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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祖母》中國當代作家張學文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祖母

我在李家灣隊辦的小學讀了三年小學。學校只有一間教室,採取複式教學。教師只有一名,是家族中一位同輩老兄。從家裡到學校,要經過一個深溝,再翻過一座山包。

每當我放學回家翻過山包,看見祖母坐在溝沿邊等我,心裡霎時充滿了暖暖的溫情和滿滿的幸福。貧寒之家,家人往往都愛生氣,一生氣就吵嘴,一吵嘴就不做飯了,不做飯也就省一頓是一頓。我從學校回家時,內心最忐忑不安的是母親和祖母是否又吵嘴了。母親生產隊乾的是重體力活,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竭,祖母以婆婆身份指教,兩人免不了針尖對麥芒,發生口角。中國的婆媳矛盾幾千年亘古不變,婆媳關係難處理,多少人為之傷透了腦筋。祖母與母親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鍋碗瓢盆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這本身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但對身心正處於發育階段的我而言,影響巨大。以至於我成年後每當夢見她們爭吵,就會從噩夢中驚醒,充滿了驚恐、焦躁、抑鬱與悲傷。

黃土地上長大的孩子,都會珍藏着秋雨的記憶。秋雨連綿不斷地落着,淅淅瀝瀝地下着,切切如私語。我們幾個兒時的玩伴,或在門前溝灣的小溪邊,或在場上的麥垛里,或在大槐樹下,或在堡子的牆背後,樂此不疲地玩着打泥炮、改水渠、挖澇壩的遊戲,任憑雨水淋濕衣服,順着頭髮往下流,也沒有回家的意思。直到祖母一雙小腳一瘸一拐地從家裡出來,滿村子喊着我的乳名,喚我回家,才發覺天已經黑了。

在我的生活中,對洋芋有着一種特殊的情感。這種情感是建立在生命基礎之上的,所以不會輕易忘掉。我走南闖北,吃過不少美味佳肴,但留在記憶最深刻的還是洋芋。它像祖母一樣,誰也無法代替。小時候生活極其困苦,放學回到家,祖母會悄悄地從被子裡,有時是從自己的肚兜里,拿出一兩顆在炕洞裡燒熟的洋芋。燒洋芋黑黑的皮里,是黃黃的硬殼和白白的瓤兒,熱氣騰騰,嚼在嘴裡香香的、甜甜的、綿綿的,舌尖上滿是祖母的味道,還有她的體溫。這是天下最好吃的美味。

祖母重男輕女,孫子中尤其偏愛長孫,用她的話說,長孫可以給她死後頂「孝子盆」。她去世後,「孝子盆」還真是我頂的,因為她的長子已經不在了,而我是她的長孫。


在孫女中,祖母最關心最愛護的是她的大兒子的遺骨,即我的大姐。有一年的秋天,秋雨連綿不斷,下了二十多天。家中缺少可供燒火做飯的乾燥柴禾,露天的磨坊又無法磨麵。小叔讓大姐和我去劉家爸家磨坊推磨,大姐不願去,性格暴躁的小叔打了大姐。大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早上走後到下午仍沒回家。祖母找到小叔,用拐杖劈頭蓋臉一頓亂打,氣呼呼地罵道:

「俄(我)把你周(這)個哈慫(壞蛋),我涅障(可憐)的娃娃到世上來一遭,就留下周門(這麼)一個骨血。她有澀(什麼)事,有你龜子孫(小子)好看的!」

祖母的小兒子性情暴烈,無拘無束,可一旦母親發火,也心存忌憚。每當他對妻子拳腳相加時,祖母就會挺身護着兒媳,厲聲斥責兒子。有一次,祖母忍無可忍,朝小叔的脖子就是幾拐杖。第二天,小兒子幹完活回到家,脖頸直挺挺地走進房門,看見母親陰沉着臉,小心翼翼地說:「媽啊,我脖子痛得轉不了相……」

她的小兒子不敢怠慢,冒着綿綿秋雨連夜尋找,第二天中午在二十里外的毛牛溝一個堂姑家找到了大姐。

由於家庭貧困,缺少勞動力,大姐只讀了三年小學,小小年紀就開始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祖母去世後,大姐無力反抗她的叔叔和大姑強加給她的包辦婚姻,在我結婚的同日嫁給了大姑的長子。終因近親結婚,缺乏感情基礎,四十多歲時削髮為尼。她雖遁入空門,但心繫故園,繼承先祖衣缽,化緣上千萬元,在高廟山上捐建了佛教寺院--「瑞祥寺」,並開山築路,修建山門,植樹造林,造福桑梓,為南峪川四方民眾讚頌!

七十年代末,當年祖父創辦的那個小學校已是初級中學了,祖母的二兒子擔任該校校長。他疏通了生產隊和生產大隊的關係,將家從李家灣搬回了原址。這是這個家庭一個劃時代的轉變。如果說當年祖母去李家灣定居是生活所迫,而今回歸故居也是歷史的必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歷史跟家族的所有人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誰也沒想到祖母這麼快能回來!

