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鄭彥芳)
作品欣賞
生活在別處
一
除去屋檐下飛身而過的麻雀,餘下來就是散淡的風聲,冬天的午後,太陽會灑進屋裡,暖洋洋的,但是似乎是一聲鳥鳴過後,落日倏地就滑下山巔去了,一天轉瞬即逝。
每當這些時候我偶爾會記起在某個地方曾經見過的某些不足為道的東西來,而且必定與這個冬天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比如那一葦蘆席,斜斜地靠在一扇舊木窗外,人們簇擁着朝向精美的磚雕古樸的庭堂,而我在蘆席前停下來,看它遍體細密的風煙,被一根草繩攔腰束起來。
那裡有龐大的古建築群,想起來僅剩下浩瀚的冷色與無邊的空洞,遠不如那一卷蘆席,給人帶來舊日的溫暖。
記憶很遙遠,是隆冬時節無論坐上去踩上去都暖融融的炕席。炕上有我和姐姐,還有一個布娃娃。布娃娃半新不舊,頭上包一塊乳白色鏤空三角巾,身上着一件連衣裙,連衣裙淺藍色,淺藍色的底色上綴滿小巧玲瓏的梅花,梅花則是寶藍色。我哄她睡覺,餵她吃飯,給她洗手淨面。有時候玩着玩着布娃娃身上會飄出少許棉絮,原來她的腿腳或者臂膀連接身體的部位,有針腳散開,一條腿或者一隻胳膊差點兒要掉下來,母親拿過去穿針引線,一會兒她又恢復了舊模樣。
我和姐姐不去爭搶它,誰拿着誰就玩,另一個人拿一塊枕巾鋪在炕席上,順着枕巾的長度一折一摺疊成條狀,把長條再雙摺回來,折回來的兩頭不用等齊,上下錯開一小截,然後在雙摺的一端估摸着布娃娃腦袋大小給紮上一根紅頭繩,這樣就有了布娃娃的雛形,姐姐粉色的紗巾給她盤在頭上,我的紅色紗巾給她做披風,稍稍做些修飾,就有了一個衣袂飄飄的枕巾娃娃。
西北風繞着屋子嗚嗚叫,門上掛起棉帘子,棉帘子太厚,人又太小,輕易掀不起來,打那時起估計就很少出門了。
窗欞欞糊了麻頭紙,中間留下兩個小方塊鑲着玻璃,風吹過,麻頭紙抖抖索索地響,姐姐趴着窗戶像外瞅,我也要去看,眼睛卻夠不着玻璃,姐姐狠命抱起我時,不小心我的手指會捅破麻頭紙,寒風嗖嗖地鑽進來,母親調來麵糊在有孔的地方再堵上一塊麻頭紙。
暮色沉下來,窗外黑魆魆的,厚實的門帘撩起來,父親下班回家了。他身披一件棉大衣,毛領高高聳起來。一次他從大衣口袋掏出一條粉色的頭巾,又一次他從大衣口袋掏出一條棗紅色的圍巾,每次都把我拉在炕邊沿,給我罩在頭上或者圍在脖項。在這之前,初秋母親給姐姐買回去翠綠色頭巾,初冬母親給姐姐買回去深綠色的圍巾。
那年月家家孩子多,小不點兒一邊慢慢長大一邊耐心等着撿拾哥哥姐姐的衣物。
一個夏天,母親給姐姐買回一條粉色的紗巾,紗巾上是水波紋路,灑開折起圖案千變萬化,姐姐一會兒包在頭上,一會兒圍在脖頸,一會兒又掩在腰間當裙擺,等她玩累了,把紗巾疊成小方塊擺在炕席上,我會爬上炕小心撫弄亦或是捧起來挨在臉頰摩挲良久,之後原封不動放回去。我喜歡那條紗巾,但我知道它是姐姐的,我得耐着性子等姐姐不用它了,再歸我。不想第二天父親給我帶回來一條紅色的紗巾。以後只要姐姐有的東西,我都有。
二
麻雀在檐頭跳來蹦去;喜鵲一會兒立在枝頭,一會兒又「嗖」地一聲飛向遠處;下雪後,冬日裸露的鳥巢被覆蓋,像是裹了一床小棉被,看着就溫暖……
我家的祖屋盤踞在一條深巷裡,父親說他記憶中故去的長輩都喊「老院」。到父親這輩兒,巷子裡左出右進三個院落,先後迎進去十三個俏颯颯的小媳婦,以後村里人戲謔地把巷子稱作「狐仙洞」。
我三歲時父母帶了簡單的家什從「老院」挪出來,長大後聽人說,父母離開「狐仙洞」,母親才得以討得一條命。
凡事總有緣起,應該是父親每月能領到份額工資,成為一名公家人開始吧,平素鄰里、妯娌間的關係漸漸有了微妙的變化。
母親覺得,住在一起多年的老鄰居、老妯娌了,無論是推碾倒磨、搓繩納底,還是拆被縫褥,大傢伙聚一堆,一邊叨着閒篇,一邊紛紛攘攘就做利索了。哪家有營生撂不開手,你幫她照看照看孩子,她幫你整摞整摞灶台,連上茅房都擠涌着,你拽句戲文,她來句唱詞,日子雖然窘迫,卻被一群媳婦叨登的活色生香。孩子們的年齡不相上下,見天膩在一起,誰家裡有啥稀罕吃食也是共同分享,不分彼此的,咋會說變就變呢?她始終不肯相信。
