝,又突然將月光一分為二的切斷,英姿在心裡恍惚着,一個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可以一分為二,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歡樂,從中間切開,只留下開心和快樂,將所有的災難與悲傷切下來扔掉,真的能那樣該多好啊。可惜,生命只能是一個完整體,要麼全部扔掉,要麼全部保留,不能切下一半留一半。
吳英姿,上海大學二年級學生插隊來到農村,從少女到少婦,整個過程都是在這個偏遠的村子裡度過的。她的床頭最顯眼的幾本書《茶花女》《紅樓夢》《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活生生的,她最親密的友人,時刻陪伴她左右。可是今夜,它們都是死去的怪物,只給她冰冷的目光,恥笑她這個軟骨頭自動脫去衣衫。她覺着玷污自己的不是獨眼龍,而是整個夜晚。她可以放過獨眼龍,但卻不想放過這個叫天天不應的夜晚。
一切仍像平常,母親照舊端着一鍋熬好的地瓜粥來到英姿房門前。房門虛掩着,孩子在床上熟睡,小臉上哭過的淚痕還依稀可見,小被子已經被孩子蹬開了,露出小小的腳丫。母親一邊將小被子往孩子身上蓋着,一邊大聲喊着英姿,空氣沉默的有些可怕,母親注意到她昨夜臨走給英姿放下的便盆裡面乾燥着,略一沉思,她像突然才想起來,快步跑向了樹林的廁所。廁所里空着,母親急得在地上打轉轉,突然,她看見孩子身下露出半截紙片,紙片上清楚記載着,昨夜,在這個簡陋的草屋裡所發生的一切。
4
人們從氨水井裡打撈出吳英姿,她臉部已經被氨水化解得看不出人形,整個身體也殘缺不全。
黎一搏在縣醫院接到公社打來的電話,他感覺那是人們跟他開的一場玩笑。他不相信愛人已經死去。他耳朵里突然飛進去一隻蒼蠅,蒼蠅嗡嗡地吵個不停,讓他聽不到世界其它的聲音了。
英姿活着的時候,多麼的追求完美,一層窗戶紙也要貼得妥妥噹噹一絲皺褶也不許有,不然就會撕掉重新貼。可她為什麼就想不到氨水會溶解她美麗的面容,你只顧為了生前的完美,卻不顧死去的殘缺。此刻,不管黎一搏跟她說什麼,那具冰涼的軀體已經不會響應了,就那麼安靜地躺在那裡。
黎一搏將鍘刀摘下來,手提着刀柄去了獨眼家。正看到一群警察押着獨眼上了警車,看到黎一搏,獨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邪惡的笑容讓黎一搏全身顫抖不止……
人們都散去了,黎一搏抱着三個月的女兒,在飼養棚的牆壁上刻下了:「痛失愛人吳英姿」。
後來母親對我說了一句十分富有哲理的話,她說:「看似一個人死了,實際是死了兩個人。」
5
一直到多年後的今天,我看到了黎一搏的日記,才明白母親對我說的這句話來自於哪裡。日記中淚跡斑斑,每一個字都讓我驚心動魄:「親愛的女兒,你媽媽走了,臨走,她把你留給了我。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我跟你媽媽愛情的見證,靈魂的皈依,從此,我們父女倆開始了相依為命的日子。我白天把你交給村子裡有孩子的人一起帶,下了工就把你接回來,看着你的一顰一笑,一天的辛苦逃之夭夭。原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我也沒打算再結婚,卻想不到,就在你一歲那年,上級下達了知青返城的通知,看着身邊一起插隊的同伴紛紛返回城市安排了工作,最後只剩我一個人帶着小小的你住在放飼料的那個草棚里,心裡一陣陣難過,絕望,糾結,但我帶着你是不可能回得去的。要回去,只有放棄你,你想想我怎麼捨得放棄你?我已經失去了我最愛的人,我怎麼捨得再失去我心愛的女兒。我每夜每夜抱着你,徹夜難眠。
無數次糾結讓我深知我不能失去我心愛的女兒,當我下定決心紮根農村不再返城的時候,卻因為一件事,讓我被迫作出了決定。
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爺爺,他是一位教授,那時候也剛剛從「牛棚」放回家,但由於身體原因,放回家不久就生病去世了,你奶奶情急之下得了腦血栓,成了植物人。家中你的姑姑叔叔都在很遠的地方插隊,並已在插隊的地方成家立業,根本不可能再回到城裡。能回去照顧的,唯有我。一方是躺在床上的老母親,一方是不懂事的小女兒。考慮再三,我想出來一個折中辦法,先把你寄養給別人,等我一個人回去後再想辦法把你帶回城。經過反覆考慮,了解,最後,我決定把你託付給董大夫。董大夫是村子裡的「赤腳醫生」,人品好,家裡也稍微富裕些,而且,插隊五年,他是我在這個地方最好的朋友。就算我再回來接你,我相信他們也不會說什麼。
就這樣,我一個人回到城裡。還記得我肝部問題嗎?在一次體檢中,我查出了肝炎,會傳染的那種,你說那樣情況下我能接你回來嗎?就在我因病隔離期間,你奶奶去世了。前後加起來就差不多十年過去了,這期間我每年都去看你一次,無論我的情況多麼糟糕,我去看你從未間斷,想必這件事你肯定有記憶。我看到你已經完全融入進那個家庭,你的養父養母待你如親生,給你平靜的生活,你跟着我還不知會受多少煎熬。
親愛的女兒,永遠也忘不了最後一次去看你,我感覺你也仿佛知道了什麼。我明白那可能是我們父女最後一次見面,雖然內心萬般疼痛與不舍,但我不能表現出來,不想給你的生活帶來漣漪。」
日記的最後一頁豁然寫道:「看似一個人死去,其實失去的,是兩個人的命。」
泛黃的頁面斑駁着水漬痕跡,模糊的字跡,斷斷續續的文字,就像這許多個斷斷續續的日月,斷斷續續帶給我,關於我身世的消息。
在我人到中年的今天,我見到這本穿過三十年滄桑歲月的日記,不知是喜,是悲,是欣慰?
夾在日記扉頁的一朵紫色的小花,那是一朵扁豆花,扁豆花下面貼着一張黑白照片,從照片的新舊程度能看出來照片中的三個人是經過技術合成了這張全家福。照片中的我四五歲的模樣,夾在兩個面帶微笑的青年男女中間,他們是那樣年輕,我想象不出這樣年輕的生命漸漸變老的樣子,也無法想象那個在我小時候,經常在扁豆花開時來看我的高個子男人今天變成了什麼樣子,這本日記到底是誰郵寄給了我?
一切尋與不尋都不再重要,因為我已明了,在遠方,有同樣的扁豆花正在盛開,一年一年,從未間斷。[1]
作者簡介
董愛玲,山東省壽光市人。山東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