搬到川里的第二年春天,祖母去照料仍在李家灣的堡子居住的小兒媳生孩子。由於日夜操勞,積勞成疾,她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特別折磨她的是老年性哮喘病。她的二兒子給她買了藥,托劉家爸在校讀書的二兒子捎回家。她聽錯了服用量,喝了好多麻黃素片和複方甘草片。

當天早上,我聽到消息後從學校趕到李家灣堡子。儘管我從來不相信有什麼神佛之說,但在心中默默為祖母祈禱,求神佛開恩保佑她活過來。看到她昏迷不醒,我除了焦急擔心,更多的是惶恐無措,真希望那個人是我,我來代替她的痛苦。

大人們在家裡守着祖母走不開,就派我去十幾里外的公社去請衛生院最好的何大夫。我幾乎是一路小跑,希望早一點叫來大夫拯救祖母的生命。這是我小小年紀第一次感知死亡的氣息,第一次體味生命的脆弱……

經過輸液搶救,祖母終於掙脫死神回來了。她微微睜開雙眼,眼珠左右移動着,分明在尋找什麼。當她看見站立在炕頭的我時,眼珠停止了移動,努力睜大眼睛,盯着我看了看,嘴角動了動,努力想從喉嚨擠出聲音與我說話,眼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星。

當天臨近傍晚,祖母被兒女們用農用架子車拉着往川里送。我懷抱着她簡單的生活用品,跟在車子後面踽步而行。出了滄浪岔口,視線馬上疏朗起來,南峪川平展的身軀在面前徐徐展開。春風吹綠了厲河兩岸的山川,此時的大地如一個柔嫩的嬰兒。半黃半綠的麥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剛剛萌芽的細細的頭髮,又如凸繡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淺的睡衣的圖案。是的,總是這樣。在隴中的黃土高原上,不是扁豆、麥子,就是玉米、土豆,年年都是這些莊稼。無論什麼人活着,這些莊稼都是這樣。它們無聲無息,只用色彩的律動來見證歲月,從鵝黃、淺綠、碧綠、深綠到金黃,直至消逝成與大地一樣的土黃。從南向北伸展着的大路兩邊,成排的楊樹上新生的樹葉,在夕陽的沐浴下閃爍着稚嫩的笑容。有風吹來的時候,她們晃動的姿態如一排排婀娜多姿的少女,顯得那麼溫柔,那麼富有生機。我心裡想,要是祖母能像她們一樣青春靚麗、活力無限該有多好!可是,一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從幼到老,自始至終,是不可逆的,這也是生命之光美麗的原因所在。

這次藥物中毒,對祖母的腸、胃及肝、腎損害很大。她以開玩笑的語氣對我說:

「你劉家爸的周(這)個後人克俄(我),俄(我)咳嗽的病是養(生)他時,(我)半夜起來(接生)風吹的,周(這)一次一候(差點)要了俄(我)的老命。」她笑了笑又說:「俄(我)將要照着(見到)你爺了,他(可能)嫌孫子沒引(娶)上媳婦,就把俄(我)攆回來了。」我娶上媳婦,生兒育女,這是她晚年最美好的願望,但她最終沒能等到。

高中畢業一年後,我參加了恢復高考制度後首次全國統一考試。二伯父是三十多歲考入師範院校的,是家族中第一個大學生。我是高中畢業後考入師範院校的,是家族中第二個大學生。  

我上初中後,特別愛讀書。我的祖宗三代都是讀書人,家中原來有不少書籍字畫。文革中,二伯父因有在蘭州市國民政府會計室工作和國民黨黨員的歷史問題,受到關押並抄了家。抄家前,祖母讓兒子和嬸嬸們把山川三個家庭的絕大部分書籍字畫付之一炬,只剩下在房檐椽口中用來堵風的少部分。我讀完了家中文革期間燒剩的所有書籍,便開始向老師同學借書看。借的書,有些在當時是所謂「反動」或「黃色」小說,有些還是手抄本。由於是禁書,必須偷偷看,一定要按時奉還。為了儘快讀完,我走路看,吃飯看,上課偷着看,晚上點着油燈看。那年月煤油等生活必需品都是憑票定量供應,即使省着用也很緊張。母親不讓我挑燈夜讀,我就央求祖母。祖母白天偷偷從油瓶中給我倒一墨水瓶,晚上我用被子蒙了頭,在被窩裡閱讀。剛開始讀的主要是小說,有些字不認識也不管,只懂得大概意思就行。到後來什麼書都讀,古今中外,不分良莠。儘管當時「書荒」相當嚴重,我還是想方設法讀了不少書。我讀的第一本小說是曲波的《林海雪原》,接着是《烈火金鋼》《戰鬥的青春》《青春之歌》《野火春風斗古城》《苦菜花》《艷陽天》《第二次握手》(手抄本)、《一代風流》三部曲等等。到了高中,又陸續閱讀了中國四大古典小說。那時候外國文學作品在當地農村一書難求,因此我只讀了高爾基的自傳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和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年高考,我的語文、歷史、地理考分都在八、九十分,唯有數學考分只有12分。我上高中時,適逢文革後期,就讀的縣立中川中學是全省開門辦學的典型,根本不重視文化課教學。該校95屆90多名高中畢業生中,除了三、四個考入中專和中師的外,我是唯一一個考入大學的學生。我之所以能錐處囊中脫穎而出,與祖母的關愛和教育是密不可分的。

