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前日(李正君)
作品欣賞
立秋前日
夏季的最後一天是陰的，只在早上落了一陣小雨，天空卻黑了一整日。總是到了季節變換的節點才恍然驚覺，許多事情仿佛剛剛開始就到了尾聲，來不及沉浸，甚至還來不及惋惜。光陰這種東西，最是經不住消磨，幾場雨幾陣風，夏天就過去了。
小院裡種了些月季和玫瑰，開得有些半殘了。春天的時候我們精心伺弄它們，鋤草、澆水、施肥，每天早上數一下水嫩的花苞，估摸它會在哪一天綻放。初夏的時候為它拍過幾張照片，放在手機里，過後也忘了。後來，只有深夜坐在台階上聽着蟲聲時，才會偶爾想起它們。它們不為人知的開謝着，白天我記不起，夜晚我看不清。
晚飯過後轉到小花園前面，滿園的雜草，長得比花還高。那些被我遺忘了很長時間的花，怯怯地隱沒在野草間，無助無措，像流浪的孩子瑟縮在街角。馬上就要立秋，總得做些什麼。幾個人邊說些閒話，邊赤手拔草。黑雲未散，西邊卻已亮起來。風只在掌指之間繚繞，帶些緋惻的涼意，欲言又止，徘徊不去。踩着零落的花瓣，像把春天的某段時光碾碎在塵泥里，心裡有些空。
圍坐在院內的小茶几上，小花園看着通透、清爽。女孩子叫嚷着去哪玩，戀愛期的人，總想找些事情填充沒有約會的時間。沒人響應她，各自抱着手機看了一會，也就散了。
起身的時候太陽正在接近地平線，溫和地紅着，西半邊天空卻燃燒得熱烈，無聲無息。頭頂上黑雲密布，沒有雨意；目光所及，一片金紅在天空橫流成河。盯着太陽，緩步走出小院，穿過國道，到達荒原的邊界時，太陽已消失在地平線下。
因了荒原的空寂寥廓，晚霞壯麗得讓人失聲。荒原和天際的交界，輕淡地打上乳白的底色，之後是枯筆掃幾縷淡金，搭上南面青黑的山峰，就有輕靈縹緲的意境；大筆橫掃的明黃、赤黃、淋漓四濺的朱紅，最後回鋒連頓，濃重的黑色帶着絲絲飛白落在天空，成就了一幅大寫意的山河長卷。
南面的山峰成了海的邊界，乳白的晨霧絲絲縷縷流動，海灣安寧靜謐。這裡沉睡了無數年的黎明，正等着燈塔上的鐘聲敲響，驚散迷途的酣夢。遠來的帆影已在幾座礁島後面隱現，號角聲散入海風，海風散入迷霧，迷霧下的海灣將醒未醒。
幾處散落的礁島形成了海灣的邊界，邊界之外波濤逐漸洶湧，拍打礁石，濺散漫天細碎的金霧，鷗鳥亂飛，無聲驚鳴。海潮湧動不休，一波一波接力向天空衝擊，每一次波動都在半空凝固，每一波都在繼往開來，每一波涌動都比前一波更加接近天空的高度。它們終於衝破了那道無形的界限，一段激揚壯烈的高潮漸進成舒緩輕柔的抒情慢板，輕如嘆息地糾纏流連，餘韻欲說還休，總是不願消散。
日落的地方似乎是一片綠洲，分隔開海和沙漠，分隔開黎明和黃昏。沙漠橫貫半個天空，消失在北面的地平線上。風暴剛剛歇在幾叢喬木林里，塵煙尚未散去，黃沙依舊寂寂，亘古無聲。金紅的波浪在天空翻滾，黑色時隱時現，帶着某種險惡的意味。人們赤裸上身，於日落處燃起火堆，舞蹈和膜拜。他們築牆、鑿井，隨雞鳴和炊煙在蠻荒里作息，於是莊園成了小鎮，小鎮成了城市。有人當壚賣酒，有人長街濺血，有人月下沉吟，有人深閨焚詩……我想更加深入地探究這段繁花似錦的年代，頭頂的黑雲一直無聲地向西逼近。像是查覺了某個時刻的降臨，所有蘊藏在晚霞深處的岩漿噴薄而出，天河沸騰，火雨傾盆，霧海、城池、沙漠都騰起火焰。海水乾涸，城池陷落，綠洲枯萎，繁華散盡……它們在荒原的盡頭燃燒，華麗得像一場最後的盛宴。無邊的黑雲淹沒它們之前，一段風華萬千的年代在火光中做着最後的獨舞……
這樣一個時刻，宜酒。我應舉杯，向一個剛剛蓬勃就已湮滅的文明、向一段虛空中的歷史、向一個季節的過往和終結致祭。
夏天的最後一天，打理完那座荒草離離的的小花園後，荒原為我演繹了一段魔幻史詩。我只看到了一些繁華與寂滅的隱喻。世間的河山情懷、滄海記憶，總是緣於變幻和破滅，或是自身，或是外物。小園中的開謝，季節里的榮枯，塵世間的聚散，還有多少美好，在生命中不斷辭枝自落，驚覺時已是滿地殘紅。每個人都有一條落英繽紛的河流，我們在河流里出沒，有時在岸上，有時在水中，明晰，質感，如此真實。
朝露閃電、夢幻泡影，所有易變易逝的，無常無告無望的，都當得起三杯淡酒撫慰。我只不過是在這樣一個日子，站在荒野和鄉村的分界，在夏天向秋天拐彎的地方，停留了片刻，如是而已。[1]
作者簡介
李正君，甘肅酒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