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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樣女子之瀟灑野貓:多姑娘

曾經考慮過這樣一個問題:通部紅樓里,活得最瀟灑、最自我的女子是哪個?

想了很久,幾乎每個人都有她的悲哀、無奈、不得已。最後,發現還是多姑娘的命運,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

在處處規矩處處禮教的世界,她像一隻無拘無束的野貓,自有別樣生活。

紅樓夢中活得最瀟灑、最自我的女子是哪個?

多姑娘在全書當中出場的次數很少,然而給人的印象卻極深,僅對她性情的交代:「美貌異常,輕浮無比」,就頗值得玩味。

多姑娘的「異常」美貌,應該與可卿那種毫無瑕疵的完美、晴雯那種出類拔萃的俊俏沒什麼共同點,結合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的交代,這「異常」二字,應當不是說她的美麗無人能比,而是說她的美「異乎尋常」的意思。

如何「異乎尋常」呢?那無疑是她「天生的奇趣」了,換言之,是充滿「性慾」、「肉感」的魅力。

整部紅樓里,性描寫的次數少而又少,偏偏在多姑娘那裡,描畫出一幅春宮圖,勾勒出一出床上戲。乍一看,這不過僅僅寫了大家族裡的一次醜行而已,再一深思,不然,賈璉的性慾描寫也不是這一回,他與鳳姐,有「昨兒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調情;與平兒,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着求歡」的親狎,與鮑二家的,有「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的私通,與尤二姐,「顛鸞倒鳳,百般恩愛,不消細說」……但是,書中對這些情景的交代,是何等含蓄,更不用說寫寶玉襲人的那場雲雨情的委婉曲折了。

如此描寫卻是為何?細讀這一段:「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好一個「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性生活中,一個性技巧非常高超的女人所有的那種勾魂攝魄的魅力,怕是但凡有男女知識的人都能體會得到。

再看她「恣情縱慾,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每次看到這「考試」二字,便忍俊不禁:原來多姑娘竟是賈府上下諸男丁的一個「主考官」:想象多姑娘逐個品評、檢測諸位男子,還要給他們打分、定級的情形,想不笑都難。這才是真正的「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呢,看她試探寶玉的舉動,就是見了美女的男人,未必有那麼乾脆利落,但是當她發現碰見的人是「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信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也就立刻收手,道不同不相與謀,多姑娘追求的是你情我願,並不是要奸遍滿府上下,也沒想「恨不能盡天下之美男供我片時之趣興」,呵呵。

但不知能入她法眼的男人是誰?想來那在多姑娘的「考試」里拔得頭籌的男子,縱使沒名沒姓,心理上也會有極大的滿足罷。

這就是多姑娘的魅力,從她的「性」而來,要說純色天然的美,不可忽視這一類:這不是清水芙蓉的天真,而是「風馬牛」的那種情慾,「文明」的人看不慣,卻任是誰也無法否認這種致命的魅惑。

野貓的魅力,也正源於「純色天然」,相對於溫室里的寵物貓,她們更驕傲,也更瀟灑。

有所謂:「饞貓不留隔夜食」,野貓更是堅定的「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主義者:野貓從不會一次捉十隻老鼠,吃不完的養起來,留到以後再吃——放眼紅樓,一點「後顧之憂」都沒有,全心全意享受「今天」的,恐怕只有這個多姑娘。不難想象,有多少人會為她操心:將來年老色衰……

放在多姑娘自己,她知道的事情未必比這些好心人少,然而她本性就是如此,「生來不是只會種白菜的材料」,她可能老去,再貧病交加地死去;她也可能在還年輕的時候,就被人殺死(她有那麼多性夥伴,男人之間若因為女人爭執起來,殺人放火也很正常)或者自行了斷,或者老天仁慈,給她一種疾病,讓她帶着她的美麗,死在平常的家裡……這一切的一切,稍有頭腦就能知道。多姑娘並不傻,懂得這些並不難,但她依然選擇了她生活的方式。相對於「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的哀愁,她卻「滿宅內延攬英雄,收納材俊」,明擺着還是十分享受的態度。

或者在多姑娘心裡,根本都沒把「明天」當回事,即如野貓的生活:只要今天有老鼠吃,有自己的貓窩,有溫暖的陽光,有年輕健康的公貓追求,不享受還等什麼?明天?遠着呢!