我終於要走出大山,到秦州讀書去了。臨行那天晚上,祖母給我打點行李,縫衣邊釘紐扣,清點生活用品,叮嚀這囑咐那,完全把我當作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對待。她把一雙新條絨布鞋裝進提包時說:「去了換着穿,舊了不要撇(扔),撇帽不撇孩(鞋)。一輩子孩(鞋)候(不要)穿錯,路候(不要)走岔!」祖母的這句話我銘記於心,至今未忘。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每當我面對各種誘惑和人生抉擇時,她的話是我遵循的基本準則。

夜深了,祖母久久沒有睡去,我也沒睡着。她摸了摸我的頭,輕聲說:

「平平,去了候(不要)想家,好好念書。將後(將來)工作了,找個賢惠媳婦,生上幾個男娃,奶奶就如願了!你考上學了,莊來人都說'你看周(這)十里八鄉,考上了才幾個(大學生)!外頭院的學路開着呢,老虎不下狼兒子,先人麻達(厲害)了,後人就是贊勁(不賴)』。你太爺、你爺墳上冒青煙着哩,他們臉上有光,俄(我)跟着沾光哈……」

那一夜,祖母和我聊了許多,一直到雞鳴五更。第二天,我背着行李去縣城搭車,她拄着那隻被她滿是老繭的手磨得鋥亮的拐杖,顫顫巍巍地把我一直送到村頭的大路邊。我勸她回去,她朝我揮了揮手,拄着拐杖站着沒動。我邊走邊回望,發現她像一尊雕像一般立在那兒,身軀越來越小,直到在我的視線里消失。

第一次離開故鄉,離別祖母,心裡既有對未來生活和未知世界的憧憬與嚮往,也有離開故土和祖母的愁腸與別緒。南峪川東西兩邊,遠處依舊是默默地像海一樣綿延到天盡頭的灰濛濛的群山的波浪線,近處則是被幾千年來的山洪沖刷得千溝萬壑的黃土坡地。在一處坡度不大的山窪上,有倆老鄉彎着腰用撅頭在刨土豆;不遠處的山樑上,一頭毛驢在悠閒地吃草;山溝里一位老人拿着羊鞭,驅趕着散落的羊群。一切是那麼美好恬靜,那麼親切自然。我心想,不管走得多遠,家鄉永遠是我最眷戀的歸宿,因為這裡有我的至親,有祖母溫暖的懷抱。

我走着,看着,想着,無意中手觸到上衣口袋,發現裡邊有一束用白色羊毛線捆着的錢。我打開來一看,全是一角、兩角、五角的紙幣,數了數,一共是十二元一角。這可能是祖母多年的積蓄了。我看着這些被她反覆揉搓過的紙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刷刷地流淌下來,灑落在路上厚厚的塵土中,也滴落在我顫慄的心坎上。

那一年,她七十四歲,我二十歲。

第一個寒假到了。我急匆匆買了些秦州的毛栗子、柿餅、核桃等土特產品,一刻也沒耽擱,馬不停蹄往家趕。我騎着從大姐處借來的自行車,到了離村不遠的叫做「嘴頭哈」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河畔莊的輪廓已經從榆樹的間距中閃現出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當我拐進田間的小路,遠遠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形在寒風中坐在門口那棵老榆樹下。頓時,一股暖流從心裡升騰,充滿了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我知道那是祖母,肯定是她!她在等我!

到了祖母跟前,我叫了聲奶奶,她一邊應答,一邊費了好大力氣才爬起身來。祖母沒有去打掉褲子上的塵土,雙手拄杖,平靜地說:「來了噢,趕緊家裡走!」

當晚睡下後,祖母幾乎一直在說話。人生往事,家長里短,好多都是她重複多次的話。她說累了,翻了一個身,柔柔地說:

「給俄(我)說一哈(一下)外頭的事撒!」

我一時無語,說什麼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了想,為了滿足她的願望,只好把如何買車票坐火車、車窗外變換的景色、學校的飯菜、秦州的風土人情講給她聽。我能感覺得到,她聽得很仔細、很認真,如同聽大戲一般,充滿了期待、好奇與享受。

祖母一生只會說老家方言,她像熱愛母語一樣愛着家鄉的方言土語。一天,當我在家裡第一次把方言所說的「含菜」說成「鹹菜」時,她居然生氣了。在她看來,說方言土語代表着不忘本、沒變質,體現了一個人質樸淳厚的美德。她一臉嚴肅地對我說:

「你候(不要)爪言八語,人家笑話哩,背後戳你脊梁骨,罵你虧先人。俄(我)在周(這)莊裡活了四、五十年,沒人說不中聽的話。你要記哈,一輩子老實人不失大茬(不犯大錯)。」我明白,她這是教我如何做人。我在外工作、生活了四十年,鬢髮已白鄉音未改,始終未忘記她的教誨。

整個假期,我和祖母朝夕相處。我感到她明顯老了,走路已經很困難,咳嗽越來越嚴重,每頓只吃小半碗飯。她就像一盞在風中搖曳的油燈,燃油已經熬盡,隨時都會熄滅。她一生謹言慎語,從不說多餘的話,但那段日子一反常態,非常健談,什麼都說。