一個媳婦就很逗笑,只要哪天我家有啥事不順她的意,她隨時都能讓鬼魂附體,通常她借着故去的二奶奶編排父母,有時也拉扯了狐狸精來咋唬人。
一日,姐姐生病,母親做了一口掛麵湯,她家孩子出去玩耍,沒能夠吃上這一嘴,她就勢坐在北房的高台階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滿嘴胡沁起來,說二奶奶在小南坡看見父親提溜着幾斤掛麵回家了,母親悄沒聲地在屋裡做給我們兄妹幾個吃,又說她家孩子很可憐,都站在我家門口了,父母也不捨得給他吃上個一半嘴。繼而借二奶奶口咒罵父母喪良心。
又一日,母親縫了一條小被子,掛在院裡的晾衣繩上,小被子不新,是母親拆掉破舊的大被子改出來的,母親針線營生精巧,金燦燦的陽婆婆再不合時宜地晃上幾晃,她又順勢斜在台階上,雙手抓撓着自己的頭髮 ,一片聲嚷嚷着父母的名字,讓趕緊着去救她,說是狐狸精已把她捉到後圐圙了,氣氛挺瘮人,真像是有東西撕拽着她的樣子,直鬧得天昏地暗雞犬不寧。
這種狀況後來成了家常便飯,她稍有不如意,就開始折騰,院裡人起初出來勸勸,後來一見她擺陣勢,甭管正在忙什麼,扭頭迴轉家裡,都關上門閉起窗來。折騰困怠了,她爬起來左右看看,只剩下自個了,然後拍拍衣褲,嘴裡哼哼唧唧唱着又恢復如初了。
另一個媳婦,人其實不錯,就是架不住人挑唆,平日裡跟母親有說有笑,只要出去串個門回來,轉臉指桑罵槐。母親換件衣服她指着自家娘家妹妹罵半宿,母親到巷口哄孩子,她指着自家的雞狗罵半宿,她天天耍着陰陽臉,母親實在無意與她交口。
見母親不接茬,她變本加厲,當母親路過她家門口時,她藉故出來潑髒水,好多次髒水濺起來打濕母親的褲腳,然後又百般狡辯說沒看見母親走過來。母親肚裡裝了窩囊氣,兩個乳房憋得瓷丁丁的,幾乎要出人命了,父親帶着母親輾轉離開了老院。
人離開了,老院還有一棵大梨樹,起先和叔叔家共有,父母搬家後,擔心再因為梨樹生氣,把梨樹也一併分開了,分樹時在冬天,靠北一邊幾根枝丫挨近叔叔家,樹枝穿插在屋角檐頭,嬸娘要求北邊歸她家,餘下的歸我家。到次年秋,北面果實稀疏,嬸娘又要南邊……
一年中秋,上小學的哥哥下學背着書包到老院摘梨,站到樹下把斜挎着的書包拽在身後,把帽檐扭在後腦瓢上,雙臂環樹嗖嗖地就往樹上爬,剛剛爬到樹腰,二爺爺從西房走出來,手裡捏着旱煙袋,一邊咳嗽一邊喊:傻小子!也不抬頭看一看,樹上哪還有梨兒哩!淨顧着爬!哥哥聽見二爺爺說話才抬起頭來看,樹上只留下樹葉子稀稀拉拉地響,哥哥抱着樹杆就哭起來,一路抽抽噎噎回到家。父親去到老院,二爺爺說:昨天卸下來的梨兒,都鎖在後西房。二爺爺給了父親一把鎖:你也鎖在門上,她就是想倒騰,還得找你拿鑰匙。第二天一大早,二爺爺喘吁吁地跑過來:昨兒晚上人家娘家一伙人來把鎖撬掉了,梨兒一個都沒給你留下!母親說:不要也罷,圖個清淨!我們家從此後就失去了梨樹,沒事很少再回老院。
只是到年節下父親單位發下糧油,分開幾份照舊送過去。我大一點兒後,年年隨在父親身後去挨家挨戶送糧米,老院裡的幾戶人家都已遷出「狐仙洞」了 。
那年嬸娘病逝沉重從外鄉回來,還住在老院舊屋,發送也是從老院發送的。這時候老院房舍已久無人居,一家外姓人暫住在後面小院裡。
多年來各處都由叔父照管着,去年叔父過世,年節下,大門上的對聯估計也無人粘貼了。
而那根梨樹還在,聽說越發粗壯了,年年滿樹梨花一層層的鋪在院內,秋風路過果實也是一層一層鋪下來。恰是「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 [1]
作者簡介
鄭彥芳,筆名,人俏西樓。山西晉中和順縣人,市作家協會會員,西部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