真當得起「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幾個字,這個率性而行的多姑娘,可能只有「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的花和尚堪與其匹敵!

或曰:魯智深的「率性而行,不拘小節,方是成佛做祖根基」,是有智真長老「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凶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作基準的,多姑娘呢?

可以注意智真長老評價中最重要的四個字:「心地剛直」。

多姑娘的「剛直」,自然是表現在晴雯被逐後,她對寶玉的一席話:「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

可嘆晴雯一生清白,臨死卻背着個「狐狸精」的名號,這份冤屈,居然是放蕩不羈、輕浮無比的多姑娘一目了然!

忽然想起小仲馬在《茶花女》里的一番表白:「要真正地被一個妓女所愛,那是一個極其難得的勝利,她們的肉體腐蝕了靈魂,情慾灼傷了心靈,放縱的生活養成了她們的鐵石心腸。別人對她們講的話,她們早已聽膩了,別人使用的手腕她們也都熟悉,她們即使有過愛情也已經賣掉了。她們的愛情不是出於感情,而是為了金錢。她們工於心計,因此遠比一個被母親和修道院看守着的處女防範得周密……」

多姑娘不是妓女,但她「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論見識與洞察力,實在無愧小仲馬的這番評價。

其實,判斷出誰清誰濁,誰純潔誰放蕩,特別是在處處是謊言、假象的世界裡,那是一個怎樣難度的題目?難道能是一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能判斷的嗎?還是見到繡春囊就大驚失色的偽君子能判斷的呢?

而且這樣的判斷,也根本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若說有,就是各人私底下做的事情,除了上帝,無人能知,如何判斷呢?或者,也只有在歷盡風月、曾經滄海的人,不必看憑據,不必聽證詞,只要舉目一觀側耳一聽,心下便自如明鏡一樣——可以推測,她既然以為「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若果真如此,即使有一點蛛絲馬跡,還能逃得了她的眼睛麼?多姑娘在男女之事上,堪稱權威,她「錯怪了你們」的判斷,正是對不久於人世的晴雯,所作出的最大安慰,同時,也是對王夫人「這浪樣兒」、王善保家的「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襲人「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等論調最響亮的反駁。

可能還有人要說:既如此,那她為何不好好照顧臨終的晴雯,卻對她不理不睬,隨她「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着」,隨她「直着脖子叫了一夜」,還在晴雯死後,「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

前面說過,多姑娘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特點,這樣的人,也多半「無情」:雖然她跟賈璉一夜情後就「海誓山盟,難分難捨」,但賈璉沒把這當回事,多姑娘更不會當回事——「肉體腐蝕了靈魂,情慾灼傷了心靈,放縱的生活養成了她們的鐵石心腸」,休說是她的小姑,怕是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從病到死,也是一樣。

從她的行為,可以看到莊子的超然與卡門的潑辣:妻子死了,莊子唱起了歌,因為他知道,方生方死,所以淡看生死,卡門一生追求隨心所欲,當這種自由受到威脅,她寧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是一樣的淡看生死……

但是與莊子不同,多姑娘很懂得利用任何手段使物質生活利於自己;與卡門也不同,她不曾殺人越貨,也不曾走私放火,她只不過在人間遊走奔波,儘量追求着自己喜歡的生活。

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永遠都不屬於那個假模三道的王府,她就如同一隻來去自由的野貓,只能屬於黑夜中高低錯落的房檐屋脊後花園,屬於放浪不羈的生活。她對性慾毫不掩飾,在春天的夜晚,人人都聽得到她的聲音,在那攪亂人心的嚎叫聲中,「仁義道德」被剝光了衣裳。[1]

曹雪芹

曹雪芹(約1715年5月28日—約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祖籍存在爭議(遼寧遼陽、河北豐潤或遼寧鐵嶺),出生於江寧(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內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之子(一說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於過度的憂傷和悲痛,臥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貧病無醫而逝。關於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說。[2]

參考來源