「你媽碎(小)的時候沒媽,幾個後媽又(對她)不好。她沒念一天書,針線茶飯沒人調教哈,和俄(我)一樣是個涅障(可憐)人。六零年的年成(災荒)家裡揭不開鍋了,她和二婆娘、劉家的大女孩兒幾個人半夜出去偷點,不是就失散人口了。」她很少表揚自己的兒媳,這次卻前所未有地肯定母親說:「你媽拉扯你們幾個(不易),家裡的大苦哈叫人家下了。人家伺候俄(我)二十多年,就是再不好,捂(那)碗湯是人家每頓給俄(我)做熟端上來的,別的人好得很着,俄(我)指(靠)住喝一碗涼水來沒……」祖母一生從沒說過違心話,她所說這些話絕對是發自內心的良心話。後來,我慢慢讀懂了她這些話的真正含義。她的大兒子歿得早,二兒子常年在外工作,小兒子又不在一起生活。祖母的生活起居主要靠母親照料,並一直服侍她到離世。對她的兒女來說,最有孝心的也就是在她臨終時守候了二十幾天而已,要伺候二十多年不是簡單的表白一下就能輕輕鬆鬆做到的。如果一定要說哪一個兒女、子媳伺候祖母時間長、擔當重、付出多,沒有誰可以和她的這個兒媳比肩。

就在這個假期,家裡給我定了一門親事。女方原是民辦教師,後招工到省城工作,比我大好幾歲。祖母對這樁婚姻始終保持沉默,可見她並不看好這樁婚姻,只是不願或不便說而已。暑假過後,我到學校請了假,獨自到省城找到她辭退了婚約。後來,迫於家庭壓力,匆匆在大學同學中發展了自己的女友,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

第二個寒假。當我到了家門口那棵老榆樹下,祖母沒在那裡等我。瞬時,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我心中在默默祈求,寬慰自己那只是個錯覺。我飛奔到祖母睡的上房,發現她已病臥不起,生命垂危。

我是臘月二十到家的。祖母的生日和我同在臘月,她是初一,我是十三。就在她七十五歲生日的那天,兒女們都拿着好吃的前來給她祝壽。她吃了少許雞肉,感覺胃裡不舒服。沒過幾天她病倒了。在病中,她反覆問身邊的人我什麼時候回來。守在她周圍的兒女們都說:「拍了電報,快了!」其實,離放寒假沒有幾天了,家裡人壓根就沒給我拍電報。

祖母終於等到了我。最疼愛的孫子來到了身邊,她滿臉爬着的重重皺紋,就像盛開的菊花瓣,每道皺紋里都洋溢着笑意,眼角的紋路像兩把打開的扇子。說心裡話,我與她的最後一面,應歸功於社會的發展進步。如果當年祖父病危時,交通稍微便利一些,二伯父就不會留下那麼大的遺憾了。

在祖母生命的最後幾天,我白天與她相伴。到了晚上,她不讓我陪伴,催促我去睡:「平平,你睡去!晚上俄(我)有人陪!」我心裡明白,她怕我熬夜累着。她已經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朝不保夕了,可她依舊在心裡記掛着我。在去世的前一天傍晚,她咳嗽了幾聲,小姑把蓋在她身上的被子往她身上緊了緊,拿起毛巾擦拭着她嘴角的黏液。她睜開眼睛,費了好大勁,沙啞地說:「(你們)都到外面去,俄(我)跟平平說幾句話!」所有的人都走了,祖母側向我躺着,微閉着眼睛。

「(他們)都走了沒?」她問我。

「走了。」我答道。

「(家裡)給你…………行(定)的媳婦……,嗯,則斯哈(怎麼辦)了?」

「退了!」

「退……退了?捂(那)就好得很!」她又咳了幾聲,「女人歲數(年齡)大了……大了……費……費(損耗)男人,(年齡)要……要差不多……。」她費了好大勁才把話說完。

「奶奶,我個人找了一個(對象)!」

祖母微閉着的眼睛睜開了,沒有說話,眼睛仍是暗淡無光,直愣愣盯着我看。我知道她在懷疑我,用她最後的智慧在懷疑我。我拿出了相片讓她看,她混沌的眼睛頓時亮得嚇人。我把相片靠近她,她出神地看着,看了足足一分多鐘。她的嘴角開始溢出微笑,一點一點散開來,那微笑如蜜。然後,她把目光慢慢地移到我眼上,喘了幾口氣說:

「周(這)個……女娃娃很贊勁(漂亮)哈,臉……臉上是旺夫相,有……有福氣!俄(我)是……等不住了……」她咳得很厲害,面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時而眉頭微蹙,時而重重地吐納。我拍了拍她的背,她繼續說道:「俄(我)沒……沒澀(什麼)給你,你爺……給俄(我)的……兩個錁兒……在……在你大姑手上,俄(我)……給她安當(囑咐)了,叫她給你,你娶媳婦(用)!一輩子……長得很,路……路要自己走哈,學校出來了……不要(回家)來,一哈(趕緊)走…走得遠遠的……」

這時,我察覺門外有人,當我掀起門帘,才發現祖母的小兒子站在門外在偷聽我倆的談話。她見小兒子進來,閉上眼睛不說話了。直到當天夜裡去世,她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這是祖母最後留給我的遺言,也是她走完人生旅途最後的幾句話。她去世後,大姑把那支銀簪別在了她髮髻上,她戴着它前往陰曹地府去見丈夫了。

祖母走了!我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鈍了的銼刀殘暴地割開,悲哀從傷口流出,撒落一地哀傷。我一生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一次在祖母生命的終結。第一次,我不記得,是聽祖母和母親說的。第二次,祖母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只有自己知道。

祖母走了!我兀自站在刺骨的冷風裡,像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也不動,好像她在我的心地上面系了一條繩子,走一步,牽一下,扯牽得心腸陣陣作痛。

祖母走了!她不再為吃飯穿衣發愁了,不再為艱難的日子熬煎了,也不再牽腸掛肚她的兒女孫子了。

祖母走了,她再也不用上廚房做飯了,再也不用打掃庭院了,再也不用餵雞餵豬了,再也不用碾米磨麵了。

祖母走了!她帶走了一位普通農村婦女的賢惠、勤勞和善良,卻用她七十五載春秋的平凡人生,她用親情的專注和濃情,給所有人留下了慈祥和藹的笑容,給子孫後代留下了一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

祖母走了!她把整個世界給了我,但沒能等到我工作掙錢,娶妻成家,享用我的一杯水、一碗飯、一分錢。她的走,使我感悟生命真的很短暫,比人們想象的更短,珍惜眼前的親人,想做的事就儘早去做,不要等到沒機會了再遺憾!

祖母走了!我不想讓她走,我多麼希望她再陪陪我,我還有好多的事沒陪她做哩!我想帶她坐汽車、坐火車、坐輪船、坐飛機,走遍大江南北,看盡名山大川;我想帶她吃她沒吃過的美味佳肴,親身體味舌尖上的中國;我想給她購買一大堆時興好看的服裝飾品,讓她感受做女人是多麼幸福美好;我想……這一切只能是想想了。

祖母走了!世間的愛都指向團聚,唯有祖母的愛指向別離。生離尚有個歸期,死別就真是永隔了。一晃已經四十年了,都說時間是治療心靈創傷的最好良藥,可我親身體會到這劑良藥藥效實在太慢了,直到現在每每想起她時,還是氣塞咽喉,淚流滿面。

十    畢業後,我聽從祖母的話,沒有回故鄉工作,去了位於「河西走廊」的涼州。她留給我的兩個銀錠,由於她的小兒子鬧得不可開交,大姑不得已把一個給了他,只交給我一個。在我女兒快兩歲時,我拿到涼州人民銀行兌換了三十多元錢,給她買了一輛兒童三輪車,算是把這份愛心傳遞給了下一輩人!

既然離開了村頭那棵老榆樹,就不再留戀那似水流年!這些年來,我工作多次調動,天涯孤旅,四處奔波。在這喧鬧紛亂的塵世間,祖母是我精神家園的守護神,是我走不出的生命輪迴。在時間意義上,她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但在生命的感覺上,我卻仿佛離她越來越近。無論身處何地,我都可以看見她。只要我遇到老奶奶,我就會想起她。她的一切細節都秘密地反芻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奇襲而來,把我打個措手不及。比如,我現在和她生前一樣,過日子也越來越仔細。洗衣服和洗臉、洗腳水捨不得倒掉,用來涮拖把、沖馬桶。衣服鞋帽穿得很久了,甚至是破舊了,也捨不得丟棄。買菜購物總是挑最便宜的,哪怕是相差只有幾角幾分。比如,走在大街上,遇到賣烤洋芋的,即使不餓,也要買上幾顆,帶回家去慢慢品嘗,仔細回味兒時她給我的燒洋芋的味道。比如,因公或親友會聚到豪華酒店赴宴,面對山珍海味、大魚大肉,她就會浮現眼前,盛宴之後,我會清餓一兩天腸胃,輕度的自虐可以讓我在想起她時覺得內心安寧一些。比如,每個生在一九零四年的人,都會讓我覺得格外親切,一代偉人鄧小平,文學巨匠巴金,當代才女林徽因,著名作家丁玲……

那一年,我剛參加工作,在涼州四中任教。在當時還是小縣城的街道上,我看到一個穿着偏襟衣服的鄉村老婦人,中式盤扣一直繫到頸下,雪白的襪子,小小的腳,挨着牆慢慢地認真地走着。我跟在她後面,仔細觀看她那兩隻小腳,不及祖母的足好看,有點大了。我湊上前,和她搭訕了幾句話。

「奶奶,您老高壽?」

「八十四了。」

我飛快地在腦子裡算着,如果祖母還健在,應該是七十八歲,比這位老奶奶要小六歲,這位老奶奶如此高壽,而祖母卻不能……

「奶奶,您很精神啊。」

「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坐吃等死,熬着過活吧。」

也許在別人看來,我和中國古代男人一樣有「戀足情結」。豈不知,我是「祖母情結」,說到底是「戀母情結」。因為在我心中,祖母和母親並無二致,甚至比母親更像母親。

那一年,我回到故鄉,在會寧二中任教。當我閱讀馮驥才在《收穫》期刊上新出的小說《三寸金蓮》時,為主人公戈金蓮的悲慘經歷唏噓不已,想到祖母的一生,更是淚如泉湧。故事發生在清末民初的北方小鎮:窮人家女子戈金蓮幼年被奶奶裹足,雖然痛苦不堪,卻因此嫁入富人家。通過兩次賽腳,她從失寵到得寵,從此由痛恨裹足的人變成這一封建習俗的衛道者。但是當女兒又面臨裹足時,戈金蓮的母性與傳統觀念發生了碰撞,她終於放走了女兒。女兒後來成立了「天足會」,倡導廢除裹足,站在了戈金蓮的對立面。小說復原了那曾經活着的奇異的歷史,再現「三寸金蓮」那一方匪夷所思的天地,給中國文化中最隱秘、最閉鎖、最黑暗的死角以雪亮的曝光。

為了進一步搞懂祖母身上體現出的這一獨特文化現象,我在縣圖書館查閱資料,找到了清人方絢的《香蓮品藻》。方絢在該書中生動形象地把女人小腳概括為「五式,七點、九品、十八名、三十六格」,欣賞女人小腳的境界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寫的文章讚揚女人小腳的美,並沒有錯。無論哪朝哪代、何時何地,讚賞美的東西都沒有錯,但是被壓迫、受摧殘換取的畸形的美,是不可取的,我是深惡痛絕的。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說:「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女人纏腳是客觀存在,如同今天的割雙眼皮一樣,不論是被迫還是主動,都是由於雙眼皮受到讚揚和追捧的人群相當普及,為了別人欣賞而忍痛「割愛」。

後來,當我知道李大釗、胡適一生對自己受父母之命所娶的小腳女人不離不棄時,心想如果自己生活在那個時代,娶了一個小腳女人,也會像他們一樣「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不為別的,只為我的祖母用一雙小腳,承載了女性的至純至美,母愛的至篤至深,值得我終身銘感,永遠珍惜。

那一年,我考錄到銅城檢察機關。一次,我赴東南沿海省、市學習考察,順便到安徽歙縣牌坊村參觀。當我看到七座依次排開、蔚為壯觀的貞節牌坊時,心中沒有一點欣賞之意,只有莫名的酸楚與憤懣。祖母忍辱負重,嘔心瀝血,完成了丈夫的臨終囑託,給子孫開闢了一條通往未來的路,感天地泣鬼神,但從人性的角度看似乎有點太殘酷!導遊小姐給我們講了一個寡婦守節的故事,其實我以前就知道:一個守寡的少婦,白天用拚命勞作來麻痹自己,到了晚上,漫漫長夜孤寂難耐,都會拿出一把銅錢撒在地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一枚枚又揀拾回來。反覆這樣做,直到累得沒有力氣了,才乏然睡去。只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不過富家女人撒的是錢,窮家女人潑的是豆子。

我心裡想,這個少婦能夠以撒錢復撿的方式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排遣內心的孤獨與長夜的寂寞,生活狀況還是不錯的。我的祖母,這位最沒有生計來源的農村婦女,就是有豆子也要計劃着去填肚子,更談不上有撒錢復撿的資本和權利了。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她哪有懷想和抒情的心思,因為在她心裡盤算的是如何活着,怎樣活下去!撒錢復撿或者潑豆重拾,對她來說是太奢侈了。

那一年,我在檢察機關辦公室任職,單位組織我們去港澳旅遊。在香港尖沙咀海濱長廊閒逛時,我突然看到一張藍色的招牌,上面是典雅的花體中文:「祖母的衣櫃——中式服裝品牌專賣店」。我貼着櫥窗玻璃往裡看,那些模特當然不是祖母模特,她們一個比一個青春靚麗,身上樣衣的打折價是中式秋冬兔毛鑲邊坎肩背心,一百八十元;石榴半吐紅中繡花寬鬆中式秋衣,二百零八元……

「先生,歡迎光臨小店。請問,您需要哪款……」沒等服務生說完,我說了聲謝謝,轉身慢慢向前走去。

這與我想象中「祖母的衣櫃」差距太大,以至於我認為可惜了「祖母」這個神聖的詞。

那一年,我和二伯父的大兒子共同主持舉辦了以祈福、超度為主要內容的家族「作醮」活動。善良、忠厚、樸實的「外頭院」張氏後裔們認為,死去祖先的靈魂仍然存在,對當今及後世子孫的生存狀態和前途命運乃至繁衍有着重大的影響,相信通過對神靈和祖先的虔誠祭祀,繼續護佑自己及子孫興旺發達,表達出了一種親情式的祈求願望

全村人都被邀請來參與活動,他們抬着供有五佛爺塑像的轎子和香案,法師拿着法器登壇誦經,巫師(當地人叫「先行」)執鞭作法,歷時三天三夜,場面甚為壯觀,也很神秘怪異。2007年陰曆2月23日至26日的這次「作醮」活動,是「外頭院」張氏家族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敬神祭祖活動。

當「作醮」進入高潮,參加活動的家族成員每人雙手恭敬地舉着各自祖先的遺像和牌位,開始一圈圈、一遍遍地圍着經堂和天、地、日、月、神、人等祭壇旋轉。我雙手端着祖母的遺像,把她緊緊貼在胸前,一步一趨地跟在六伯父、小叔和大哥的後面。我明顯感覺到祖母的靈魂在瞬間極速穿越時空,悄悄來到我身邊,含情脈脈地凝視着我。雖然我看不到她,但她一定能看得到我。我原本以為生與死之間根本無法逾越,想不到可以通過「作醮」這種宗教儀式,架起一道與祖母心靈契合的橋樑,讓她的靈魂回來和我相聚,像生前一樣傾心交談。

那一年,我提前退休,定居在青島。有一天我翻閱《半島都市報》時 ,突然看見一版廣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廚房」。一個金髮碧眼、滿面皺紋的老太太頭戴廚師的白帽子,正朝着我回眸微笑。廣告內容介紹說,這是剛剛在市南區香港路開業的一家以美國風味為主的西餐廳。提供的是地道的美式菜品和甜點:鮮嫩的烤鮭魚,可口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誘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凌……還有絕佳的比薩,用的是特製的烤爐,燃料是木炭。我不由得暗自發笑。我還以為會有祖母的蔥花餅、煮洋芋、懶疙瘩、饊飯、攪團……,甚至還有油潑辣子拌酸菜。我多麼天真啊!

還會有什麼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首飾,祖母的書店,祖母的嫁妝……甚至會有囊括所有的--祖母的情懷。身為祖母的那些女人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她們會成為一種商業標誌,成為懷舊趣味的經典代言。身為祖母的祖母,已經不能知道,她會成為我心中恆愛的符號,成為我靈魂的擺渡人。

那一季,我回故里前去探望癱瘓在床的一位遠房老嬸嬸。這個嬸嬸不到三十歲歿了丈夫,寡居一生,茹苦含辛把兩個兒子撫養成人,在她的家族中是個堪稱能幹而有功勞的女人。前年,她的大兒子去世,身心備受打擊,從此一病不起。祖母一生在家操勞,沒有接觸社會,沒有什麼好友。也許是惺惺相惜,也許是嬸嬸人心太好,祖母晚年和她關係很鐵。祖母常去她家扯東拉西話家長。她做了好吃的,總要請祖母過去一飽口福。我看見病床上的老嬸嬸,仿佛就是病逝前的祖母,心裡一陣酸楚,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對守護她的兒子說明了這次來的原委:我替祖母來看望她,感念她多年來的關愛,祖母也在為她祈禱!

那一月,陪伴我十五年的「朋友」永遠離我而去。它是一隻京巴與巴哥的混血犬,SARS那年人們紛紛遺棄寵物犬時,我收養了它。它全身烏黑,長得滾瓜溜圓,兩個女兒給它起名「富膘」。十五年來,我帶它走遍了隴、青、陝、豫、魯等地,先後三次不惜代價拯救它的生命,第一次是燙傷感染,第二次是細小犬病,第三次是尿結石。十五年來,我和它共度孤獨寂寞,共擔憂愁哀怨,共享快樂幸福,建立了一種相依為命、跨越界別的友誼與感情。它是2018年臘月二十四日凌晨壽終而亡的,不但和祖母去世是同一天,就連時辰也大體一致。我把它葬在了大女兒嘉馨小區公園一個角落的榆樹下,每次到女兒家我都要去看看它。我深信不疑,這是祖母悄悄託身來陪伴我,臨別用這種方式明示我,她仍愛着我,愛得山高海深,地久天長。

那一天,我前去為祖塋立碑祭祀。也許是夢由情生,也許是冥冥之中祖母要給我暗示什麼,臨行前的深夜,在夢魘中見到了已去世四十年的祖母。

夜半驚魂,倐然間窗外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窗戶開着,祖母從窗外飄然而至,梳着髮髻,一身素衣。她緩緩地來到我的床邊,兩隻手筒在衣袖中,坐在床沿邊,兩隻小腳空懸在床沿上,衝着我微笑着,用手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我無法動彈,只能平躺着,如同被釘住一般。我哭泣着、掙扎着想起身,她輕輕地伸出一個手指,慢慢戳向我的前胸,在她的手指觸碰到我的一剎那,我渾身像被電流擊中一樣,全身麻木。她的手並沒有因為觸碰到我的胸而停下,竟然穿過我的胸直接插入到我體內,我終於忍不住用盡力氣大叫起來!這時耳朵響起一陣巨大的蜂鳴聲,蓋住了一切聲音。我繼續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叫着,希望別人能聽到我的聲音,可沒有人進來。祖母的手完全沒入我的身體,我顫慄不已,我感覺她正在撫摸我的每一根神經,我身體僵硬,酥麻的感覺從腳底一陣陣地傳到頭頂。耳鳴聲越發地大起來。我覺得自己已失去了全部力氣,意識也漸漸模糊。突然,她抽出了手,慢慢地起身,悠悠地朝窗戶退去,消失在窗外。猛然間,我發現身邊有一把刀。我拿起刀把自己一點點地解剖開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刀在自己身上划過,皮膚輕易地破開,向兩邊翹起,血一下子翻湧出來,鮮紅的血液下面,露出紅白兩色的血肉。刀在深入,把肉與骨剝離,我感覺到神經被一根根地斬斷,就像用刀去割斷一根根的細線那麼脆弱。我舉起自己已被剝落了皮肉的手仔細端詳,森森白骨上帶着殷紅血絲,皮肉耷拉在尚未剝離的地方,整個手掌呈現出死亡的青灰色,不再有半點紅潤。心,突然地疼起來,我不再猶豫,抓起刀,狠狠地向心臟捅去……我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地喊叫,喊出口的卻是斷斷續續的像啞巴一樣的沙啞的啊啊聲。妻子過來打開了我房間裡的燈,我終於睜開眼,坐起身,看向窗戶,窗子依然緊閉,窗外只有朦朧的街燈……

排眾議,在兄弟們的支持配合下,完成了祖塋碑文撰寫與碑體製作,並於2018年10月29日(農曆戊戌年九月二十一日)舉行了立碑祭祀活動。

祖母一生重視和喜歡男孩,把傳宗接代看得很重,一定渴望我後繼有人。我之所以領着大女兒四歲多的次子張碩宸在祖塋宣讀承嗣願文,就是為了告慰她的在天之靈,讓自己多年來由於沒有男孩而對祖母愧疚不安的靈魂得到救贖。

那一刻,這篇紀實文學即將收筆。幾個月來,我拾起時光里的回憶,在詞彙的花園裡採擷,構築着心中最美好的篇章。黑夜,總是最安靜的角落。就算眼淚放肆地滑落也沒人看見,就是放聲去哭也沒人聽見。我不再感到孤單,因為祖母又回到了我身邊,喃喃細語,脈脈含笑,一臉慈愛。這是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四周靜極了,仿佛一枚繡花針掉在地上會發出巨響。我披衣佇立窗前,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昏暗的街燈一個個顯得有氣無力,昏昏欲睡。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狡黠的窺視着我心中的秘密。我忽然想起三毛在她的《親愛的三毛》說的兩句話:「我始終認定,愛,是人類唯一的救贖,它的力量超越死亡。」——「我願在這步入夕陽殘生的階段里,將自己再度化為一座小橋,跨越在淺淺的溪流上,但願親愛的你,接住我的真誠和擁抱。」

於是,我來到電腦前,笨拙的用指尖敲出了下面的文字:

擺渡人 ——祖母逝世四十周年祭

天國的鐘聲

是否會響徹雲霄

山腳的荒冢

也許已墓草淒淒

安息的英靈

難道還為我祈福

一萬四千多個黑夜

我飄浮在無邊的苦海

您倒駕一葉扁舟的慈航

渡我完成了鳳凰涅槃

我是赤道下的雪人

頓感北冰洋的寒風

歲暮遲遲的臘月

驟覺夏雷的霹靂

我多想開膛剖肚

我很想斷手刖足

我曾想割肉還母

我真想削骨還父

成為人間的孝子

完成自己的生命

雙親只給了我軀殼

您卻賦予了我魂魄

在命運孤獨的大海上

您擺渡了我的靈魂

塋苑那矗立的石碑

使我生命的救贖

在您離開的這個世界

人們固守着這份安寧

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天堂的道很遠嗎

路遙幾時通達

天使可在瑞雲中召喚

請您在黑暗中扶起自己

登上天國高聳的雲梯

在這個喧囂的世界

雖然您無影無形

但您留下的基因密碼

就是你的永生

這是一篇我期待已久的紀實文學。自我開始寫作以來,我一直想把祖母的一生寫下來,可是我發現自己寫不了。她剛去世那幾年,我寫不了。她去世多年後,我依舊寫不了。無數次夢到她,她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眼前,可我就是寫不了。即使《祖母》這篇紀實文學,也還不是我心中最想寫出的那個她。總之,我寫祖母始終做不到得心應手。其中的緣故固然是因為我的手拙,然而也是因為她是那麼廣闊而深邃,遠遠超出了我淺顯的認知和狹隘的筆端。當然,拋開她對我個人的情感意義不談,我很清楚她是她那一代女人中最無奇最平凡的一個。歲月的風霜和歷史的滄桑,成就了她那一代女人的博大精深,但是對這樣的博大精深,她們卻是無意識的,也是不自知的。她們不可能知道自己以生命為器,釀成了怎樣一壇醇酒。由於我是一個感性得一塌糊塗的人,所以更加敏感,更加心疼,更加沉醉其中,更加不能自拔。我常常就在她們的酒罈里浸泡着,眩暈着,難以醒來。

我曾嘗試着用散文去寫她,然而不行。一五一十的散文只能讓我在她的大地上踽踽獨行,而她走過的彎彎曲曲的小徑是那麼多,走着走着我就會迷蹤失路。我還曾嘗試用小說寫他,也不行。把天下很多祖母的故事都集中到她身上,她就不再是我心中的那個祖母了。這也是為什麼我記錄他的話時,仍然用方言,而不直接用標準化語言的原因所在。

幸好還有紀實文學!感謝紀實文學,既能夠使我一五一十的敘述她經歷過的一切,又讓我長上一雙翅膀,能夠在她的上空比較自由地翱翔。當然,我知道自己不能飛得太高太遠,只要能讓我粗粗俯瞰和瀏覽到她的田野,她的村莊,她的堡子,她的樹木,她的黑夜和黎明,她的傷痕和歡顏,她的[愛情]]和親情[,我也就很欣慰了。

經過對素材的提煉和重組,我不得不承認,這是非常貼近祖母私人生活的一篇文章。未經她的允許,我專斷地使用了文字的權力,以她的生活片段為題材,以她的人生軌跡為主線,寫了這篇紀實文學,這是對她的打擾和冒犯。我知道如果她在世的話,如果她明白我在做什麼的話,她是不會讓我寫的。她會驚慌,她會尷尬,她會不知所措。文中還涉及到了祖父和家族其他先輩,我最大限度的做了「脫敏」處理。作為紀實文學,對家族歷史中重要的人和事是無法規避的。所以,我在此向她及所有先輩正式請求原諒,其實在心裡我已經道過很多次歉了。我知道,祖母會原諒我。因為她愛我,她也知道我愛她。[1]

作者簡介

張學文,字一弛,甘肅省會寧縣人,出生於1958年,1980年畢業於天水師專。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